黄遵宪不赞成中国实行美国式民主,读《人境庐诗草》,我们会强烈感受到这一点。诗中云:
彼党讦此党:党魁乃下流。少作无赖贼,曾闻盗人牛。
人闻挟某妓,好作狭邪游。聚赌叶子戏,巧术妙窃钩。
面目如鬼蜮,衣冠如沐猴。隐慝数不尽,汝众能知不?
是谁承余窍,竟欲粪佛头。颜甲十重铁,亦恐难遮羞。
诗歌记录的是1884年美国大选的景况,当时在任总统是争取连任的共和党人贾斯特·亚瑟,竞争对手是民主党人格罗弗·克利夫兰,结果是后者获胜。那种场面,与今日大选约略相同,不消说当时的情景给黄遵宪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虽然在诗歌中也歌颂了华盛顿的丰功伟绩,但对美国民主的这种选举形式是有微词的。1904年7月4日他在给梁启超的信中提及这一问题时说:“既留美三载,乃知共和政体万不可施于今日之吾国,而是以往,守渐进主义,以立宪为归宿,于今未改。”可见他对美国式民主的见解,始终未做改变。黄氏为什么持这种观点?究其实,这关涉到文化模式选择。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别号人境庐主人,广东嘉应州(今梅州市)人。出任过驻日使馆参赞,做过驻新加坡总领事。1882年,黄遵宪调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繁广的成长经历,既使我们看到了黄遵宪眼界开阔的一面,也让我们看到了思想基底中传统的一面。
文化有差异也有集成,对外来文化的消化和吸收永无停止。不过所集成的物件是有选择的,与传播和接触极有关系。就黄遵宪而言,他接触的日本文化较欧美文化多。中国大门被别人的枪炮轰开,日本虽然不能居于第一位,可日本带给人的精神挤压却使人刻骨铭心。一衣带水的近邻却以袭击中国为乐事,究竟是什么原因,中国早醒的知识者们一直进行研究。
1877年10月,黄遵宪随何如璋赴日本。据《黄遵宪年谱》记载,“是时日本民权之说正盛,先生初闻颇惊怪,继而取卢梭、孟德斯鸠之说读之,心志为之一变”。严峻的社会现实往往与文人纸上的描画不同,虽然黄遵宪早就具有了改革思想,但异国的明治维新运动仍然引起了他的极大震撼。l880年日本八万多名自由民权运动参加者选出代表在大阪开会,正式成立“同盟会”。运动中,代表中下层资产阶级利益的党派与团体纷纷建立,其中影响最大的自由党,宣布为开设国会、减轻地税与更改不平等条约、争取“平民的自由与权利”而奋斗,它还公然用炮火向蛮横的****政府示威。l882年,福岛县自由党人把反迫害斗争与农民起义斗争结合起来,发展为大规模的暴动。l884年,群马县自由党人聚众数千人高呼“不流血不能建立自由的基础”,生俘政府官员,占领员警分署,向兵营进攻。
面对如火如荼的社会形势,初入日本的黄遵宪感到不适应,对当时的“民权之说”开始惊怪、犹疑,后来才逐渐发展为肯定、接受,并在《日本杂事诗》中作了初步的介绍与阐扬。对于黄遵宪来说,现实的日本虽然异于固有的观念,引起他初时的猜疑和不解,接受起来毕竟不算特别困难,相近的地域,文化也往往相通。可美国的民主共和制是与君主立宪制毫不相同的制度,对中国而言是完全异质的,黄遵宪难以索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清朝知识分子了解外国的途径极其狭窄,往往是通过书报的翻译,不论是魏源还是徐继佘,都没有亲炙外国风土人情、社会制度的经历。黄遵宪是有幸亲历的少数者之一,也正是亲历校正了纸上得来的印象,他认为,美国“民智已开”,“泱泱大国”,选举总统尚且如此混乱纷扰,中国民风“蔽塞”,万不能实行民主共和制。他否定的不是民主制度,而是本国民众的素质不适于实行这种民主。
今日回视黄遵宪对美国式民主的印象和见解,觉得这种观点颇具代表性,在传统****社会浸泡久了的人发出这种声音不能算不正常,能够如他那样已经不错了。可今日如果仍然重复黄遵宪强调的原因,就让人不得其解了——难道21世纪的中国人,其素质还不如一百多年前的美国人?不是说中国去年博士就有5万多人,超过美国,为世界第一吗?倘真如此,素质就不能只包括文化程度,还应包括什么呢?
黄遵宪是伟大的,他提前画出了今人的心路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