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野草》之深层意蕴探寻
鲁迅先生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峡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因为生命是自己的,又全由自己负责,所以不惜以自己为实验,解剖自己,连同肉体和灵魂,一并展示给人看——无论是高尚的、还是已经被扭曲了的。
这解剖的刀就是他自己手中那枝犀利、冷峻的笔。他用这枝笔描绘出了那些在残酷的压榨下变了形的肉体和灵魂,并且想借助它为彷徨中的灵魂指出一条生的道路,他将自己的这种愿望赋予在《野草》中。“盖世界大文,无不能言人生之闷机┅┅所谓闷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
1. 肉体的拯救
在《墓碣文》中,肉体已经呈现出对自身存在的迷茫:既然人活着时,只能利用肉体,享受肉体,从肉体的反应中得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有利的应该占有,无利的便摒弃。但是当肉体死了以后,它不再对万物表现出喜或悲,痛或快,此时肉体的价值存在何处?在《墓碣文》中,死尸显然不甘心自身肉体的消灭,它也想知道肉体——这个至今未尝品味过的事物的味道,于是“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但是,肉体已死,它不同于存活时,所以当死尸询问和威胁时,同时感到自身的无奈,只能离开,但也留下话:“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肉体已归于腐朽,不可再次起生,自食就是无所希望,而要得救,需要对自身的无限珍爱,要拯救肉体,只能珍惜它——这是中国几千年丧葬史的精髓;但是这样,肉体的本味又不可知:这是肉体存在的矛盾与疑惑。
2.肉体拯救后的矛盾、疑惑
一旦肉体得救,其本身存在的矛盾便更明显地突现出来。《颓败线的颤动》将这种矛盾的突现深刻地表现出来。青年男女无计于生活的苦难,饥饿、羞耻、痛苦一并集中、爆发起来。垂老的母亲曾经历尽千辛,才将女儿抚养成人,而待女儿成人后却向她抱怨“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婿也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连女儿中最小的一个也玩着一片干芦叶,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杀!”于是垂老的母亲开始颤抖、痉挛。自然,握笔的鲁迅也颤抖了,痉挛了,他开始怀疑先前的对肉体拯救的必要。他发觉拯救后的肉体——或许肉体本身都充满了无止尽的欲望,攫取的欲望和抛弃的欲望——已经非他所先前认识的那般模样。肉体是贪婪的,在它自己死去后,它依旧吞吃自己的身体,但不能知它的本味;现在,肉体得救,可以吃别的人,以达到知本味的目的,于是演绎出一代代吃人的剧目来:易牙蒸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清兵挖了徐锡麟的心肝来,炒了分吃。鲁迅在《狂人日记》末段向社会呼吁: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然而从这《颓败线的颤动》中可以看出为继续吃人而做出的准备。鲁迅开始怀疑肉体。垂老的母亲,这个肉体拯救者的形象,最后只能在孤独无助的深夜中走出去,从无尽的黑暗中去寻找光明。她赤身露体,像石像一样矗立在荒野,举两手尽量向天,向上天询问,以无词的言语询问——这是人类心灵世界中的最高层的向自然这个创造出他们的伟大存在物提出的最高深的问题。然而鲁迅意识到了这种询问的结果:它只能是湮没在荒海的波涛中,在波浪的再次起伏中隐灭。或许果真如尼采所说的:“当德行睡眠后,它将更加精神焕发地起床。”当肉体垂涎于自己的本味而久久不得时,一旦使它获救,无疑会向全人类伸开其贪婪的魔爪,而从不顾及这人是谁。这个肉体拯救者的形象是集困惑于一身的,她是鲁迅那时的思想写照。
3、灵魂拯救的彷徨
当肉体的拯救陷于不可解答的困惑的时候,鲁迅开始尝试探索另一种形式的拯救:灵魂的拯救。然而他对这种更加缥缈、形而上的拯救方式表现出了一种无奈的徘徊和彷徨。他说:“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失掉的好地狱》,题目便隐含了深厚的讽刺意味。地狱原是魔鬼对灵魂的审讯之所,魔鬼为此准备了刀山、剑树、油锅,想要拷问出灵魂的罪恶来。但是魔鬼说:“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于是,地狱不再是地狱,地狱的一切均废驰了。那些鬼魂受到蛊惑,便纵声向人类发出反叛地狱的绝叫。他们渴求人类对他们的拯救。但是当人类的使者得到地狱的统治权之后,鬼魂仍旧如原先一样,要经受拷问,这是灵魂向肉体发出求救的最终失败。鲁迅在其中暗含了两种形式的拷问,一种是人类所存在的肉体形式对灵魂的拷问;另一种是魔鬼的灵魂对人的拷问。然而鲁迅马上察觉出这两种拷问的可笑: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一方是垂死挣扎,一方是铁腕镇压,丝毫没有变,以致鲁迅后来说:“我常觉得‘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而当“黑暗和虚无”成为“实有”时,人作为生命存在的肉体已经不再对灵魂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吸引力。所以,在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影,这个灵魂的另一种反应形式就会来向肉体告别,但是,影同时又是彷徨的,影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鲁迅说,《野草》里面有我的哲学,而且他说,《野草》是属于我自己的。他不希望青年们看他的《野草》,那是完全属于他个人的东西,是最具有鲁迅个性、最属于鲁迅个人话语的一个作品。鲁迅的《野草》就成为我们去接近鲁迅灵魂的一个窗口,或者提供了一个途径,我们可以通过《野草》去了解那些也许是更真实的鲁迅的思想。当然,即使是《野草》,也仍然有所遮蔽,只不过相对于其他作品来说,它遮蔽得少一点。因此,《野草》里充满着更多的可怕的、悲凉的、充满绝望之意的那样的鲁迅的声音。今天我来漫谈鲁迅,主要是和同学们讨论鲁迅的《野草》,讨论鲁迅的《野草》里的哲学。鲁迅自己说,他的《野草》是在夜间写作的。所谓夜间写作意味着什么呢?鲁迅说过,一个人在白天和在晚上是不一样的。在白天,包括此刻,我们都穿着衣服,都戴着一个面具。譬如我现在是戴着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面具出现在诸位面前的,这个面具对我是有所遮蔽的。到了晚上,特别是到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面具摘下了,衣服脱下了,面对一个赤裸裸的自我。但是还不行,因为还有皮肤,这皮肤也是个遮盖物,因此必须把皮肤掀开来,露出里面那个血淋淋的筋肉,那才是最真实的。这是血淋淋的真实,但是有多少人敢于正视它呢?在这个意义上说,鲁迅的《野草》是一个地狱,当我们面对《野草》的时候,就有一个问题:你敢不敢正视血淋淋的真实。如果你敢,你就进去;你不敢,用鲁迅的话来说,“趁早离开”。今天在座的诸位也有一个选择:进去还是离开?我想我们还是进去吧!
在进去之前,还要交代两点:第一,《野草》是散文诗。诗是很难讲的,诗只能去领会;诗是含混的,要你去感悟。你觉得有那个味道,又说不出来,那你就读懂诗了,一讲诗就完了。我今天要讲课,但必须明确告诉大家,我讲课是冒着将鲁迅简化甚至歪曲的风险的。举个例子,当年北大俞平伯教授讲宋词,选了几首词念完,说:“好啊,好词!好词!好啊!”就不说了,课就结束了。(笑声)面对这样的老师,这样的讲课法,你怎么做学生?就要看你会不会听了。会听课的学生,你就会琢磨:这么多宋词中,俞先生为什么选择这几首?俞先生说“好词好词”决不是随便说的,然后你自己去读,去体会。到最后你体会到了,你也摇头晃脑:“哎呀,好好好!”你就懂了。读文学都该这么读法,别去搞那套一二三四五,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那就糟了。(笑声、掌声)读《野草》也是这么种读法,读得似懂非懂就是懂了。(笑声)我今天讲课,是不得已而为之,听完我的讲课,如果在座的有二百人,五个人回去认真读《野草》的原著,我这个演讲就达到目的了。你一读原著,我任务就完了,你应该把我所讲的忘掉,这叫“过河拆桥”。(笑声)因此,讲课最主要的目的,不是讲一些什么东西,而是诱惑同学觉得《野草》“好啊好啊”就行了。第二,鲁迅的哲学是非常丰富和复杂的。鲁迅自己说过,有两种思想在不断起伏,一是人道主义思想,一是个性主义思想。《野草》集中讨论什么问题呢?是讨论作为个体的生命,它的深层困境这样一个问题。所以《野草》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它展现的是鲁迅哲学的一个侧面,而不是全部。
下面我就分点来说了。第一方面,鲁迅把个体生命放在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这样一个历史的纵坐标中,来考察人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首先是讲“将来”。在生活中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们一般人常想,改变一个环境就行了,把希望寄托到将来。所以人类关于将来,有种种幻想,譬如西方世界有乌托邦,中国世界有大同,都是属于人们的对未来的想象。人们总是想象未来是无限完美、完善的、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的一个终结点,鲁迅把它概括成关于“黄金世界”的想象。对此,鲁迅提出了一个疑问: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黄金世界,还有没有黑暗?鲁迅回答说,有,不但有,还会有将叛徒处死刑的事情发生,还会有新的死亡。为什么呢?鲁迅讲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他说人总是这样的:曾经阔气的人想复古,正在阔气的人想维持现状,还没有阔气的人想改革;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永远如此。到了黄金世界也是一样,当然黄金世界里“阔气”的概念可能跟今天不大一样,但是那个时候仍然有曾经阔气、正在阔气、还没有阔气的人。而那些正在阔气的人,常常是掌握权力的人。还有人想继续革新,在正在掌握权力的、正在阔气的人的眼睛里看来,他就是叛徒。那些人就会利用他们所掌握的权力将这些革新者处以死刑。就是说,在一般人认为,好像黄金世界是个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的世界,但是鲁迅却看见了新的矛盾、新的斗争,甚至看见了新的死亡。这就是《野草·墓碣文》里所说的“于天上看见深渊”。人们看见是天堂的地方,鲁迅看见的是深渊。由此,鲁迅得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结论:“至善至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围绕这样一个命题,鲁迅展开了一些论述。譬如他说,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拿十全十美来要求人,那我们都不配活了。还有,十全十美的书也不存在。如果有的话,那么图书馆的书就没了。我们通常说一曲音乐或一幅画好到极点了,达到了一种艺术的“极境”。而鲁迅说,什么叫“极境”?“极境”就是“绝境”。当两个朋友好得不得了,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时,那么,你就明白了,这两个人马上要吵架了。宣布到极境的时候就是开始分裂的先兆,或者孕育着分裂的危险,所以至善至美的未来,是人类给自己制造的一个神话。鲁迅的任务正是粉碎这个神话,《野草》很多篇都是粉碎这个神话的。譬如说,《野草》里有一篇《过客》,说一个人从小开始就不断地往前走、往前走,走到半路上,遇见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于是过客、老人和小女孩之间展开了一个哲学的讨论——“前方是什么”。是什么在等待着诸位呢?小女孩说,前方是一个美丽的花园。这个小女孩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她觉得未来是美丽的花园。而那个老人说,前方是坟。那么这两个答案哪一个真实呢?显然是后者。但是确认了前方是坟之后,老人和过客之间又展开了一场争论。老人说,既然前面是坟,我就不需要再往前走了,我应该坐下来休息了。这是很多人的哲学。而过客说,我明知道前面是坟,但是我仍然要往前走,我仍然要努力、要奋斗、要反抗。所以鲁迅在给他的学生、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许广平的通信里说:你这个小鬼呀,你们年轻人是为光明而奋斗的,我可不是这样;我不相信未来是光明的,但我仍要奋斗的,我仅仅是为了要和黑暗捣乱而奋斗。这就是不同的哲学。
《野草》第一篇叫做《秋夜》。秋天的晚上,如果你走出庭院,你可以看见庭院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草。墙角有一朵粉红色的小花被秋风吹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但是她却微笑着,她是乐观主义者。她为什么微笑呢?因为有一个诗人告诉她,虽然现在是秋天,但秋天过去春天就要到来了。英国诗人雪莱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不知道诸位读了怎么样,像我们这样的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们,这首诗给我们以巨大的鼓舞。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一想到现在是冬天,但是,冬天来了就意味着春天要来,于是我们就乐观了,我们就奋斗了。(掌声)这小红花的乐观主义,是建立在一个什么样的逻辑前提下的呢?是建立在春天必然到来,而且来了就不走了,春天永驻,这样一个前提下的乐观主义。但是大家知道,这样一个前提是虚妄的命题,是一个伪命题。而在小红花的旁边,正好有一棵枣树。枣树也做了个梦,做了一个落叶的梦。什么梦呢?就是现在是秋天,秋天过去了是春天,但是春天过去了又是秋天。但是这棵枣树,即使明知道春天来了要走,明知道春天之后是秋天,它仍然把它铁一样的枝干笔直伸向天空。也就是说,枣树的反抗是不以春天是否到来,不以春天是否永驻为前提。来也罢,不来也罢,永驻也罢,不永驻也罢,反正我就要反抗。这就是两种哲学,前者是年轻人的乐观主义,建立在一个虚妄的命题下;后者是中年人和老年人的悲观主义,但是它是建立在一个面对现实的基础上的。
鲁迅就是这样粉碎了这种关于未来的神话,以堵住我们一种精神的退路。“未来”不行,那么“过去”怎么样呢?于是,人们又给自己制造了种种关于过去的神话,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怀旧情绪。当今之中国,是充满了怀旧情绪的。譬如我这次到南京来,参加南师附中百年校庆的筹备会,来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校友。我们来干什么呢?我们就是来怀旧的,说当年的附中多么好啊!(笑声)每一次聚会都是怀旧的会,而且你可以发现一个规律,在这个怀旧会里最起劲同学,大概是现实处境不甚好的。现实处境很好的同学,一般对这个不太感兴趣。(笑声)人们用怀旧来安慰自己,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心灵破碎了,需要怀旧以弥补自己破碎的心灵,因此自觉不自觉地就把过去美化了、理想化了,甚至把它神化了。最近这几年,大家经常请老将军来作报告。老将军每次报告都说老夫我当年如何如何勇(笑声),如何如何打胜仗。我这个人可能受鲁迅影响太深,比较讨厌,我听报告时常常想:这些老战士难道他们一辈子永远打胜仗吗?他们打过败仗没有?我想可能打败仗比打胜仗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为什么不回忆当年打败仗的时候,如何狼狈,如何悲惨,如何可笑呢?这其实是人之常情。人总是避重就轻,总是把那些苦难的、不幸的、不愉快的事情尽量地忘掉,把那些美好的、愉快的、轻松的,尽量地凸现出来。人的这种记忆的选择性,这种避重就轻的选择性,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鲁迅之为鲁迅,或者说鲁迅之可恶,就在于他有悖于常情,他的感情选择和常人不一样。他不是避重就轻,而是避轻就重。哪样不愉快,他偏回忆哪一样。
在《野草》里面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是回忆童年生活的,叫《风筝》。这篇文章已经选进了中学语文课本里了。大家不妨把鲁迅这篇《风筝》和当下许多作家所写的回忆童年的文章来作一个对比,你会发现,鲁迅在回忆他的童年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回忆,他只回忆一件事。就是他小时候,有一天突然发现他的小弟弟不见了,他到处找,后来在院子背后角落里找到了小弟弟。小弟弟在干什么呢?糊风筝。春天该放风筝了。作为长兄的他却勃然大怒,你怎么玩物丧志,你怎么不好好读书啊!把风筝抓过来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踩烂了。在座的,如果你当过哥哥、姐姐,恐怕你小时候大概都不同程度上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有谁记住呢?鲁迅记住了,而且把它提到非常高的高度。他说,这是一次精神的虐杀。既然是精神的虐杀,是不是可以挽回呢?于是鲁迅特地约了他的小弟弟两人再来放风筝。但放着放着就没劲了,两个人都已白发苍苍,还放什么风筝呢?所以这是一个不可弥补的罪过。鲁迅又想,我向弟弟当面道歉,当面忏悔,说对不起呀,弟弟呀,我犯了一个错误,请你原谅。如果弟弟说我原谅你,那么我就赎罪了,他原谅我了。但他弟弟却说,哎呀,我记不得了,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事情。(笑声)这就是说,期望弟弟原谅也得不到。因此,这不仅是一次精神的虐杀,而且是一个不可挽回、不可原谅的罪过。你看,鲁迅把这事说得多可怕啊!鲁迅最后说,现在有春日的温暖和冬天的肃杀,我们选择什么?一般人都选择春日,没有人去选择冬天的肃杀,但他说我宁愿躲到冬天的肃杀里,而不愿意跑到春日的温暖里去。他的感情选择非常特别,为什么呢?因为冬天的肃杀更接近真实,而春天的温暖,是人自己给自己制造的一个神话,是一个精神的避难所。
“过去”这个神话也打破了,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逃呢?就是死亡。一般老百姓会说,哎呀,我活够了,活一辈子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是“讨厌的”鲁迅要提一个问题:死后,怎么样?喜欢追问“以后”,是鲁迅思维的特点,鲁迅总是追问以后怎么样。五四时期最流行的妇女解放的口号是“娜拉走出家庭”,鲁迅却偏偏要问:娜拉走出家庭以后又怎么样呢?鲁迅回答说:走出了还是要回来。(笑声)现在不是很多人都提倡妇女回到家庭吗?大家说黄金世界好,鲁迅问:黄金世界到来以后,还有没有黑暗?现在鲁迅又问死后怎么样,这对“以后”的追问正是表现了鲁迅思想的彻底性。于是就有了我称之为奇文的《死后》。别的文章可以不看,这文章非读不可!是非常奇特的一个想象。鲁迅想:人如果死了,运动神经不起作用了,但是人的感觉神经还在,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就这样想象:我死了,躺在地下,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殡仪馆的工人粗心大意没把我的衣服弄好,折在背后,非常不舒服,但我不能动,我只能忍受着。你看,鲁迅这个人有多敏感!我躺着,上面过来一辆车子,车轮压着我的头,我都觉得牙齿发酸。这个感觉非常妙啊!压得你牙齿发酸。这还不算,有几个人走过来了,大概是来开追悼会的。一个人说:“他死了。”一个人说:“他死了。”一个人说:“他死了!”或者表示悲痛,或者表示高兴,或者表示惋惜,或者幸灾乐祸,等等。可我听了却很愤怒,我死就死,关你们什么事儿?为什么让你们或高兴或悲痛或惊讶呢?鲁迅对死后的追悼会看透了,不过是活人表演而已,与死人毫无关系。
这还不算,一个蝇跑来了,停在我的眉毛上。如果我的运动神经还在,很简单,手一挥就把它挥走了。但我不能动,我只能忍受。你想这多难过?一跳一缩一跳一缩,这还不算,它又跑我的舌头上来了,在舔我的舌头。那么脏的蝇来舔舌头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我仍然忍受着。好容易它飞走了,飞就飞吧,但不,它在耳边嗡嗡叫着,说我刚才舔你是应该的,是正义的,是伟大的事业,等等,它还讲出一番道理来。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一个书店小伙计送来一大堆书,说周先生,敝店最近进口了一批明版的图书,要不要啊?生意做到棺材里了,这太可怕了!因此,我就想到,死亡不是痛苦和荒谬的结束,而是更大的痛苦和更大的荒谬的继续。死亡也不是人的精神避难所,你不能逃到死亡里去。你看,过去的神话被他打破了,未来的神话也被他打破了,死亡的神话也被他打破了,一切精神避难所都不能去,只给你一条路——现在。不管现实是多么严酷,你唯一的路就是正视现实。这正是鲁迅哲学的特点。如果说中国文化传统是儒家、道家、佛家学说,还有一家就是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以后的新文化。前面几种文化,尽管具体的观念不一样,但有一个共同特点:总是给人们提供这样那样的精神避难所。而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的最大特点,恰恰是要堵住一切精神避难所,人们只能来正视现实的困境。
在《野草》里,鲁迅用了大量的篇幅塑造了许多文学的意象,而这些意象都象征着人类的某些方面的深层的困境。这里我想举三个例子。《死火》是具有鲁迅式的想象力的一篇文章。人类关于火有种种想象,总的说来,人们是把火视为一种生命的象征。但是鲁迅想象的是“死火”,他把“死亡”和“生命”并置来讨论,这是很有鲁迅特色的。我们一般人睁一双眼只看一个问题,单一地提出关于火、关于生命的问题;而鲁迅在同时考虑生命和死亡两者的关系。一般人谈到希望,就专门讨论希望问题;而鲁迅却把“希望”与“绝望”这样一对命题提出来讨论。他提出来“死火”这个意象,就同时集中了生命和死亡两种意思。我们看他是怎样展开独特想象的。他说,我做梦,梦见自己在山峰间奔驰,跑啊跑,突然从山峰上一下掉到冰谷里,往下一看,一片青白色,这青白色就是死亡的颜色。但是在一片青白色中,我突然看见了很多珊瑚样的红的影子。在死亡的颜色中出现了生命的颜色,这就是死火。于是,我和死火之间展开了一个哲学的讨论。死火对我说:先生啊,请你赶紧把我救出去,否则我将冻灭。我说好,我就把你带出冰谷。死火又说,你把我带出冰谷,我当会烧完。我只能在“冻灭”和“烧完”之间作出一个选择。
《野草》读后感1000字
朔方如粉如沙的雪花在纷飞之后,整片原野便被孤独的雨的精魂所覆盖。然而在这雪的掩埋之下,却依然萌动着生命向上的力量。当春天的风裹挟着希望从这片原野上方刮过,雪融化进土壤滋润重生的渴望时,总会有一些不曾腐烂甚至未曾枯黄过的野草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从这刮过的风,也会感动于他们的不屈和执著。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我对于这腐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或许那个愚昧麻木的时代就是那片被大雪所覆盖而蒙蔽了双眼的原野,身体及根系都已腐烂的野草,身体腐烂而根系依然健康的野草,以及身体虽泛绿但根系已腐烂的野草,都因雪的覆盖而无声无息。但无论一个时代有多不堪,黑夜之后也总会出现黎明的曙光。而以鲁迅为代表的一些人,便是那些尽管被雪掩埋也依然固执地保持着身体与根系均健全无损的野草。他们在所有人都沉睡的时候,大声地吹响了振聋发聩的号角。
鲁迅说:“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当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腐朽。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然而,“天地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从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在键盘上敲下鲁迅这些话的时候,我莫名地有一股想哭的冲动。我仿佛看到了微弱的烛光下伏在桌前泪眼婆娑地写着这些话的鲁迅,或许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在历史苍穹中不过是再渺小不过的一颗星,但是他热爱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尽管它残破不堪让人近乎绝望,可是他依然固执地希望改变这一现状,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哪怕他对自己并没有多大的信心,都只是抱着背水一战的信念,他也依然执著地握着笔杆同这个被黑夜所笼罩的时代战斗着。
喜欢《野草》这部散文诗集也许仅仅是迷恋于鲁迅先生的文采并且感动于他在文章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复杂而坚定的感情。在我心目中,鲁迅先生是一位战士,他以纸为盾以笔为矛,冲在队伍的最前方,而他的身后,不仅仅有年轻的学生,还有工人、老人、妇女和小孩。他们都是野草,渺小但不卑微的野草,只需一星火光,他们就会立刻蔓延成燎原之势,烧红一方天空,照亮一片黑暗。
臧克家先生在纪念鲁迅的一首诗中写道,有的人死了,但是他还活着。是的,鲁迅正是一株永不会枯萎腐烂的野草,因为他永远活在我们华夏子孙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