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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杂志2022年第二期

2023-02-21 09:48 来源:学术参考网 作者:未知

收获杂志2022年第二期

吃水上饭的,多少都有五湖四海的气势,水流到处,就是他们的家。水是他们的前缘,也给了他们开放的视野。当地人把水上人家叫做“猫子”,“猫“从古雅的“泖”的字音来,却带着农耕族的贬义。那个夏天淮河涨大水,万舸争流,修国妹一个小女子,水红的短裤褂,赤着足,手里挥动小旗,引导船只过桥底。年轻的船老大张建设站在对面甲板上,对她一见钟情。两人婚后,一方面为大家庭尽心尽责,另一方面,他们又以见识和胆识,先人一步,抓住每一个机遇。张建设率先利用贷款,拥有了自己的船队,在水上运输黄金期被公路物流渐渐取代之际,又及时“上岸”,进驻内河的工业园区,业务拓展到长江边的崇明,甚至海外……只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们的日子也笼罩着伤痛与阴影,前生今世、孽缘、怨偶、恨爱,而结局也猝然袭来。这是一部水上人家在改革开放中的经济发展史,也是一部水上人家的物质与心灵史。

五湖四海

王安忆



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他们原本水上人家,当地人叫做“猫子”。这个“猫”可能从“泖”的字音来,溯源看,是个古雅的字,但乡俗中,却带有贬义。安居乐业的农耕族眼里,漂泊无定所的生活,无疑是凄楚的。“猫子”自己,并不一味地觉得苦,因为有另一番乐趣,稍纵即逝的风景,变幻的事物,停泊点的邂逅——经过白昼静谧的行旅,向晚时分驶进大码头,市灯绽开,从四面八方围拢,仿佛大光明。船帮碰撞,激荡起水花,先来的让后到的,错开与并行,“猫子”们都是有缘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夜幕降临,水面黑下来,渔火却亮起了。

修国妹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们这些船户已就地编入生产社队,虽然还是水上生计,但统筹为渔业和运输。活动范围收缩了,不如先前的自由,好处是稳定。小孩子就在岸上的农村小学读书,大人走船的时候,歇在学校。就这样,修国妹读完高小,又在公社的完中读到初三毕业。这个年纪,又是女孩子,算得上高学历,父母也对得起她了,于是回船上劳动。这年她十五岁,读过书,出得力气,相当于一个整劳力——其时,船务按田间作业计工计酬,人依然住船上,背底下还叫做“猫子”。没两三年,分产承包制落地实施,他们分得船和船具,原来就是他们的,归了公再还回来。东西的价值算不上什么,重要的是政策。他家从事运输,集体制的运营,在计划经济内进行,接货送货固定的几个点。但是沿途几十里,水道分合,河汊连接,无数村庄人户,哪条船没有点私底下的捎带。鸡雏鸭雏,麦种稻种,自酿的米酒,看亲做亲的婆姨。三角五角的脚费,总归是个活钱。所以,“猫子”的家庭其实是藏富的。要是下到舱里,就能看见躺柜上一叠叠绸被褥,雪白的帐子挽在黄铜帐钩上,城市人的花窗帘、铁皮热水瓶、座钟,地板墙壁舱顶全漆成油红,回纱擦得铮亮,好比新人的洞房。倘若遇上饭点,生火起炊,摆上来的桌面够你看花眼:腊肉炒蒿子菜、咸鱼蒸老豆腐、韭菜黄煎鸡蛋、炸虾皮卷烙馍,堆尖的一盆盆,绿豆汤盛在木桶里,配的是臭豆子、腌蒜薹、酱干、咸瓜……这是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底的,就是银行折子。数字有大有小,但体现了“猫子”的眼界,在人民币差不多只是簿记性质的日子里,他们已经涉入金融,似乎为改革开放自由经济来临,提前做好了准备。

张建设遇到修国妹的时候,她虚龄二十,在乡里就是大龄女了。“猫子”的身份不能说有,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恰当恰时的说亲。中学里,有男同学喜欢她,约她到县城看电影。并不是一对一,而是齐打伙,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心里知道只是他和她。回学校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意兴不像去时的振作,便散漫开来,变成络绎的一条线。他俩落在最后,不说话,只是有节奏地迈步,身体轻盈,飞起来的感觉。事情却没有后续。少年人的感情本来就是朦胧的,同时呢,乡镇上人又早熟,一旦涉入恋爱便与婚姻有关,所以就不排除现实的原因,大概还是“猫子”的偏见作祟。

有一次,行船到洪泽湖一个小河湾。这时候,乡镇企业遍地开花,四处都是小工厂的大烟囱。运输业随之兴隆,建材、原料、产品、半成品,货装到不能再装,吃水深到不能再深,远远望去,走的不是船,而是小山样的载重。这是白天。晚上呢,河道上满是夜航船,呜呜的汽笛通宵达旦。那是去湖南岸糟鱼罐头厂送酒糟,当地特产大曲,据学校的老师说,《清史稿》就有记载。托水的福利,多条河流交集本县境内,有名目的淮、浍、沱、涡、濉,无籍录的溪涧沟渠就数不清了。家家有酿酒的私方,计划经济时代,兼并合营成全民所有,到市场化的年月,一夜之间,大小糟坊无数。宅院、巷道、街路、河滩,铺的都是酒糟,县城上空,云集着酵醋的气味。修国妹家的船到了南岸,卸货掉头,回程途中,经过叫管镇的地方,从乡办棉纺厂接单。精梳下来的落棉打成帆布包,装够一船,已是下午二三点。沿岸找僻静处停靠做饭,岸上几行旱柳,棵棵都是合抱,出枝很旺,连成厚密的屏障,却传来鸡鸣狗吠,就晓得有村庄。叫爹妈在舱里午眠,修国妹独自在甲板点炉子坐水。这边淘米切菜,那边锅就开了,下进米去,不一时,饭香就起来。仰脸望天,日光金针雨似的洒落,沙啦啦响,其实是风吹树叶。忽看见树底站一条细细的身影,像她在芜湖读师范的弟弟,不禁笑了笑。铁钩划拉出炉渣子,掺着未烧尽的煤核,铲到瓦盆里,将沸滚的饭镬移过去捂着,换了炒勺,倾了油瓶,一条细线下去,滋啦啦响起来。煎三五条小鱼,炒大碗青菜,臭豆腐早焖在饭里,然后叫,吃饭了!扭头看,那孩子还不走,觉得好玩,玩笑道,吃不吃?他真就来了。一溜碎步跑过斜坡,跳上船。一张案板,正好一边坐一个,不知道的以为一家人。大约有半年光景,接连到管镇接货送货,就也经过这里,那孩子掐算准日子似的,准在柳树林里,船靠岸,就钻了出来。有时带几棵菜,半碗酱,有一回,他娘也跟来了。晓得是来看人的,也晓得很称心。下一次来,带的不是菜和酱,而是两磅毛线,一块灯芯绒料,几近下聘的意思。修国妹的妈私下里还请先生对了俩孩子的八字,水上人都有点信命。是她不答应,第一眼看他像她弟弟,一直当他弟弟了。虽然他比她早生半年,可“弟弟”不是以年月断的,她那亲弟弟也就小一年多点,因隔年又有了妹妹,于是,妈背上一个,她背上一个,好比是他妈,缘分就不一样了。

第三次,用另一种算法,也是第一次。她还在妈肚子里,停泊沫河口,老大们聚了喝酒,也有女人怀胎的,众人起哄指腹为婚。那条船是什么地方的不知道,老大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就当一句戏言过去了。山不转水转,十八年后,同一个停泊地再遇见,老大还是老大,女人还是女人,当年的人种却开花结果,正巧一个男一个女,也都读了书,在船上帮衬,那个约定霎时间就回来了。年轻人都是浪漫的,这戏文般的由起,彼此生出好奇。但走船的生涯踪迹无定,恋爱中人最怕离别,一年时间过去,竟没有再见面,却出来一个张建设。

七八月的淮河,水涨得高,船从双沟新桥底下过,她站在舱顶做引导。双沟在苏皖交界,水域很宽,多条支线汇集,并齐河口,收紧了。只听马达汽笛,此起彼伏,万舸争流的气象。她一个小女子,水红的短裤褂,赤着足,手里挥动小旗,左右前后竟都按她的指点,避让错行。张建设就在对面的甲板,船帮贴船帮,摇动着,擦过去,上下看看,照面了。

两条水泥轮机船大小和载重差不多,张建设却已经是老大,登门拜访,是父亲出面接待。来客虽是初见的生人,但吃水上饭的都是一家亲,并不见怪。因带的礼厚,金华火腿、符离集烧鸡、阳澄湖蟹、东北天鹅蛋大米,另有两副女人的金镯子,上海老凤祥的铭记,就晓得是个走四方的后生,也猜出几分来意。有待嫁的女儿,断不了说亲的人。修老大读过几年塾学,经历新旧社会,到了今天,明白时代的进步,自己是受益的。儿女的事情,且是这样的大事,就不敢行包办的老法。女儿从来没有应许过一回,旁人说他没有家长的威权,他嘴上辩解,暗地里却是高兴的,出于舍不得的心。这一回,和以往不同,没有拉纤的中人,自推自,是开门见山的意思,他就有些失措了。一边让座,一边嘱女人办酒菜,先称客人大兄弟,后改口大侄子。两个年轻人倒很坦然,仿佛认识许久似的,互问姓名和学校,发现虽不属一个县份却有共同的熟识,无非是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表亲的表亲。他插不进话,显得多余,讪讪走开去,到后舱理货。再回到前甲板,两人却不说话了,一个低头摆碗筷,一个举着酒瓶子,割瓶口的蜡封,眯缝着眼,躲开嘴角烟卷的烟。修老大不禁恍惚起来,因为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和孩子妈。下一回,是他登张建设的船。按规矩,要物色媒介,有当无过个手续,自己的女人也是这样说来的。可是,什么也代替不了做父亲的眼睛,有生以来头一回聘闺女,桩桩件件都要亲力亲为。

张建设的船保养得不错,新做的防水,马达也好使,尤其是日志。进货出货、行驶里程、途经地名、收支账目,分门别类记得清楚整齐,让修老大汗颜。赶紧合起来,不看了。船上用了小工,远房的表亲,洒扫就也干净。只是舱里有些乱,被褥有时间没拆洗了,衣裳洗是洗了,却不叠齐收好,而是搭在一根铁丝上,就像没洗过一样。中午饭是乡下人的粗食,小工的手艺,整条的河鲤鱼、整个的肘子、大块豆腐,都是一个煮法,炖!炖到酥烂,料下得足,口味十分带劲。一老一少两个老大,面对面吃喝,酒上了头,说话的声气大起来。老的说:大侄子的船什么不缺,独缺一双女人的手!小的应:女人好找,知己难寻!老的道:知己不是“找”,是“相处”的!小的又应:伯父听没听过“一见钟情”?老的摇头:这就难了,天下哪有这般准的事?小的抬手拦住:您别说,我真就对上一个!何方人士?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话怎讲?老的有些酒醒,眼睛直看向对座,那个人是忍笑的表情,其实清醒得很:“近”是距离,却隔座山,就“远”了。什么山?老泰山!这话说得俏皮,两人都笑一笑,停住了。听见小工在岸上吹笛子,掺了鸟的啁啾,声长声短的。张建设收起笑意,双手端一盅酒,肃然道:从此以往,伯父您就是我的亲父!修老大耳朵里嗡嗡响,喝干酒,翻过盅底,亮了亮。就这样,吃完饭,送上岸,看日头向西,白日梦似的。事后难免懊恼,太没身份,至少也要拉锯二三回合。这后生确实有鼎力,一旦上船,舵就到他手底下,让人不得不折服。

渐渐知道,“您就是我的亲父”这句话,不是无来由的。张建设父母早亡,相隔仅半年,都是哮喘病。船上人最易得的两疾中的一疾,另一项是关节炎,因常年生活在潮冷的环境里。并不是绝症,照理不至于丧命,但时断时续,累积起来,最终吊在一口气上,其实是风湿走到心脏。那一年,张建设和弟弟张跃进,一个读中学,一个读小学,都未成人。有人出主意,报个虚岁,送大的当兵,每月津贴供养小的。可是当兵的名额让大队书记的儿占去了;再有人想到结亲,哥哥成家,弟弟也算有了怙恃,但头无片瓦、足无寸地的“猫子”,八尺长的汉子都难娶媳妇,更遑论未成年。如此,只剩一条路,列入五保,生产队养到十八岁。兄弟俩穿着孝衣,额上系着白麻,眼泪和了土,满脸的泥,就差一具枷,就成了听从发配的犯人。到末了,大的那个直起身子,开言道:叔叔伯伯费心,从今起,我就下学,请队上派工,大小是个劳力,倘挣不出我们兄弟的粮草,先赊着,日后一定补齐!说罢,拉了小的跪地磕响头。其时,身子没有长足,还是孩子的形状,说话做事已有几分大人的做派,比他爹妈都强。人们私下里说,那两口子都是软脚蟹,想不到下了一个硬种。所以,张建设比修国妹长一岁,学历却矮两级。

这是一段凄苦的日子,弟弟住读学校,他在大队运输船做小工。大队的船往往走的长线,出行十天半月不在话下。上岸第一要去的地方就是小学校,等弟弟下课,将些攒下的吃食塞到书包,手掌心摁进几个分币。十来岁抻个头的年龄,每回见,衣裳裤子都紧一紧,直至脚指头顶出鞋壳外。就地脱下橡胶防水靴,看那小脚丫子哆嗦着套上,转身打赤足走了。第二去的就是自家的破船,泊在河湾里。揭开油布一角,爬进去,黑洞里无数只眼睛射向他,是破绽的口子。船和房屋一样,没有人气顶,便一径颓圮下去。他抱膝坐下,四下里一片静,仿佛神灵出窍,又仿佛魂兮归来。父母的遗物,所谓遗物就是被褥衣服,清点无数遍了,可用的拣出来,实在糟烂用不上的也烧了。板壁墙上,他们兄弟的奖状:三好学生、普通话比赛、年级最优,揭下收在藤条箱,垫着桌椅床柜架起来,依然受了潮。母亲的针线匣子,一枚银顶针,氧化变成黑色,他取出来,戴在中指上,其余一并放入藤条箱,垫几块砖瓦,再架高一层。舱顶的漏是补不起来了,路上拖来的油毛毡压上去。他相信,总有一天,张家人还会在这船上过自己的营生。

万事开头难,起初是咬着牙一天一天熬,熬到某个阶段,就渐渐尝出些甜头。越拉越紧,扯头就开的绳结;锚链直溜溜下去,手臂忽的一麻,扎到底了;眼看对面船迎头过来,打个满舵,闪过了;喝酒划拳,船工们的荤笑话,岸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他甚至交了相好,一个寡妇,带一群儿女,鞋都露着小脚指头,让他想起自己。替人捎带——逐渐的,他也有了自己的私活,就问有没有穿剩的鞋,到地方一股脑儿扔上去,扔下来的却是新鞋,麻线纳的底,钉了胶皮,后帮子也镶了皮,晓得是水上人的脚。走船人哪个没有沿岸的风月,因为他小,就要受人起哄,先是红脸害臊,惯熟后便嬉笑打闹,欣然接受。可他是读过书的人,晓得爱情和同情的分别,也晓得鱼水之欢和天长地久孰轻孰重,还晓得此一时彼一时。

十八岁那年,他从大队船上出来,单立门户。自家船稍作修葺,货舱重铺一层水泥,重置马达、柴油机、锚链、缆绳,新添一座船钟,从蚌埠旧货市场淘来的,不知道哪艘海船上的物件。这些贴补可说都是拾来的废旧零散,一件一件集起来,再一件一件交割,多的换少的,少的换多的,大的换小的,小的换大的,倒手无数个来回,终于变无用为有用,凑合成三五成新。大队拨给几单货运,他又自谋了一些。邓小平主政国事,政策松动,上头开一分,底下就是十寸。耕作还有统购统销约束,捕捞和运输,尤其后者,本来就属集体经济权限,其时就更自由了。他驾着船走在河道,船钟铛铛地敲,穿越马达轰响,回应汽笛长鸣,凌空回荡,仿佛来自天庭的清音。他很快博得名声,不止因为是最年少的老大,主要在于人品。行业其实是江湖,“水上饭”的道更深。辖地的管治只不过名义上,具体事务还是人情款曲,随时日久远渐成公约,俗话叫“做行规”。他出道早,难免受欺,倘若不开蒙,或就一辈子屈抑,抬不起头,如他这样,心明眼亮,却可以从弱到强,由浅入深。父母在世,他只是看;父母离世,便是亲历;到如今,独驾一条船,则有了感悟。归纳起来天下祸福无论大小轻重,端底就一个“争”字,落到水上世界,不外争河道,争先后,争上下游,顺逆风。两相对峙,总是强者取胜,强中有更强,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永无止境,但有更高一筹的,就是不争!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守着一个“让”字,让掉的那些利好,用“勤”补上,计算起来,也并不见得有亏缺,倒积蓄起人缘。老大之间有了纷乱,往往请他作仲裁,这时候,“理”就出台了。“理”这东西,本是天下为公,却很怕霸蛮,扛不住会偏倚,有句村俚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比一物降一物,霸蛮还怕一件东西,就是“让”,于是,他这样不争的人才有胜算。他自认在弱势,但弱势有弱势的活法。他相信,这世上既然容下一个人,必有一份衣食,不是天命论,是人生来平等的思想,他到底和父母辈的人不同,也是时代的进步。下一年,国家经济继续松绑,一系列开放政策脚跟脚下来,普惠大众,他的人生从此焕然一新,之前做梦都不曾梦到的,这里又有些命运的成分,他不信也不成。

分产承包手续完毕,下到船里,过去的日子扑面而来。父亲掌舵,母亲在舱外打水,铅桶哐哐地响。擦得铮亮的甲板,照得见他跌跌爬爬的身影,腰里系一根绳子,另一头系在妈的腰上。接着是弟弟,小小的,红红的小脚丫子,打着滑,船上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已经长大到,这船盛不下自己了,猛一鼓气就撑破它,好像鸡雏撑破蛋壳。船帮的木板朽烂了;甲板下的龙骨断裂,凹陷下去;水泥防水层不是这漏就是那漏,不定什么时候,一觉醒来,船从身子底下滑走,人在水上漂。旧换新的时候到了,他想。

决心下定,即开始筹措。这些年走船,虽是以工分计,仅够他和弟弟的口粮,但私拉的单子,分账多少有他几个零钱,后来独立出来,暗地下的收入又多了些,合起算一份。再一份是身下的船,或只能当废旧货出手,如何折扣都有限。忽然闪念,购买者多半化整为零,分门别类,赚其中的利润差价,为什么不留给自己赚呢?想到这里便按捺不住,说干就干,先收拾打包,星期天张跃进从乡镇中学回家,兄弟俩搭手,河滩上支起油布棚,归置日用的琐碎,转眼间底舱挪空,直接将顶掀了。这是张建设拆解的头一条船,多年以后往回看,可算他事业第一步。事情不出预计,单是轮机部分,就抵得旧船的整价;墙板、地板、顶板、箱柜,作堆卖,又是一价;烂掉的龙骨,集拢卖个柴火价;锚链、绳索、篷布、油毛毡、大小铆钉、合叶、锁扣,三不值两,也是个数目。承包制下,船户都在修葺,都是用得着的物件,不出三日,剩下一个船壳子。翻过来,涂上防水漆,就这么倒扣着,旁边是父母的坟头。“猫子”们的墓,只能做在河滩的斜坡,真叫做“死无葬身之地”。他特别留下那只船钟,好像有了它,就会有船,早和晚的事情。这份钱添上,新买一艘,不过十之三四,余下的大缺口,用什么补上呢?

当晚,睡在油布棚里,棚顶漏进星月,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了。心里并不觉得沮丧,反是轻松。枕下的船钟滴答走秒,数着时辰,一夜无梦。村烟鸡鸣里醒来,被盖让露水打湿,头脸也是湿的。望天边朝霞,就知道是个晴日头。拉根线绳,晾上衣服被褥,小泥炉生火煮面,搅进油盐酱醋,热滚滚下肚。就着河水涮了锅碗,再细细洗漱,睡乱的头发梳齐,整整衣裤,提一个人造革小包,上路了。离开水道,天地变得宽广,似乎没有边际,陡然间,人被解放了,同时,也生出渺茫,不晓得前面什么等着。可是,一步一步走过去,自然看得见,他信的就是这个。现在,他从返青的麦田间走上公路,稍等片刻,班车来了。近午时分,汽车驶过水泥大桥,迎面一座拱门,塑成三面红旗的形状,就晓得进县城了。下了桥,农田迅速向后退去,两边房屋稠了,将车路挤得越来越窄,跑着马车、牛车、拖拉机、汽车、手推车,自行车在车缝里游龙似的穿行。柴油机的马达、汽车引擎、喇叭、铃铛,此起彼落,牛和马最安静,沉着地迈步,勿管前后左右如何催促谩骂,按着自己的速度和路线。还有轮子底下溜达的猪啊狗的,从容闲散,俨然地方的主人。班车沿途停靠几次,下去些人,又上来些人,下去多,上来少,渐渐只剩二三人。卖票的看他,好像问去什么地方,他不回答,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自来的活动范围都在河道周围,经过无数大小城镇,也只在临水的边际,没有进入中心区域。此时,班车通过雍塞的进城道口,街面疏阔,而且齐整,东西纵向为主干道,南北横向断开的多是小街,鱼骨似的排列。这是整体的结构,从局部看,小街由住家和摊贩组成,此时已到收市,就寥落下来。干道则为公家的营业,从车窗望出去,玻璃的门窗,门楣上的招牌,招牌上的大字,虽也人迹罕至,却是威严的气派了。一行字进入眼帘:中国农业银行供销合作总社。心中豁然开朗,此行的目标有了。过两个路口,一转车头,熄火了,剩余的人清空,他不敢停留,跟着下去,看见墙上的红漆鬼画符似的涂着:客车总站。他才晓得,已经走到再也无法走的尽头。回到路口,站定了,认准方向,直接奔银行大门去了。

初起的念头是存钱,身上的家当卸了,即可翻转腾挪。推门进去,当门三个窗口,都空着,后面的磨砂玻璃墙里,似有绰绰的人影。他“喂”了一声,好些时间,方才有人隔墙应道:中午休息,下午一点办公。抬头看看,壁钟走在偏出正中一刻的地方,他决定就地等待。慢慢在厅里踱步,活动活动手脚,一边看墙上的张贴,每个字至少看过两遍,窗口有了动静。就在这等待的几十分钟里,张建设改变了主意。

走到第一个窗口跟前,探头问道:哪里办理贷款?窗口里的女人抬起眼睛看向他,仿佛被惊着似的,说不出话。停一停,问是私人还是公家的业务。他一笑:可公可私。女人脸上的表情更警惕了:什么意思?他回答:农村联产承包制,既是集体也是个体,您以为公还是私?女人皱皱眉头,以为抬杠寻事的。街上少不了闲人,俗称“街华子”,专找女营业员搭讪,面前这一个又不很像。黧黑的皮色,肩背厚实,出大力的样子,衣服穿得板正,扣到领口,显见得乡下人进城。面上和悦,那几句答辞却藏着机锋,就不是乡下人的简单。有些摸不着路数,只觉得不可小觑。女人站起身,转回到玻璃墙后头,压着声说了什么,再出来,则尾随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那男人矮下身,凑在窗口看出去,他也矮下身,就脸对脸了。里面人问知不知道贷款是怎样的事,他侧身指了墙上的告示:上头都说了的!正是农业贷款的宣传书,里面人不由笑了。这项政策下来有段时间,紧锣密鼓张扬,并不起效。农村人都是做一口吃一口,十分不得已才会背债,渐渐地凉下来,不想忽然间竟来了一个。紧接着,窗口里面递出一连串问题,姓名生年,户籍所在,教育程度,家庭成员——看起来是主事的,他对答如流,但当问到有没有抵押物这一项,陡然卡住了。他涨红脸,挠挠头,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男人直起腰,和女人相视一眼,都见出对方的好感,女人说:若无抵押,有担保人也可以。

最后,是由大队书记做了担保。张建设父母去世那年,武装部来征兵,有人撺掇报张建设,私心里多少为减轻负担,五保户的支出平摊在各家各户头上,紧巴巴的年月,压根草都有分量,结果去的是书记的儿子。自觉得从孤雏口中夺粮,心里藏了愧疚,还是要归到那年月的难处。儿子是回乡的知青,书读到半拉子,倒落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本以为吃上军饷,终身都是国家的人,无奈扶不上墙的泥巴,三年时间,列兵去,列兵回,连个党籍都没争到。私下曾经想过,倘若换了张建设,不定会有怎样的前程。他看好这孩子,单是这一条,就敢做担保人。往返几趟,办下贷款,差不多同个时候,书记大伯替他找到卖家。这时节,船家们都在晋级装置,一手兑一手,一条半新旧的机轮船兑到他名下。修国妹父亲前去视察的,就是它。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4《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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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杂志怎么样

《收获》文学价值不言而喻,独领风骚,实不为过。

《收获》是1957年7月创办于的一份大型文学双月刊,创办人为巴金和靳以。该杂志以刊登中长篇小说为主,2007年的发行量是12.3万。还有每年两期的长篇小说增刊,每期刊登若干部长篇小说,发行量也在七八万份。

《收获》是中国著名文学杂志,以坚持纯文学立场,摒弃广告手段而为文人和世人瞩目。风格质朴清雅,以刊载中、长、短篇小说为主,同时选登部分话剧、电影文学剧本、报告文学、笔记、特辑采访等。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性杂志。

巴金(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本名李尧棠,字芾甘,笔名除巴金外,还有王文慧、欧阳镜蓉、黄树辉、余一等,1904年11月25日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中国现代作家。

1936年,巴金与上海爱国女学校学生陈蕴珍(萧珊)结识。1938年7月,萧珊高中毕业后追随巴金来到广州。1944年,与巴金在花溪结婚。1945年,女儿李小林出生。1972年,萧珊因患癌症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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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展资料:

《收获》是在1957年由巴金和靳以创办的,它是1949年后中国第一本大型的文学双月刊。

《收获》 是中国著名文学杂志,以坚持纯文学立场,摒弃广告手段而为文人和世人瞩目。风格质朴清雅,以刊载中、长、短篇小说为主,同时选登部分话剧、电影文学剧本、报告文学、笔记、特辑采访等。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性杂志。

当代文学史上有影响的作家几乎都跟《收获》有关系。

老作家当中,像冯骥才、王蒙,重要的作品都在《收获》上发表。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冯骥才的《啊!》、《神鞭》,还有从维熙、张一弓等。1966年前,老舍的《茶馆》、柳青的《创业史》、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也都是在《收获》上发表的,那也是整整影响了一代人的作品。

1979年之后的一批作家,像张抗抗的作品、谌容的《人到中年》、张洁的《方舟》、邓友梅的《烟壶》、陆文夫的《美食家》、叶辛的《磋砣岁月》、德兰的《求》等。余华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是在《收获》上发表的,苏童、王安忆也是。

参考资料来源:百度百科-《收获》杂志

张芝明:心怀善意,歌唱美好

《湘·绣》带领世人真切感受湖南刺绣之美,《借母溪》展现出湖湘大地优美的自然风光,《浏阳河的姑娘》歌唱淳朴的潇湘山野,《这一身蓝》歌颂新时代的税务工作者……

歌声之中,传承湖湘文化,唱响醉人山水。2022年伊始,中国文联主管的重点学术期刊《歌曲》杂志,将湖南青年歌唱家张芝明选为二月刊封面人物。张芝明,以及她故事和作品,再次引发业界关注。

作为从湖湘音乐土壤中成长起来的后起之秀,自2009年出道至今,张芝明先后演唱了上百首原创歌曲,她也是继李谷一、宋祖英、张也、吴碧霞等众多优秀的湘籍女歌唱家之后,活跃在中国歌坛的优秀湖南青年歌唱家之一。

机缘巧合走上音乐道路

步入歌坛十余年,被聚光灯环绕的张芝明仍经常想起儿时某个节庆,在家人亲戚面前的一次表演。那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登台演出”。

那时的她还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声乐,唯一的指导老师是村里其他小孩儿家的一台收音机——每当他们的爸爸妈妈买来新的磁带,她都会跑去跟着一起听,然后自学。

“那一次表演完之后,叔叔阿姨们都说我唱得很好,我当时特别特别开心。”初次的表演经历为小芝明带来了鼓舞和肯定,也促使她对音乐更加热爱。

真正发掘张芝明歌唱天赋的,是她的高中音乐老师秦群芳。那时正值文理分科的关键时期,“她当时跟我说,我的唱歌条件特别好,让我跟她一起学习声乐。”然而摆在眼前的现实是,出身农村的张芝明家中并不富裕,专业学习声乐意味着一笔不小的开支,一开始张芝明的父母并不同意女儿走音乐这条路。

“但是我的老师说,她免费教我。”时隔多年,再次说起这件事时,张芝明的语气中依然带着浓浓的欣喜与感激,“她没有收取我的学费,免费教我唱歌,然后我的姨父姨妈也给我的爸爸妈妈做思想工作,说让他们看长远一点,让我去学。”正是从这时起,张芝明开始系统地学习专业声乐知识。

后来,要集体前往长沙培训时,张芝明再次被学费的问题难住,“这个时候正好有一条高速公路从我的家乡穿过,发下了一笔补贴,有了这一笔费用之后我的爸爸妈妈才能供我到长沙这边来学习。”说到这里,张芝明忍不住感慨:“这真的是我的一个机缘,是老天爷让我走音乐这条路。”

传递发自内心的善意

在众多演出视频当中,张芝明的无一不透露出端庄、热情、大方的气质,舞台上的她光彩照人,身上穿着鲜艳华丽的礼服,脸上始终洋溢着明亮且自信的笑容。

不过,记者面前的张芝明,展现出来的是一个稍显拘谨、性格内敛的“小姑娘”模样,但不变的是,她在侧耳倾听与回答问题时,脸上永远带着一抹明亮的笑容。

这些年来,张芝明唱了许多歌,也获了许多奖。一路走来,她获得过“第五届湖南艺术节”声乐比赛民族组金奖,参演过文化部举办的“第十二届全国声乐展演”,斩获了“第十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声乐比赛”湖南赛区民族组金奖,出演过湖南音乐厅举办的“民美双骄——为祖国献歌”公益音乐会。

2021年,张芝明演唱的作品《唱支侗族大歌献给党》从全国300多首作品中脱颖而出,成功进入前20名,荣获了中国当代歌曲创作精品工程“听见中国听见你”2021年度优秀歌曲奖。今年2月,她又凭借自身优秀的专业能力登上国家级刊物《歌曲》杂志2022年第二期封面人物。

身为湖南省歌舞剧院歌剧团演员,张芝明取得的成就不断,而与之相反的是,关于她的报道屈指可数。她很少接受媒体的采访,也很少面对舞台之外的镜头,私底下的她,比起歌曲MV中的歌唱家张芝明,更多地像是自己歌声中的淳朴真挚的山间湘妹子。

(张芝明和青年男高音仇韬兀一起进行公益演出)

当说到要用一个词形容自己的时候,张芝明首先提到的是善良,“善良是必须的”。张芝明在湖南怀化芷江山村长大,是一位侗族姑娘。芷江侗族自治县位于湖南省西部,全县以山地和丘陵为主,因为有如此地形,芷江多为山区,交通不便,农村家庭人均纯收入不足万元。收获了许多荣誉和成就的张芝明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故乡,也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家乡的莘莘学子,她多次组织并参加芷江特校、芷江一中等学校的公益助学义演,对山区贫困学子进行爱心捐助。曾经淋过雨的她现在选择为别人撑伞,让孩子们感受爱心沐浴,满载希望,砥砺前行。

用歌声讲好湖南故事

音乐对于张芝明而言,是改变人生的契机,也是毕生的追求。她对音乐有着精益求精的负责精神,始终以“近乎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打磨自身的作品。

“录音前后,不管我提出什么意见,她都满面笑容虚心听取。” 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理事,湖南省音协音乐文学学会副会长肖正民在一篇文章中提起张芝明时说:“在录音棚里,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试唱录唱,不放过每一个音乐细节,直到她自己满意为止。”

(正在练习唱歌技巧的张芝明)

说起这些,张芝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办法,我是个水瓶座,有着很重的完美主义倾向,我无法容忍自己身上的一点瑕疵。”她对自己的每一个作品都要求尽善尽美,对一字一句都坚持反复打磨。正是凭借自身过硬的专业能力与脚踏实地、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张芝明得以在音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作为一个湖南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去把湖湘文化发扬光大。我唱的大部分作品也都是湖南的词曲作家创作的,他们把湖南的山山水水、大小人物的美好都展现了出来。”在谈起自己对民族音乐的见解时,张芝明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中国的民族音乐就像中国的茶一样意境悠远,越品越有味道。”

张芝明认为,在如今的泛 娱乐 化时代,文艺工作者更加需要通过自身努力,让年轻人把目光放到中国的优秀文化上,让民族文化精华得以传承和发扬。“我们有一句老话,艺术无止境。我会一直在这条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不断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张芝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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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杂志创刊号有收藏价值吗?

有,因此,杂志的创刊号就极具收藏价值。 2000年2月15日《上海译报》曾经报道,日本《东京大学报》曾以100万日圆(约合8.5万美圆)的奖金,征集80年前该报的创刊号 。该报创刊于1920年12月25日,当时的印量达10万,但由于年代久远,加之地震和二次大战致使创刊号至今仍无法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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