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2022年04月03代表几卷几期
第四卷第3期
意思是,这是2022年4月是代表4卷的意思,03就是第四卷中的第3期。
—— 《莱茵河上的红草莓》
一、舒婷
一盘中国作家从来未曾见过的又肥又大的红草莓,引得舒婷诗性大发,即兴写下了诗篇 《莱茵河上的红草莓》
一九八五年六月出席“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的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 16人,那是男女老少老中青作家最齐全的一次。按年龄,黄宗英最年长,往下就是西戎、方冰、刘剑青、鲍昌,王蒙属中年作家,但级别最高,是中央委员。我最年幼,才 29岁,又是全团唯一的翻译。从我往上推算要算舒婷了,她大我三岁。团里其他的青年作家就是北岛、张抗抗、傅天琳、孔捷生,也把张洁算上,都是 30出头,40上下的人。我人小责任大,管着全团的嘴巴,重复着每个人的说话,替大家做翻译。在团里,跟着大家我斗胆地叫黄宗英也称大姐。
舒婷在出访前的集训时,我就觉得她比实际年龄显得要年轻许多,好像还是一个姑娘,没有脱尽学生气。那时的航班从北京出发要飞 28个小时,中途两次停留加油才能抵达法兰克福,不管走东线还是西线,时间都一样,所以飞行中对她也会略略多关照一点。
我们在西柏林有十天的会议,早餐包在饭店,虽说是五星级洲际大酒店,但早餐精简得可怜。大会组委会跟每个作家签下合同,买断了我们在柏林期间所有媒体音像、视频、文字的版权。除大会安排活动负责用餐外,其他餐费一律自理。作为买断版权费,每人得到现金一千西德马克。
那时马克兑人民币官价一马克换两块多,而黑市价要涨四倍强。在北京的一个大学毕业生月薪 56元,普通工人 39元,一千马克相当于一个工人 6.3年的工资。为了回国能买一个彩电,大家都很节省,因为这是外汇硬通货。在高速公路上,有时为了省 20个芬尼,上厕所都得计划好,凑齐几个人一起去,只投币一次。
离开西柏林顺访联邦德国的两周中,事先讲好的是食住行德方全包,但在具体实施上没有专人负责,有时会少安排了一餐。想想自己是被人邀请的客人,作家们也不好意思提,回饭店自己想办法吃方便面解决。
到了西德首都波恩,中午德国外交部有一场规格较高的活动,联邦德国“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DAAD)”的领导也要来,王炳南的前妻王安娜也去了,团内还提醒了大家注意穿戴。大家想,今天这顿午饭一定靠谱,结果让人大跌眼镜。
聚会设在波恩外交部交流中心的总部。来宾济济一堂,人多话多,但膳食少得可怜,真是要抢才行。问问那个中餐厅送饭的,说没有了后续,就订了这些。
中方很少有人去拿,一是不好意思去挤,二是个头小挤了进去也够不着,手短。一点点东西,连最后的一粒炒饭也被德国人刮走了。张抗抗手里的那个盘子,是我拿了吃的之后因为要跟电视台摄影师商定拍摄方案,没时间吃才给的她。
先前大家有了精神准备,满满的期待,指望着这顿宴请,因为在西柏林十天几乎没吃中餐,结果大失所望。“小姑娘”舒婷很生气,对我说:“我抢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好抢的,金弢你带我们回家,我不想再呆了。” 回到酒店,舒婷拿出花生米招待我。晚上回黄凤祝老板的酒楼,大家好好地补了一补,一餐吃掉了两顿,多让人感激!
舒婷貌似小样儿,说话尖着声音,提高嗓子叫叫喳喳的,但具体小事里却很显女性的柔情,我想她应该是一个心细的慈母。就这次我们没饭吃饿着肚子回酒店,她一进房间二话不说地从高处的行李箱翻腾出吃的,嘴里还说,“金弢一定最饿,有吃的都没时间吃,我看他刚才拿了吃的后来还是给了别人。”
我们从黄凤祝先生位于莱茵河畔的“香江酒楼”用完午餐去游莱茵河,赶上六月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上了游艇,汉学家马汉茂教授慷慨解囊,买了巨大的一托盘红草莓请作家们,一盘中国作家从来没有见过的又肥又大的红草莓,引得舒婷诗性大发,即兴写下了诗篇 《莱茵河上的红草莓》。
她独坐船头,在看手稿,我过去说,“那么好的草莓怎么不去尝尝?” 她把手稿塞给我,我以为让我翻译,她却说,“金弢,你再帮我改改”,逗得我哈哈大笑。
舒婷在团里是最显小姑娘气的一个,也是叫唤我最多的一个。全团 16人,就我一人翻译,总是忙得没有停歇,这也显得她依赖性最强。因在德国四个星期的访问,事事处处、随时随地都需要翻译,她习惯了。
访问结束回到北京,我陪外地作家们去出国人员服务部买彩电,要先看墙上的价目表。舒婷大声叫:“金弢金弢,快过来,给我们翻译翻译。” 我说,“你都回到北京了,还要我给你翻译?” 大家哈哈大笑,连她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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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傅天琳
这篇文章写的是三十六年前的一段一直难以忘怀的回忆,虽然时空跨越了这么多年,来德求学,因生计,文学无奈辍笔三十年,但彼时彼景一直心仪胸怀,不时浮现眼前。直到年前,因金盆洗手,回归文学,才有了时间,能潜下心来,将那段文学时代的珍贵经历付梓文字。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因文章的发表,无意中还有重要的新发现。
文章发表在群里,引起群友的关注,有人对那首 《红草莓》 诗篇本身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与好奇,遂在网上查找,想读原诗。他们在舒婷的名下几经搜索无果,未能发现舒婷曾有此诗作问世。然而有人却在傅天琳的名下发现了一首题为 《红草莓》 的诗。瞬间,对往昔的追忆再次一触即发,让我静下心来细细回忆,旧日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如我文中所描述,是因为马汉茂教授请大家吃草莓引起,那硕大、肥美的红草梅,大家吃得不亦乐乎,赞不绝口,我看看唯独缺了舒婷,但见她坐在船头,晒着太阳读诗,于是过去招呼她。她将那页诗文往我手里一给,一句:“金弢,你帮着改改吧!” 我听成了“金弢,你帮我改改吧!” 在接稿的那一刻,或许出于翻译工作的习惯,就在一刹那间,我下意识地以为这是我需预览而接下去给德国友人翻译的文字,于是通篇草草浏览了一番,但诗句:莱茵河上的红草莓,却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记忆,这跟当时的莱茵河风光、景致是何等地合拍,接下去几十年,这成了我定格于心的永恒回忆。
几十年来,在我印象中一直以为这是舒婷的诗,多亏群里的文友查询后提示,才真相大白,纠正了一个多年的历史误会。细想起来,之所以当时没有发现我误将傅天琳的诗认作了舒婷的,也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她们两人的字迹,拿着傅的手稿,是因为舒婷给的,不加思索想当然地认为是舒婷的了,她可也是一位出名的抒情诗人啊,而且诗的风格与她的不差毫厘。
现在想起,就因我从未见过舒婷的字迹,从而也无从判断诗作是傅天琳的。我这篇心仪了几十年的文字,尽管结果事实证明是张冠李戴,但文章既已发表,文稿的原型只好将错就错,不想改动了。对往昔的经历,时有某些误会或无辜产生的的错念而留下的朦胧感,抑或不失有诗情画意的美感。
这个谜团在我心底沉寂了三十多年,今日一旦被解开,感觉非但没有遗憾,反倒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意。历史的误会往往发生在刹那间,但留下的痕迹一晃几十年甚至更长,这期间脑海里时不时地回味着,更平添了无尽的情愫。没有心动的渴望,就写不成 《莱茵河上的红草莓》,既然诗篇正是情愫的流露,且又念怀已久,原稿一经改动,不免产生心结。为澄清这段历史的真相,就此立文,权作补充,企望读者理解并予谅解。
下文是笔者在网上搜寻到的傅天琳的 《红草莓》 真迹,以飨读者,外加一篇短文评释:
在你的弦上摘了一颗
我就成为你的歌谣
红草莓的歌谣
感人而又感情的红草莓
我和你只有一个太阳
六月的莱茵河畔的太阳
照不化我,照不化你
多汁的太阳滴出怀念
古典的少年维特式的
怀念中的红草莓
草莓有一棵菩提树
菩提树有一段被汽车扔下的路
路边有一个小酒店
小酒店有一张蓝餐巾
蓝餐巾写着很多草莓
我和你同采一颗草莓
你这德语字母
你这哲学
你这多汁的鸟儿,你这
穿越植物音波的红草莓
愈走愈生
而你仅仅是一颗草莓
草莓仅仅为心而红
读傅天琳的 《红草莓》 诗,读者会有意境迷蒙、情感朴实的领悟。这是一首内含丰满、构思奇崛、遣字用词新颖的诗篇。全诗仅二十三行,分四节; 诗人通过采撷红草莓的想像,吟诵感怀红草莓,情恋红草莓,讴歌红草莓。他国文化气息充盈字里行间,景致描绘溢满异域风情。这更多是一首咏物抒情诗,是作者刻意着墨咏赞爱情与友谊的诗章。
诗文情系“古典的少年维特式的怀念”,来唱颂“感人而又感情的红草莓”,那是你我在“同采一颗草莓”,两情缠绵缱绻,两心相印,是诗人以物喻情,含蓄地借助物象抒发着其不宜言宣的思念之情。不啻“仅仅是一颗草莓”,然它“为心而红”,却给诗人留下无以忘怀的依恋。
“六月的莱茵河畔的太阳”,那是我们亲身领略的真情实意,蓝茵河初夏的风光,是催发人类万物的生机与灵感; 那是我们品尝过的红草莓,让人留恋,教人怀念。红草莓触发了“少年维特”的烦恼; 从它的肥美多汁联想到它的甜蜜多情,红草莓给我们带来了“德语字母”、“哲学”和“多汁的鸟儿”。作者诗意放达,浮想纵横,中外意境尽收其中。虽空濛且又奇幻,有如雾眼看花,然诗人对红草莓却情有独钟,贯穿始终,一往情深,洋溢字字句句......“莱茵河畔的太阳”、“少年维特式的怀念”、“菩提树”、“蓝餐巾”等语汇,充满崭新的异国情调,让我们访德作家一新耳目,回味无穷。
“草莓有一棵菩提树,菩提树有一段被汽车扔下的路”,那是我们留住西柏林曾徜徉过的“菩提树下大街”,那街边,有个古老的酒吧,在那里我们有了“蓝餐巾”的传说,是在那酒吧的一页蓝餐巾上,据传斯特劳斯写出了他的传世乐章 《蓝色的多瑙河》 的初稿。《红草莓》,诗文以丰富的想象,意境朦胧,让人读来倍觉得极其含蓄且又深沉。读后使人不免感到,这种唱怀只不过是形如表象,更深一层的是思念与被思念的感情的纽带。
傅天琳是一位情感极为细腻的诗人,一次在柏林的读诗会后,她讲述了自己如何心系襁褓中的婴孩,回忆起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她泫然泪下: 为了园圃工作,他只好带上孩子上班,为不影响工作,她又不得不把婴儿吊绑在树枝上。孩子的哭啼声,嘶哑地喊着要妈妈,让她心碎如焚。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 7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 《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九十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美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 《话说张洁》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等等。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七月出版;
21.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2.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3.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27.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28.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点错肩而过》(《收获》杂志,2022年06月)、(北京青年报,2022年06月06日);
29. 策兰诗译 《思念保罗·艾吕雅》(美国 《华府新闻日报》2022年7月刊);
30. 在慕尼黑遇见聚斯金德--我和德语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缘(《江南》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 4期),等等。
2022年07月25日 德国慕尼黑
第三期。该期内容有:《新冠疫苗背后的大国博弈》,《故事就这样长出来》,《骄傲》,《穷妈妈的宠爱》等。其中《新冠疫苗背后的大国博弈》更是体现了我国疫苗进度不慢于任何一个国家,速度也与国际同步,安全流程也几乎没瑕疵,彰显了大国的责任与担当。
吃水上饭的,多少都有五湖四海的气势,水流到处,就是他们的家。水是他们的前缘,也给了他们开放的视野。当地人把水上人家叫做“猫子”,“猫“从古雅的“泖”的字音来,却带着农耕族的贬义。那个夏天淮河涨大水,万舸争流,修国妹一个小女子,水红的短裤褂,赤着足,手里挥动小旗,引导船只过桥底。年轻的船老大张建设站在对面甲板上,对她一见钟情。两人婚后,一方面为大家庭尽心尽责,另一方面,他们又以见识和胆识,先人一步,抓住每一个机遇。张建设率先利用贷款,拥有了自己的船队,在水上运输黄金期被公路物流渐渐取代之际,又及时“上岸”,进驻内河的工业园区,业务拓展到长江边的崇明,甚至海外……只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们的日子也笼罩着伤痛与阴影,前生今世、孽缘、怨偶、恨爱,而结局也猝然袭来。这是一部水上人家在改革开放中的经济发展史,也是一部水上人家的物质与心灵史。
五湖四海
王安忆
一
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他们原本水上人家,当地人叫做“猫子”。这个“猫”可能从“泖”的字音来,溯源看,是个古雅的字,但乡俗中,却带有贬义。安居乐业的农耕族眼里,漂泊无定所的生活,无疑是凄楚的。“猫子”自己,并不一味地觉得苦,因为有另一番乐趣,稍纵即逝的风景,变幻的事物,停泊点的邂逅——经过白昼静谧的行旅,向晚时分驶进大码头,市灯绽开,从四面八方围拢,仿佛大光明。船帮碰撞,激荡起水花,先来的让后到的,错开与并行,“猫子”们都是有缘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夜幕降临,水面黑下来,渔火却亮起了。
修国妹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们这些船户已就地编入生产社队,虽然还是水上生计,但统筹为渔业和运输。活动范围收缩了,不如先前的自由,好处是稳定。小孩子就在岸上的农村小学读书,大人走船的时候,歇在学校。就这样,修国妹读完高小,又在公社的完中读到初三毕业。这个年纪,又是女孩子,算得上高学历,父母也对得起她了,于是回船上劳动。这年她十五岁,读过书,出得力气,相当于一个整劳力——其时,船务按田间作业计工计酬,人依然住船上,背底下还叫做“猫子”。没两三年,分产承包制落地实施,他们分得船和船具,原来就是他们的,归了公再还回来。东西的价值算不上什么,重要的是政策。他家从事运输,集体制的运营,在计划经济内进行,接货送货固定的几个点。但是沿途几十里,水道分合,河汊连接,无数村庄人户,哪条船没有点私底下的捎带。鸡雏鸭雏,麦种稻种,自酿的米酒,看亲做亲的婆姨。三角五角的脚费,总归是个活钱。所以,“猫子”的家庭其实是藏富的。要是下到舱里,就能看见躺柜上一叠叠绸被褥,雪白的帐子挽在黄铜帐钩上,城市人的花窗帘、铁皮热水瓶、座钟,地板墙壁舱顶全漆成油红,回纱擦得铮亮,好比新人的洞房。倘若遇上饭点,生火起炊,摆上来的桌面够你看花眼:腊肉炒蒿子菜、咸鱼蒸老豆腐、韭菜黄煎鸡蛋、炸虾皮卷烙馍,堆尖的一盆盆,绿豆汤盛在木桶里,配的是臭豆子、腌蒜薹、酱干、咸瓜……这是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底的,就是银行折子。数字有大有小,但体现了“猫子”的眼界,在人民币差不多只是簿记性质的日子里,他们已经涉入金融,似乎为改革开放自由经济来临,提前做好了准备。
张建设遇到修国妹的时候,她虚龄二十,在乡里就是大龄女了。“猫子”的身份不能说有,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恰当恰时的说亲。中学里,有男同学喜欢她,约她到县城看电影。并不是一对一,而是齐打伙,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心里知道只是他和她。回学校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意兴不像去时的振作,便散漫开来,变成络绎的一条线。他俩落在最后,不说话,只是有节奏地迈步,身体轻盈,飞起来的感觉。事情却没有后续。少年人的感情本来就是朦胧的,同时呢,乡镇上人又早熟,一旦涉入恋爱便与婚姻有关,所以就不排除现实的原因,大概还是“猫子”的偏见作祟。
有一次,行船到洪泽湖一个小河湾。这时候,乡镇企业遍地开花,四处都是小工厂的大烟囱。运输业随之兴隆,建材、原料、产品、半成品,货装到不能再装,吃水深到不能再深,远远望去,走的不是船,而是小山样的载重。这是白天。晚上呢,河道上满是夜航船,呜呜的汽笛通宵达旦。那是去湖南岸糟鱼罐头厂送酒糟,当地特产大曲,据学校的老师说,《清史稿》就有记载。托水的福利,多条河流交集本县境内,有名目的淮、浍、沱、涡、濉,无籍录的溪涧沟渠就数不清了。家家有酿酒的私方,计划经济时代,兼并合营成全民所有,到市场化的年月,一夜之间,大小糟坊无数。宅院、巷道、街路、河滩,铺的都是酒糟,县城上空,云集着酵醋的气味。修国妹家的船到了南岸,卸货掉头,回程途中,经过叫管镇的地方,从乡办棉纺厂接单。精梳下来的落棉打成帆布包,装够一船,已是下午二三点。沿岸找僻静处停靠做饭,岸上几行旱柳,棵棵都是合抱,出枝很旺,连成厚密的屏障,却传来鸡鸣狗吠,就晓得有村庄。叫爹妈在舱里午眠,修国妹独自在甲板点炉子坐水。这边淘米切菜,那边锅就开了,下进米去,不一时,饭香就起来。仰脸望天,日光金针雨似的洒落,沙啦啦响,其实是风吹树叶。忽看见树底站一条细细的身影,像她在芜湖读师范的弟弟,不禁笑了笑。铁钩划拉出炉渣子,掺着未烧尽的煤核,铲到瓦盆里,将沸滚的饭镬移过去捂着,换了炒勺,倾了油瓶,一条细线下去,滋啦啦响起来。煎三五条小鱼,炒大碗青菜,臭豆腐早焖在饭里,然后叫,吃饭了!扭头看,那孩子还不走,觉得好玩,玩笑道,吃不吃?他真就来了。一溜碎步跑过斜坡,跳上船。一张案板,正好一边坐一个,不知道的以为一家人。大约有半年光景,接连到管镇接货送货,就也经过这里,那孩子掐算准日子似的,准在柳树林里,船靠岸,就钻了出来。有时带几棵菜,半碗酱,有一回,他娘也跟来了。晓得是来看人的,也晓得很称心。下一次来,带的不是菜和酱,而是两磅毛线,一块灯芯绒料,几近下聘的意思。修国妹的妈私下里还请先生对了俩孩子的八字,水上人都有点信命。是她不答应,第一眼看他像她弟弟,一直当他弟弟了。虽然他比她早生半年,可“弟弟”不是以年月断的,她那亲弟弟也就小一年多点,因隔年又有了妹妹,于是,妈背上一个,她背上一个,好比是他妈,缘分就不一样了。
第三次,用另一种算法,也是第一次。她还在妈肚子里,停泊沫河口,老大们聚了喝酒,也有女人怀胎的,众人起哄指腹为婚。那条船是什么地方的不知道,老大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就当一句戏言过去了。山不转水转,十八年后,同一个停泊地再遇见,老大还是老大,女人还是女人,当年的人种却开花结果,正巧一个男一个女,也都读了书,在船上帮衬,那个约定霎时间就回来了。年轻人都是浪漫的,这戏文般的由起,彼此生出好奇。但走船的生涯踪迹无定,恋爱中人最怕离别,一年时间过去,竟没有再见面,却出来一个张建设。
七八月的淮河,水涨得高,船从双沟新桥底下过,她站在舱顶做引导。双沟在苏皖交界,水域很宽,多条支线汇集,并齐河口,收紧了。只听马达汽笛,此起彼伏,万舸争流的气象。她一个小女子,水红的短裤褂,赤着足,手里挥动小旗,左右前后竟都按她的指点,避让错行。张建设就在对面的甲板,船帮贴船帮,摇动着,擦过去,上下看看,照面了。
两条水泥轮机船大小和载重差不多,张建设却已经是老大,登门拜访,是父亲出面接待。来客虽是初见的生人,但吃水上饭的都是一家亲,并不见怪。因带的礼厚,金华火腿、符离集烧鸡、阳澄湖蟹、东北天鹅蛋大米,另有两副女人的金镯子,上海老凤祥的铭记,就晓得是个走四方的后生,也猜出几分来意。有待嫁的女儿,断不了说亲的人。修老大读过几年塾学,经历新旧社会,到了今天,明白时代的进步,自己是受益的。儿女的事情,且是这样的大事,就不敢行包办的老法。女儿从来没有应许过一回,旁人说他没有家长的威权,他嘴上辩解,暗地里却是高兴的,出于舍不得的心。这一回,和以往不同,没有拉纤的中人,自推自,是开门见山的意思,他就有些失措了。一边让座,一边嘱女人办酒菜,先称客人大兄弟,后改口大侄子。两个年轻人倒很坦然,仿佛认识许久似的,互问姓名和学校,发现虽不属一个县份却有共同的熟识,无非是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表亲的表亲。他插不进话,显得多余,讪讪走开去,到后舱理货。再回到前甲板,两人却不说话了,一个低头摆碗筷,一个举着酒瓶子,割瓶口的蜡封,眯缝着眼,躲开嘴角烟卷的烟。修老大不禁恍惚起来,因为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和孩子妈。下一回,是他登张建设的船。按规矩,要物色媒介,有当无过个手续,自己的女人也是这样说来的。可是,什么也代替不了做父亲的眼睛,有生以来头一回聘闺女,桩桩件件都要亲力亲为。
张建设的船保养得不错,新做的防水,马达也好使,尤其是日志。进货出货、行驶里程、途经地名、收支账目,分门别类记得清楚整齐,让修老大汗颜。赶紧合起来,不看了。船上用了小工,远房的表亲,洒扫就也干净。只是舱里有些乱,被褥有时间没拆洗了,衣裳洗是洗了,却不叠齐收好,而是搭在一根铁丝上,就像没洗过一样。中午饭是乡下人的粗食,小工的手艺,整条的河鲤鱼、整个的肘子、大块豆腐,都是一个煮法,炖!炖到酥烂,料下得足,口味十分带劲。一老一少两个老大,面对面吃喝,酒上了头,说话的声气大起来。老的说:大侄子的船什么不缺,独缺一双女人的手!小的应:女人好找,知己难寻!老的道:知己不是“找”,是“相处”的!小的又应:伯父听没听过“一见钟情”?老的摇头:这就难了,天下哪有这般准的事?小的抬手拦住:您别说,我真就对上一个!何方人士?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话怎讲?老的有些酒醒,眼睛直看向对座,那个人是忍笑的表情,其实清醒得很:“近”是距离,却隔座山,就“远”了。什么山?老泰山!这话说得俏皮,两人都笑一笑,停住了。听见小工在岸上吹笛子,掺了鸟的啁啾,声长声短的。张建设收起笑意,双手端一盅酒,肃然道:从此以往,伯父您就是我的亲父!修老大耳朵里嗡嗡响,喝干酒,翻过盅底,亮了亮。就这样,吃完饭,送上岸,看日头向西,白日梦似的。事后难免懊恼,太没身份,至少也要拉锯二三回合。这后生确实有鼎力,一旦上船,舵就到他手底下,让人不得不折服。
渐渐知道,“您就是我的亲父”这句话,不是无来由的。张建设父母早亡,相隔仅半年,都是哮喘病。船上人最易得的两疾中的一疾,另一项是关节炎,因常年生活在潮冷的环境里。并不是绝症,照理不至于丧命,但时断时续,累积起来,最终吊在一口气上,其实是风湿走到心脏。那一年,张建设和弟弟张跃进,一个读中学,一个读小学,都未成人。有人出主意,报个虚岁,送大的当兵,每月津贴供养小的。可是当兵的名额让大队书记的儿占去了;再有人想到结亲,哥哥成家,弟弟也算有了怙恃,但头无片瓦、足无寸地的“猫子”,八尺长的汉子都难娶媳妇,更遑论未成年。如此,只剩一条路,列入五保,生产队养到十八岁。兄弟俩穿着孝衣,额上系着白麻,眼泪和了土,满脸的泥,就差一具枷,就成了听从发配的犯人。到末了,大的那个直起身子,开言道:叔叔伯伯费心,从今起,我就下学,请队上派工,大小是个劳力,倘挣不出我们兄弟的粮草,先赊着,日后一定补齐!说罢,拉了小的跪地磕响头。其时,身子没有长足,还是孩子的形状,说话做事已有几分大人的做派,比他爹妈都强。人们私下里说,那两口子都是软脚蟹,想不到下了一个硬种。所以,张建设比修国妹长一岁,学历却矮两级。
这是一段凄苦的日子,弟弟住读学校,他在大队运输船做小工。大队的船往往走的长线,出行十天半月不在话下。上岸第一要去的地方就是小学校,等弟弟下课,将些攒下的吃食塞到书包,手掌心摁进几个分币。十来岁抻个头的年龄,每回见,衣裳裤子都紧一紧,直至脚指头顶出鞋壳外。就地脱下橡胶防水靴,看那小脚丫子哆嗦着套上,转身打赤足走了。第二去的就是自家的破船,泊在河湾里。揭开油布一角,爬进去,黑洞里无数只眼睛射向他,是破绽的口子。船和房屋一样,没有人气顶,便一径颓圮下去。他抱膝坐下,四下里一片静,仿佛神灵出窍,又仿佛魂兮归来。父母的遗物,所谓遗物就是被褥衣服,清点无数遍了,可用的拣出来,实在糟烂用不上的也烧了。板壁墙上,他们兄弟的奖状:三好学生、普通话比赛、年级最优,揭下收在藤条箱,垫着桌椅床柜架起来,依然受了潮。母亲的针线匣子,一枚银顶针,氧化变成黑色,他取出来,戴在中指上,其余一并放入藤条箱,垫几块砖瓦,再架高一层。舱顶的漏是补不起来了,路上拖来的油毛毡压上去。他相信,总有一天,张家人还会在这船上过自己的营生。
万事开头难,起初是咬着牙一天一天熬,熬到某个阶段,就渐渐尝出些甜头。越拉越紧,扯头就开的绳结;锚链直溜溜下去,手臂忽的一麻,扎到底了;眼看对面船迎头过来,打个满舵,闪过了;喝酒划拳,船工们的荤笑话,岸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他甚至交了相好,一个寡妇,带一群儿女,鞋都露着小脚指头,让他想起自己。替人捎带——逐渐的,他也有了自己的私活,就问有没有穿剩的鞋,到地方一股脑儿扔上去,扔下来的却是新鞋,麻线纳的底,钉了胶皮,后帮子也镶了皮,晓得是水上人的脚。走船人哪个没有沿岸的风月,因为他小,就要受人起哄,先是红脸害臊,惯熟后便嬉笑打闹,欣然接受。可他是读过书的人,晓得爱情和同情的分别,也晓得鱼水之欢和天长地久孰轻孰重,还晓得此一时彼一时。
十八岁那年,他从大队船上出来,单立门户。自家船稍作修葺,货舱重铺一层水泥,重置马达、柴油机、锚链、缆绳,新添一座船钟,从蚌埠旧货市场淘来的,不知道哪艘海船上的物件。这些贴补可说都是拾来的废旧零散,一件一件集起来,再一件一件交割,多的换少的,少的换多的,大的换小的,小的换大的,倒手无数个来回,终于变无用为有用,凑合成三五成新。大队拨给几单货运,他又自谋了一些。邓小平主政国事,政策松动,上头开一分,底下就是十寸。耕作还有统购统销约束,捕捞和运输,尤其后者,本来就属集体经济权限,其时就更自由了。他驾着船走在河道,船钟铛铛地敲,穿越马达轰响,回应汽笛长鸣,凌空回荡,仿佛来自天庭的清音。他很快博得名声,不止因为是最年少的老大,主要在于人品。行业其实是江湖,“水上饭”的道更深。辖地的管治只不过名义上,具体事务还是人情款曲,随时日久远渐成公约,俗话叫“做行规”。他出道早,难免受欺,倘若不开蒙,或就一辈子屈抑,抬不起头,如他这样,心明眼亮,却可以从弱到强,由浅入深。父母在世,他只是看;父母离世,便是亲历;到如今,独驾一条船,则有了感悟。归纳起来天下祸福无论大小轻重,端底就一个“争”字,落到水上世界,不外争河道,争先后,争上下游,顺逆风。两相对峙,总是强者取胜,强中有更强,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永无止境,但有更高一筹的,就是不争!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守着一个“让”字,让掉的那些利好,用“勤”补上,计算起来,也并不见得有亏缺,倒积蓄起人缘。老大之间有了纷乱,往往请他作仲裁,这时候,“理”就出台了。“理”这东西,本是天下为公,却很怕霸蛮,扛不住会偏倚,有句村俚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比一物降一物,霸蛮还怕一件东西,就是“让”,于是,他这样不争的人才有胜算。他自认在弱势,但弱势有弱势的活法。他相信,这世上既然容下一个人,必有一份衣食,不是天命论,是人生来平等的思想,他到底和父母辈的人不同,也是时代的进步。下一年,国家经济继续松绑,一系列开放政策脚跟脚下来,普惠大众,他的人生从此焕然一新,之前做梦都不曾梦到的,这里又有些命运的成分,他不信也不成。
分产承包手续完毕,下到船里,过去的日子扑面而来。父亲掌舵,母亲在舱外打水,铅桶哐哐地响。擦得铮亮的甲板,照得见他跌跌爬爬的身影,腰里系一根绳子,另一头系在妈的腰上。接着是弟弟,小小的,红红的小脚丫子,打着滑,船上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已经长大到,这船盛不下自己了,猛一鼓气就撑破它,好像鸡雏撑破蛋壳。船帮的木板朽烂了;甲板下的龙骨断裂,凹陷下去;水泥防水层不是这漏就是那漏,不定什么时候,一觉醒来,船从身子底下滑走,人在水上漂。旧换新的时候到了,他想。
决心下定,即开始筹措。这些年走船,虽是以工分计,仅够他和弟弟的口粮,但私拉的单子,分账多少有他几个零钱,后来独立出来,暗地下的收入又多了些,合起算一份。再一份是身下的船,或只能当废旧货出手,如何折扣都有限。忽然闪念,购买者多半化整为零,分门别类,赚其中的利润差价,为什么不留给自己赚呢?想到这里便按捺不住,说干就干,先收拾打包,星期天张跃进从乡镇中学回家,兄弟俩搭手,河滩上支起油布棚,归置日用的琐碎,转眼间底舱挪空,直接将顶掀了。这是张建设拆解的头一条船,多年以后往回看,可算他事业第一步。事情不出预计,单是轮机部分,就抵得旧船的整价;墙板、地板、顶板、箱柜,作堆卖,又是一价;烂掉的龙骨,集拢卖个柴火价;锚链、绳索、篷布、油毛毡、大小铆钉、合叶、锁扣,三不值两,也是个数目。承包制下,船户都在修葺,都是用得着的物件,不出三日,剩下一个船壳子。翻过来,涂上防水漆,就这么倒扣着,旁边是父母的坟头。“猫子”们的墓,只能做在河滩的斜坡,真叫做“死无葬身之地”。他特别留下那只船钟,好像有了它,就会有船,早和晚的事情。这份钱添上,新买一艘,不过十之三四,余下的大缺口,用什么补上呢?
当晚,睡在油布棚里,棚顶漏进星月,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了。心里并不觉得沮丧,反是轻松。枕下的船钟滴答走秒,数着时辰,一夜无梦。村烟鸡鸣里醒来,被盖让露水打湿,头脸也是湿的。望天边朝霞,就知道是个晴日头。拉根线绳,晾上衣服被褥,小泥炉生火煮面,搅进油盐酱醋,热滚滚下肚。就着河水涮了锅碗,再细细洗漱,睡乱的头发梳齐,整整衣裤,提一个人造革小包,上路了。离开水道,天地变得宽广,似乎没有边际,陡然间,人被解放了,同时,也生出渺茫,不晓得前面什么等着。可是,一步一步走过去,自然看得见,他信的就是这个。现在,他从返青的麦田间走上公路,稍等片刻,班车来了。近午时分,汽车驶过水泥大桥,迎面一座拱门,塑成三面红旗的形状,就晓得进县城了。下了桥,农田迅速向后退去,两边房屋稠了,将车路挤得越来越窄,跑着马车、牛车、拖拉机、汽车、手推车,自行车在车缝里游龙似的穿行。柴油机的马达、汽车引擎、喇叭、铃铛,此起彼落,牛和马最安静,沉着地迈步,勿管前后左右如何催促谩骂,按着自己的速度和路线。还有轮子底下溜达的猪啊狗的,从容闲散,俨然地方的主人。班车沿途停靠几次,下去些人,又上来些人,下去多,上来少,渐渐只剩二三人。卖票的看他,好像问去什么地方,他不回答,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自来的活动范围都在河道周围,经过无数大小城镇,也只在临水的边际,没有进入中心区域。此时,班车通过雍塞的进城道口,街面疏阔,而且齐整,东西纵向为主干道,南北横向断开的多是小街,鱼骨似的排列。这是整体的结构,从局部看,小街由住家和摊贩组成,此时已到收市,就寥落下来。干道则为公家的营业,从车窗望出去,玻璃的门窗,门楣上的招牌,招牌上的大字,虽也人迹罕至,却是威严的气派了。一行字进入眼帘:中国农业银行供销合作总社。心中豁然开朗,此行的目标有了。过两个路口,一转车头,熄火了,剩余的人清空,他不敢停留,跟着下去,看见墙上的红漆鬼画符似的涂着:客车总站。他才晓得,已经走到再也无法走的尽头。回到路口,站定了,认准方向,直接奔银行大门去了。
初起的念头是存钱,身上的家当卸了,即可翻转腾挪。推门进去,当门三个窗口,都空着,后面的磨砂玻璃墙里,似有绰绰的人影。他“喂”了一声,好些时间,方才有人隔墙应道:中午休息,下午一点办公。抬头看看,壁钟走在偏出正中一刻的地方,他决定就地等待。慢慢在厅里踱步,活动活动手脚,一边看墙上的张贴,每个字至少看过两遍,窗口有了动静。就在这等待的几十分钟里,张建设改变了主意。
走到第一个窗口跟前,探头问道:哪里办理贷款?窗口里的女人抬起眼睛看向他,仿佛被惊着似的,说不出话。停一停,问是私人还是公家的业务。他一笑:可公可私。女人脸上的表情更警惕了:什么意思?他回答:农村联产承包制,既是集体也是个体,您以为公还是私?女人皱皱眉头,以为抬杠寻事的。街上少不了闲人,俗称“街华子”,专找女营业员搭讪,面前这一个又不很像。黧黑的皮色,肩背厚实,出大力的样子,衣服穿得板正,扣到领口,显见得乡下人进城。面上和悦,那几句答辞却藏着机锋,就不是乡下人的简单。有些摸不着路数,只觉得不可小觑。女人站起身,转回到玻璃墙后头,压着声说了什么,再出来,则尾随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那男人矮下身,凑在窗口看出去,他也矮下身,就脸对脸了。里面人问知不知道贷款是怎样的事,他侧身指了墙上的告示:上头都说了的!正是农业贷款的宣传书,里面人不由笑了。这项政策下来有段时间,紧锣密鼓张扬,并不起效。农村人都是做一口吃一口,十分不得已才会背债,渐渐地凉下来,不想忽然间竟来了一个。紧接着,窗口里面递出一连串问题,姓名生年,户籍所在,教育程度,家庭成员——看起来是主事的,他对答如流,但当问到有没有抵押物这一项,陡然卡住了。他涨红脸,挠挠头,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男人直起腰,和女人相视一眼,都见出对方的好感,女人说:若无抵押,有担保人也可以。
最后,是由大队书记做了担保。张建设父母去世那年,武装部来征兵,有人撺掇报张建设,私心里多少为减轻负担,五保户的支出平摊在各家各户头上,紧巴巴的年月,压根草都有分量,结果去的是书记的儿子。自觉得从孤雏口中夺粮,心里藏了愧疚,还是要归到那年月的难处。儿子是回乡的知青,书读到半拉子,倒落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本以为吃上军饷,终身都是国家的人,无奈扶不上墙的泥巴,三年时间,列兵去,列兵回,连个党籍都没争到。私下曾经想过,倘若换了张建设,不定会有怎样的前程。他看好这孩子,单是这一条,就敢做担保人。往返几趟,办下贷款,差不多同个时候,书记大伯替他找到卖家。这时节,船家们都在晋级装置,一手兑一手,一条半新旧的机轮船兑到他名下。修国妹父亲前去视察的,就是它。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4《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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