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春日里,我在公园邂逅了一位令我着迷的年轻姑娘。她身材高挑修长,穿着优雅,长着一张英气聪慧的脸庞。我对她一见钟情,她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很快她便充斥了我的脑海。她应该没比我大多少,却更成熟优雅,她的轮廓已经凸显,已经差不多算是个十足的女人了,只是脸上还略显傲慢与稚嫩,这一点也正是我最为中意的地方。 我从没成功接近过我喜欢上的姑娘,这一次当然也没有例外。但这个女孩却给我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这次一见倾心的爱恋对我的人生影响深远。 突然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幅高贵典雅而又令人崇敬的画面——啊,我内心的需求与渴望从未像现在这样,我从未对崇敬与爱慕产生如此深沉、强烈的愿望!我把她唤作“贝雅特丽齐”,因为我知道这个名字。虽然我没有读过但丁的作品,但是我看到过一幅英国油画,我还收藏了这幅油画的复刻品。画上是一位前拉斐尔式的女性形象,身材修长苗条,头部窄长,手脸精巧。虽然她也有我钟爱的修长与英气,容貌清丽脱俗、灵性十足,但我喜欢的那位美丽少女与画中的女孩并不十分相像。 我与贝雅特丽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当时还是给我的生活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深深印记。她将自己的形象置于我眼前,为我开启了一片圣地,使我成为庙宇中虔诚的朝圣者。一夜之间,我戒掉了酗酒和浪荡的恶习。我重归孤独,重新乐于阅读,再次爱上散步。 突然的转变让我受尽了嘲讽。但我现在有所爱之人,所求之物。我又拥有了信念,生命充满了未知的奥妙和多彩神秘的朦胧——这一切使我得以抵御嘲讽的侵袭。我独自待在家里,成为一幅图画的奴隶、仆人和爱慕者。 想起那段时光,我至今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又一次尝试用全心全意的努力,在那个支离破碎的生活废墟上建立起一个“光明世界”。我又一次追随着唯一的渴求去生活:肃清内心的阴暗奸邪,全然沐浴在光明之中,跪拜在上帝面前。可是,此刻这个“光明世界”毕竟是我自己创造的,它不再是重回母亲温暖的怀抱,不再是栖身于无须担负责任的安全港湾。它是一种全新的、由我自己创造和追求的使命,它需要有责任感和自控力。一直让我饱受折磨,让我一再逃避的性意识,如今也要在这圣洁的火焰中升华为坚定的灵魂和虔诚的信念。一切黑暗和丑陋都将不复存在,不再有唉声叹气的漫漫长夜,不再为看到色情图片而心跳不已,不再把耳朵贴在门上去偷听禁忌的事情,不再有淫邪的念头。我搭设起了供有贝雅特丽齐画像的祭坛,我献身于她,献身于灵魂和上帝。我把从黑暗势力手中夺回的生活奉献给了光明。这一次,我追求的目标不再是享乐,而是纯真,不是幸福,而是美好和灵性。 对贝雅特丽齐的狂热已经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昨天的我还是个早熟的纨绔子弟,今天的我已经栖身庙宇,虔诚敬拜。我不仅舍弃了习以为常的放荡生活,还力图改变一切,将纯净、优雅与尊严带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首先想到的是要在饮食、言谈和着装方面做到这一点。早上,我开始用凉水洗浴,虽然起初这做起来并不容易,必须要有强迫自己的毅力才能坚持下去。我举止庄严肃穆,穿着得体,步伐缓慢而威严。旁观者可能会觉得奇怪——我自己的内心却充满虔敬。 为了给自己新的信念找到一个表达的出口,我不断尝试各种新的练习,其中有一项对我至关重要。我开始画画。事情的起因是,我手上那幅英国的贝雅特丽齐画像与那个女孩并不是十分神似。我想试着为自己画一幅她的画像。我满怀喜悦和憧憬,在我的房间里——近来我有了自己的房间——买好了精美的画纸、颜料和画笔,备齐了调色板、玻璃杯、瓷盘和铅笔。我买到了精巧的小管装坦培拉颜料,这种颜料让我爱不释手。其中那浓郁热烈的铬绿色颜料第一次在小白瓷盘上闪耀的情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小心翼翼地开始进行尝试。要画好一幅人面肖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于是,我开始先尝试着从别的东西入手。我画出了装饰品、花朵和想象出来的小风景,小教堂边的一棵树,还有一座长着柏树的罗马桥。有时,我全然沉浸在这个游戏般的创作中,幸福得像个得到了颜料盒的孩子。最后我才开始描画贝雅特丽齐。 有几幅画画得相当失败,被我扔掉了。我越是想象那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女孩的面容,画面就越模糊。最终我放弃了胡思乱想,径直开始作画,任凭色彩和画笔激起的幻想来引领自己。随之得到的是一副梦想中的面孔,我对此还算满意。我随即继续进行这种尝试,虽然与现实仍有差距,但每一幅画都表达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我的设想。 我越来越习惯拿起梦幻的画笔来描绘线条、填补空白,没有原型参照,一切都是在游戏般的探索中生成,都源自潜意识。有一天,我几乎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终于完成了一幅画像,这幅画作比以往的任何一幅都要更为强烈地表达出了我的情感。这不是那个女孩的脸,其实不管我再画多久都不会是。它是不一样的、不真实的存在,但也不无价值。与其说这是个女孩子的脸庞,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少年的头像。 一段时间以来,这幅画像一直充斥着我的脑海,占据着我的生活。我把它藏在抽屉里,这样没有人能找到它,没有人能嘲笑我。但只要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时,我便会把它取出来,与它交流。晚上,我用别针把它别在床上方的墙纸上,注视着它,直到入睡。早上醒来时,它也最先映入我的眼帘。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又开始经常做梦,就像小时候那样。我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如今它们又重现了,一幅幅新鲜的画面,我的那幅画像也越来越频繁地在我的梦中出现。在梦里,它有了生命,能说会道,或与我交好,或与我为敌,有时甚至还会做鬼脸,有时它又貌若天仙,和谐而尊贵。 一天早晨,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后,我突然认出了它。它似乎十分熟识地望着我,呼唤着我的名字。它好像非常了解我,就像母亲那样,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我。我激动地注视着这幅画,那浓密的棕色头发,半女性化的嘴唇,散发着奇异光辉的挺立额头(图画干了以后,自然生成的光晕)。在我的内心当中,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那个领悟,那个发现,那个认知。 后来,我也经常拿这幅画与我记忆中德米安真实的相貌做对比。两者虽然十分相像,但还是不尽相同。可是,这就是德米安。 一个初夏的夜晚,泛红的夕阳穿过西边的窗户,斜照进房间。房间里逐渐暗下来了。我突发奇想,把贝雅特丽齐的画像,或者说是德米安的,用别针别在窗框上,看着夕阳穿过画像照射进来。整张脸渐渐模糊,不显轮廓,然而泛红的眼眶、额前的光亮、深红的嘴唇却在画板上熊熊灼烧起来。我一直端坐在它的前面,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渐渐地,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画上的人既不是贝雅特丽齐,也不是德米安,而是——我自己。它并不像我——肯定不像,但我感觉它构成了我的生活,是我的内在、我的命运,或者说是我的心魔。我交往的朋友、我的爱人,应该都是画中的模样。我的生死也将如此,这就是我命运之歌的音调与旋律。 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其中的一句格言。我拿钢笔把它写在了画像的下面:“命运和气质是同一个概念的两个名称。”这一刻我才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我还常常会遇见那位被我称作贝雅特丽齐的女孩。现在的我,内心波澜不惊,但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温柔的契合,一种感性的预知:你我二人紧密相连,但那不是你本人,而只是你的意象,你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我对马克斯·德米安的思念越发强烈。几年来,他一直都杳无音信。我只在假期见过他一次。我发现,在自己的日记中没有任何关于这次偶遇的只言片语。我明白,那完全是出于羞耻和自负。而现在,我不得不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当时的记忆。 放假期间,有一次我在家乡闲逛。那正是我经常出入酒馆的那段时间,所以我的脸上写满了骄傲自大而又略显疲倦。我走在路上,手中挥舞着手杖,眼睛注视着那些苍老、低贱又千篇一律的市侩面孔。这时,我的老朋友迎面走来。我看到他,当即就浑身一颤。瞬间我就想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但愿德米安是真的已经忘记了这个故事!面对他,我总有一种歉疚感,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其实那只不过是个童年时期愚蠢的小故事,但正因为如此,我的内心才更产生了这种歉疚感…… 他似乎在等着我跟他打招呼。见我并无此意,于是他主动朝我伸出了手。又一次与他握手!如此强劲有力,温暖却又冰冷,充满阳刚之气!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然后说道:“你长高了,辛克莱。”我觉得他倒没有什么变化,亦老成亦年轻,一如从前。 他与我结伴同行。我们一同散步,聊着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对那件往事却避而不谈。我突然间想起来,自己曾多次给他写信,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唉,他最好把这件事也一并忘掉,那些愚蠢透顶的信!对此他也只字未提。 那时我还未曾与贝雅特丽齐相遇,没有那幅画像,我还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快走到城里时,我邀请他一同去喝酒。他同意了。我故作豪气地点了一瓶酒,把杯子斟满后,和他碰了一下杯,然后做出一副熟谙酒场的大学生模样,把第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经常来酒馆?”他问我。 “算是吧,”我慵懒地说,“不然还能做什么?到头来,你会发现,这里才是最有趣的。” “你这么认为吗?也许是吧。这里面有些东西是很迷人——心醉神迷,酒神巴克科斯式的体验。可是,在我看来,经常来酒馆的那些人大都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趣。我觉得,留恋泡在酒馆里的生活恰恰是最庸俗的行为。是啊,彻夜狂欢,烛光辉映,喝到醉生梦死,踉踉跄跄。但是,如果终日如此,一杯接着一杯,难道这就是你眼里的生活真谛吗?你想象一下,如果浮士德[插图]没日没夜地光顾酒馆,喝到烂醉如泥,那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满怀仇视地盯着他。 “是啊,但正因为如此,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浮士德。”我应付道。 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 紧接着他笑了,笑声一如既往地爽朗而又饱含优越感。 “好吧,没必要为这种事而争吵。酒鬼和浪子的生活一定比寻常百姓的丰富多了。而且——我曾读到过——放浪的人生正是成为一个神秘主义者的最好准备。像圣·奥古斯丁,他早先是地道的享乐主义者,一个花花公子,后来却成了先知。确实有不少他这样的人。” 我不信任他,所以,心里想着的是绝对不能受他摆布。于是,我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面孔回应道:“是啊,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嘛!其实,我也并没有要成为先知之类的想法。” 德米安微微眯缝着眼睛,目光却像一道闪电一样射向了我,似乎早已洞察一切。 “亲爱的辛克莱,”他慢悠悠地说道,“我并不是故意要聊这些让你不愉快的事情。顺便说一下,我们都不清楚,你现在究竟为什么要酗酒。在你的灵魂深处,构成你生命的东西应该知道。弄清楚这一点就好了:我们的内心有样东西,它全知全能,每件事都比我们自己做得更好。很抱歉,我该回家了。” 我们匆匆道了别。我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喝光了那瓶酒。准备离开时,我发现德米安已经提前结了账。这让我感到更加恼火了。 这件小事再一次占据了我整个的思想,我满脑子都是德米安。他在市郊酒馆里对我说的话,一遍遍地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始终清晰、难忘。——“弄清楚这一点就好了:我们的内心有样东西,它全知全能!” 我看着挂在窗户上的画像,画上的颜色已经褪减,然而那双眼睛却依然目光炯炯。这是德米安的目光,或者是我内心深处那个全知物体的目光。 我非常想念德米安!我对他一无所知,对我而言,他总是那么遥不可及。我只知道,他现在可能是在哪里读大学,高中毕业之后,他的母亲便搬离了我们这个城市。我在脑海中搜寻着所有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记忆,一直追溯到我与克罗默之间的那段往事。我的耳畔响起了他当时曾对我说过的话语,这些话在今天仍有意义,历久弥新,对我来说振聋发聩!在我们最后一次不甚愉快的碰面中,德米安发表了一通关于浪子和圣人的言论。现在,这些话也突然在我的灵魂面前闪耀。我的经历不正是如此吗?我不正是一直身陷酒精与污秽之中,沉沦而又迷茫,直到我的人生突然有了新的动力?那是一种截然相反的力量,那是对纯净的向往、对神圣的追求。 我继续追忆着往事,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外面还下着雨。我的记忆里也有雨声滴答,那是在栗子树下,德米安正在向我追问克罗默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向他吐露秘密的时刻。一段段回忆接踵而至,放学路上的谈话,还有坚信礼课程。最后,我想起了自己与马克斯·德米安的初次相遇。当时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呢?我一时间竟然没有想起来,但是我可以慢慢回想,我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沉浸其中。我终于想起来了,还有后来的场景:他给我讲述了该隐的故事,然后我们站在我家的门前,聊起了大门上方那枚古老、斑驳的徽章,徽章位于下窄上宽的拱顶石上。他说,他对它很感兴趣。我们应该对这种东西多加关注。 当晚,我在梦里见到了德米安和那枚徽章。徽章的样子一直在不断变化,德米安把它拿在手里,它有时小巧,颜色灰白,有时巨大无比…… (摘自[德]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彷徨少年时》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