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人们似乎有一个共识:宋代是中国陶瓷艺术史上最辉煌灿烂的时代,“宋瓷”代表了中国瓷器艺术中最高的审美境界。这样一个认识,通过教科书或大众读物无限制地进行着一种简单的复制,让人觉得这几乎就是一个无需质疑的真理。但问题在于,这种判断的标准在哪里,我们有没有真正从学理上对其进行思考?因此,对于这个问题的反思,其意义也是相当明确的。一方面,有助于理解陶瓷艺术创作中的境界问题;另一方面,可以扭转我们简单的思维习惯或认识偏见。 平淡:宋代社会审美理想 宋代大文豪苏轼曾说:“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他认为文章由绚烂到达平淡,这才是成熟的标志,才是艺术上最高的境界。简单地说,平淡就是天真自然,不雕琢,不拘泥于法则。而实际上,苏轼的话反映出了宋代典型的士大夫审美趣味。在文风上,从韩愈的古文运动开始,之前绮丽的文风受到人们的抵制,转而崇尚平易的行文风格。在书法艺术中,宋人面对唐楷的气势与法度,转而追求晋人的高风绝尘,正如苏轼所推崇的“萧散简远”之淡泊境界。在绘画上,虽然雄浑的山水画与艳丽的院体画同样存在,但在苏轼和米芾的推动下,崇尚天真平淡的文人画开始兴起。而正是从宋代开始,“逸”格成为历代品评绘画乃至视觉艺术的最高标准,它代表了这种反对法度与雕琢、崇尚清新与自然的平淡之美。 宋代,重文轻武。文人的审美趣味很容易便影响到了整个社会,当时的大众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情趣。于是,“平淡”很快就成为当时社会的一种风尚,瓷器的生产也同样反映出这样的时代精神。宋代是瓷器生产相当繁荣的一个时代,有众多的瓷器生产地,仍然是“清淡秀雅”的艺术风格占据统治地位。即使是大量运用印花技术的耀州窑,其胎色也是相当淡雅的,呈现的是一种单色美。当然,将这样的风尚发挥到极致的当属北方的汝窑和南方的龙泉窑。汝窑生产的瓷器大都造型简练,呈淡雅的天青色,又因其烧制过程中温度较低,瓷胎未真正烧结,故釉色大多失透,显得宁静而自然。崇尚老庄的宋徽宗当时对汝窑的瓷器爱不释手,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当时的瓷器生产树立了一个标准。靖康之变后,随着政治经济中心的南迁,南方的龙泉窑以其青玉般的釉色、简练沉静的造型、朴素典雅的气质,将“平淡”的审美理想发展到了极致。 艺术:“境界”判断与权力话语 舒斯特曼认为,审美教育是一种阴谋,它教育人们“自由”地去接受某种趣味。他的观点也许有些偏激,但已经很清楚地为人们揭示了审美格调判断中的人为因素。也许用福柯的思想来解释这种现象会更加贴切。在这位法国思想家看来,“真理意志” 与“权力意志”在根底上是二位一体的,真理的产生与认定渗透着权力因素,权力的运作有赖于真理话语的确立。①在任何社会的话语流通中都存在着有关何为理智、何为合理与真实的潜在话语标准,它在具体思想和知识问题的真假判断发生之前即已划定了关于真的可能边界,也就是说,发生在知识内部的真假只是真理在现实中成立的必要条件而非充要条件。②因此,“知识(真理)与其说是有真伪之分,不如说只有合法与否之分。”③如果我们用这种认识来看待长期以来人们对“宋瓷”的推崇,其背后的权力关系就相当明显了。 从魏晋开始,中国汉族文人实际上主要继承了老庄道家的审美理想。这是一种清静无为、天真自然的审美理想。正如老子所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反对过于繁复的声和色,主张淡与素。而庄子则要求人从任何外在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而获得自身的自由,这也是一种自然的审美境界,正所谓“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正如前文所言,道家的这种审美精神对中国汉族知识分子的影响在魏晋之后的历史中占据主导地位。当然,由于宋代社会浓厚的尚文风气,文人的情趣能够迅速地推广到整个社会中去,因此,相对于其他时期,宋瓷最能够体现出汉族文人的审美理想。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近代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把“宋瓷”理所当然地断定为中国历史上最高审美品格的代表,认定它体现了最高的审美境界。原因很简单,因为“宋瓷”代表了他们所钟爱的审美情趣。这样一种判断由于出自于知识分子之口,出自于学术机构的判断,于是很自然的就披上了“真理”的外衣。却从来没有人去反思为什么“平淡”就一定高于“雕琢”,为什么文人情趣就一定高于市井情趣。实际上,人们已经习惯了屈从于权力的判断。这里的权力并非我们日常理解中的政治权力或统治权力,而是一种话语权。它在无形之中束缚了我们的思考,在无形之中也将所有的其他观点与思想断定为“谬论”与“非真理”。 共识:永远无法企及的地平线 相对于宋代的瓷器,唐代及元明清的瓷器增添了不少民族趣味或市民审美因素。尤其是明清的瓷器,受到市民文化的影响,其瓷器的艺术风格倾向于繁琐的装饰趣味。从明中叶的“青花”到“斗彩”“五彩”和清代的“珐琅彩”“粉彩”等等,无不体现了这样的趣味。此时,它们正好和西方的洛可可艺术相映成趣。而且事实也证明,两者之间的相互影响是相当明显的,因此在西方,洛可可风格也被称为“瓷器”风格。其实,在西方国家,洛可可风格也长期受到所谓学者阶层的轻视,认为它是一种相当轻浮与柔媚的艺术风格。与之受到贬低的艺术风格还包括原始艺术、中世纪艺术、巴洛克艺术等等。传统的西方学者们一直都将古希腊罗马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艺术当成了最高的审美理想,认为这是一种高雅而崇高的艺术风格,与之相比的其他艺术风格都显得逊色。 不过,在多元论思想的影响下,如今西方社会已经认识到了这种判断的偏见与无知。中世纪艺术的深沉与神圣,巴洛克艺术的恢宏与动感……这些都是西方古典艺术所缺少的精神内涵,它们同样值得称道。事实上,每一种艺术风格或审美情趣都有它自己的拥护者与爱好者,若根据其拥护者的地位与阶层来判断审美情趣的高低,这无疑是一种相当霸道的标准。我们可以批评某艺术品的题材或主题不合情理或触犯了公共道德的要求,却不可评判哪一种审美情趣低下。因为审美本身仅仅是一种心理感受,我们不能用高低来对其进行界定。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借用沃尔夫林的观点来进行论证,他在阐述巴洛克艺术的时候说:“巴洛克艺术(或称之为近代艺术)的兴衰都不是由于古典艺术,它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艺术。近代西方文化的发展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一条兴起、高潮、衰落的曲线……”④沃尔夫林反对将古典艺术作为西方艺术的定点,认为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的风格,表现的是各自的“时代精神”,而不能简单地说后代是前代的衰落。⑤ 从认识论讲,“整体性”思维本质上是事先预设一种本质或终极的本源,然后将其表象和再现。从现实来讲,它通过“权力”来产生一种真理,从而排斥、压制甚至摧残异端,最终完成了对“权力”的维护。在这里,笔者赞同利奥塔的观点,他反对哈贝马斯关于对话可以获得“共识”的观点,认为“共识是一条永远无法企及的地平线”,因此现在必须强调“歧见”。⑥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唐代的异国风情,宋代的平淡,或是明清的繁琐……它们仅仅是体现出自己时代或受众的审美趣味而已,并不能说明孰高孰低,谁是顶峰谁是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