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超是活跃在中国政坛、学界三十余年的一代风云人物,被称为“新思想界之陈涉”。晚年他摒弃政务,专心向学,著作等身,建树颇丰,成为新旧交替时期学界泰斗和文化重镇。梁启超学术活动丰富多彩,经世致用,其治学方法最重科学精神,开启了中国学术史研究之新路。对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梁启超堪当少数几位奠基者之一,又是难得的思想启蒙者,导航人。梁启超的墨学研究依时间先後可分为两大段落,一是1904年在《新民丛报》上的〈子墨子学说〉与〈墨子之论理学〉;一是1920年代的《墨经校释》、《墨子学案》和《先秦政治思想史》中的墨子部分等。这两个阶段相隔近二十年,两者对墨学的看法有无不同?如果有的话,其基本差异为何?又受何种因素影响?本文企图对梁启超墨学的内涵与演变作一描写,来回答这些问题,再据以分析与评估他的思想。作者认为梁启超的论墨之作一方面出於他对先秦学术思想的兴趣,另一方面则反映出时代思潮的影响。在《新民丛报》时期,其墨学研究的主旨是为现代中国国民与国家的建构,提供一个既植根於传统又符合西方学说的理论基础。至1920年代他的墨学不再具有那麼强的民族主义的色彩,而倾向於说明未来中国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在文化上应有的特质,及其传统根源。任公的墨学研究反映三个一以贯之的思想特点,第一,他强调群己并重,而个人在此关系中有根本的价值;第二,他主张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调和;第三,他肯定宗教的价值。上述的特点显示:梁启超的思想虽然变化多端,也并非毫无缺陷,但却是前後一致地,奠基於一些宗教、道德、政治与知识论的原则之上;他的这些原则,从今天我们所普遍接受的观点来看是相当合理的。因此我们不宜将他一生在学术上与思想上努力的成果视为肤湣Ⅰg杂而不够深刻,在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上,他算得上一个既博学又敏锐的思想家。一、破天荒第一次将西方进化论学说引入中国学术思想界,将数千年学术思想划分为胚胎时代、全盛时代、儒学统一时代……等七个时期,宏观地论述不同时期的内涵、特征和推演变化之因果关系。二,视野开阔,有全新的视角,如,着意探讨学术思想演进与政治条件、社会风尚的关系;运用比较研究方法,评析不同学派、不同文化系统的优劣利弊;注重地理条件对学术思想形成的影响。三、强调中西文化交流、融合的重要性,预言20世纪将是中西“两文明结婚”之时代,提出大力吸收西方进步思想、创造更加灿烂的中华新文化的发展方向。二、以崭新的近代进化史观为指导在我国传统史学领域中,长期以来存在着退化的历史观和循环的历史观。有的思想家、史学家,如战国时期的韩非、清初的王夫之以及公羊学家,他们能以进化观点看待历史,但在总体上尚处于朴素、粗疏的阶段,远未形成有体系的以理性分析为基础的学说。直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梁启超为代表的启蒙思想家,出于改造社会、振兴民族的需要,他们将今文经学派的历史变易观与西方进化论相揉合,既深化了历史变易论,又区别于为西方强权政治服务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从而形成了激励弱小民族进取的带有东方特色的全新的历史进化观,作为他们观察历史、政治、学术思想的工具。《论大势》即以历史进化论为指导,将我国数千年的学术思想划分为胚胎时代、全盛时代、儒学统一时代、老学时代、佛学时代、儒佛混合时代、衰落时代及复兴时代等七个时期,强调指出:“一时代中或含有过去时代之余波与未来时代之萌孽。”每一个时代的学术思想都有其特定的内涵与特征,这些内涵与特征既是上时代基因的果,又对下时代产生影响;它既有其发生的必然性,存在的合理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又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弊端与局限,新的学术思想必然起而矫之或取而代之。三、研究学术思想史的新视角梁启超研究学术思想史,做到了运用西方史学理论与发扬中国优良的史学传统相结合,因而具有更开阔的视野,有观察问题的新视角。首先,他非常注意探讨学术思想的发展演进与社会变迁、时势政治的密切关系,明确提出:“学术思想与历史上之大势,其关系非常密切。”他从先秦、两汉的历史中深切地体会到:“凡思想之分合,常与政治之分合成比例”,并进而论道:“一统独立之国,务靖内忧,驯扰魁桀不羁之气,故利民之愚;并立争竞之国,务防御外侮,动需奇才异能之徒,故利民之智。”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转移,这是中国“学界之一缺点”。思想学术完全脱离时势政治是不可能的,梁启超也并不反对学术为政治服务。他在这里主要指的是思想学术作为一门科学,应该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其次,梁氏运用历史比较研究的方法,成功地探讨了我国历史上各个时期学术派别、学术思想的内涵与特征,既充分地论证了每个历史时期的学术思想都有其时代光彩,表明中华民族富有创造力,同时也深刻地揭示其存在的历史局限与弊病。在此仅举两例说明:一者,他将我国上古时代的尊天思想与神权政治和西方国家进行了比较,着重指出:他国之神权,以君主为天帝之化身。君主一言一动,视之为天帝之自言自动;而中国,“天也者,统君民而并治之也。”君“虽专制而有不能尽专制者存”。天需要有行使自己意志的代表。既然中国的君主不是天帝的化身,“于是乎有代表之者,厥惟我民。”《尚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矜下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这样,梁氏以敏锐的洞察力,揭开中国古代宗教神权思想之外衣,挖掘出我国古代传统文化中最可宝贵的思想精华——民本主义(注:参见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专集》之五○,第30页。)。他虽将中国古代的民本思想与近代西方资产阶级代议制的立法权、司法权扯在一起,未免牵强附会,但重要的是,它表明了,梁启超为增进国人对西方民主政治的理解和接纳,努力寻觅传统文化与西方民权思想的结合点。而中国古代的民本主义正是中国知识分子接受西方民权学说,民主政治的思想土壤。二者,他通过先秦学派与希腊、印度学派的比较,论述了先秦学派的短长,其中对其所短的分析尤为切中肯綮。1.论理思想之缺乏,2.物理学之缺乏,3.无抗论别择之风,4.门户主奴之见太深,5.崇古保守之念太重,6.师法家数之界太严。梁氏在这里所论及的先秦学术思想之所短,实际上也是中国几千年来传统文化的痼疾,是造成中国自秦汉以来学术思想界时而奄奄无复生气的重要因素。运用中西比较的方法,透视先秦学术思想之短长,这在中国历史上也属首创。它表明中国人对西方的认识已由表及里地从器物层面、制度层面进入到学术思想等文化层面,实际上它已首开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河,其重要的学术价值是不可低估的。再次,梁氏还非常注意探讨学术思想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明确指出:“凡一国思想之发达,恒与其地理之位置,历史之遗传有关系。”他在阐述先秦时期学术思想的发展演变时,首先分析了地理环境对南北两大学派形成、学术差异的影响,他写道:中国有黄河扬子江两大流,其位置性质各殊,故各自有其本来之文明。“北地苦寒硗瘠,谋生不易,其民族销磨精神日力以奔走衣食维持社会,犹恐不给,无余裕以驰骛于玄妙之哲理。他后期撰著的《先秦政治思想史》、《墨子学案》、《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多篇学术专史正是《论大势》的直接发展和深化。《论大势》亦为本世纪中国学术思想史的研究和撰述开辟了路,它是中国学术思想研究走向近代化的拓荒之作和奠基之作。对此耿云志先生评论说:“梁启超是中国近代学术的重要开拓者之一。”(注:耿云志:《胡适研究论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46页。)如胡适即曾经回忆说:“我个人受了梁先生无穷的恩惠。现在追想起来,有两点最分明,第一是他的《新民说》,第二是他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也给我开了一个新世界,使我知道‘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学术思想……这是第一次用历史眼光来整理中国的学术思想,第一次给我们一个‘学术史’的见解。”并由此萌发了“我后来做中国哲学史的种子。”(注:胡适:《四十自述》,上海亚东图书馆1931年版,第105~107页。)至1919年胡适出版了他的第一部成名作《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可见,梁氏的学术论著确对我国近现代学术研究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作为中国近现代学术文化的重要开拓者和奠基人,他是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