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割爱论及其实践姚振黎(国立中央大学教授)《梁实秋先生百年诞辰学术研讨会》国立台湾师范大学文学院、九歌文教基金会主办台北: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综合大楼会议厅2002年12月11-12日《雅舍的春华秋实-果实秋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九歌出版杜2002年12月10日、页179-218梁实秋割爱论及其实践姚振黎论文摘要 梁实秋为著名的散文家、文学理论批评家与翻译家。其文学工作,归纳言之有三:一是散文创作,二是文学批评,三是翻译。作为理论批评家,其对散文写作具独到之见,对散文批评亦时有敏锐鉴赏与中肯判断。20年代末至30年代前期,发表〈论散文〉、〈现代文学论〉、〈小品文〉等,自散文美学深入论述,写成引人关注之见解;其散文创作兼具欧美文学之刚直严密、雍容幽默,中国文学之古朴凝鍊、铿锵顿挫,先秦散文之寓庄於谐、北京方言之亲切平白,经融合陶铸,成为一种新风格。 本文探究梁氏散文创作与文学批评之割爱论,其内涵精义、文学思想、成就与影响,并举梁文实例,印证其论,以为吾人写作散文及研究文论、文评之参考。虽因90年代以后,知识经济(knowledge economy)时代、全球化(globalization)社会变迁快速,资讯爆炸、科技发达,事事讲求通时合变、与时推移,梁实秋割爱论仍历久弥新,足以为法式。关键字梁实秋(Liang Shin-Chiu)、散文美学(aesthetics of prose)、割爱论(theory of parting with some cherished words)《文心雕龙.体性》为探究作品风格与作家个性二者关系之专论,开宗明义即曰:「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文章得以表情达意,系因作者才能与气质不齐,学习与习染殊异;先天才、气为「情性所铄」,后天学、习乃「陶染所凝」,四者融合,形成个人为文风格。梁实秋评论鲁迅散文, 「简炼刻毒,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认为这是鲁迅先天就有的绍兴师爷「刀笔吏」素质。易言之,是父母生成的。基於梁氏评论作家与作品之关系,亦运用先天才气论,与刘勰契合,本篇即由此始,探究梁实秋生长背景,窥知其文学评论中之「割爱论」形成原因与实际运用。壹、梁实秋割爱论探原一、生长背景梁实秋出身於中国旧时典型的仕宦之家;宅院阔大,衣食无缺,在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儒教伦理家庭氛围中成长,既礼法森森,又亲情融融。潜移默化的薰染下,如此教育自有其开明一面 ,依自传描述:除儿童画报外,常躲进上房内,翻阅后匟案上的一大箱装钉成册的《吴友如画宝》,「帮助我了解社会人生不浅。性的知识,我便是八、九岁时从吴友如几期画报中领悟到的。」又谓:「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大概。」 加以此后八年的清华读书生活,在严格管理、纪律制约中,只需埋首於学海。物质上有绝对保障,精神上受到最好教育,贵族式的优渥,形成绅士风情,对於维系生活秩序的儒家思想,在情感上自是觉得亲切,使其人生观趋向寻求社会安定、成就个人发展,既保守、又温和的传统色彩。 二、思想成因美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自1750年德国哲学家鲍姆嘉滕(. Baumgarten, 1714-1762)发表《美学》(Aesthetic)开始,至今仅有250年历史。 至於散文美学系研究散文艺术中所反应之审美意识的学科;主要从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角度分析吾人审美意识活动之特徵与规律在散文艺术中的体现。是故,本篇所论之割爱,依梁实秋著作原典,著重评论与分析梁实秋散文作品之艺术特点、审美特徵与审美意识之规律。 〈又逢癸亥〉作於清华癸亥级(1923)毕业后之一甲子,回忆清华八年所学为何?「英文方面,作到粗通的地步,到美国去读书没有太大的隔阂。……国文方面,在中等科受到徐镜澄先生(我们背后叫他徐老虎,因为他凶)的教诲,在作文方面才懂得什麼叫做『割爱』,作文需要少说废话,文字要简练,句法要挺拔,篇章要完整。」 在散文领域中,梁实秋尤喜唐宋八大家散文与晚清小品。 又,儒教伦理作为童年记忆,中正和平、温柔敦厚、富而好礼、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教化,既早已铭刻在心,成为深层意识积淀,「梁实秋对白璧德的服膺,并不是一种被动的单向的认同,而是内在的精神契合。」 站在文化菁英的立场,寻求生活的艺术化、文学的生活化,从描摹普通的人生中予人启示,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总体格局。贰、割爱论之内涵精义梁实秋深谙「割爱」的艺术,他认为散文艺术中最根本的原则是「割爱」。并以为:凡艺术都是人为的,散文艺术也是如此。然而,散文艺术为何?可用「简单、选择、适当、节制」八字概括。一、简单一般散文写作,常见的毛病是:枝节、繁冗、琐碎处致力太过,生硬、粗陋、欠纯洁、线索不清,故不能引人入胜,此皆有待作者选择、删芟。「简单者,即是经过选择删削以后之完美的状态。」《偏见集.现代文学论》页120。简单,非关文思未开、腹笥俭窘。梁实秋认为散文的最高境界是「简单」。「简单」二字,是「最高的理想」。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单薄粗简。他将作文分为三阶段:开始是文思枯涩、腹笥虚空、搜词寻句的初级阶段;继而达到文思焕发、左古逢源、汪洋恣肆的境地,但同时也容易失之芜蔓庞杂;第三阶段为作文的最高境界,即由博返约的简单。简单的第一要义为:整个文章清楚明白。亚里斯多德《修辞学》有云:「优良的风格必须清楚明白。」作家风格或作品特色,无论遒劲、飘逸,奔放、雅致、鬯达、婉约,文词清楚明白为最基本之要求。「清楚二字,不是容易做得到的,思想先要清楚,然后笔下没有一点纤尘,这才能写出纯净无疵的散文。」《偏见集.现代文学论》清楚明白,首先是一篇文章的主题要明晰,使人读后能了解其中要旨;其次是文理要清晰,文章可以高谈阔论、旁徵博引、一波三折、变化无穷,然忌枝蔓芜杂,是故高明大家注重驾驭情思、删芟剪繁,即令情采汪洋恣肆、风格奔放热烈,仍主题鲜明,文理清晰,使人读之不至目眩神迷,如坠五里雾中;最终则是文词要清楚明白。 《偏见集.古今之争》以法国文学批评史上一次有声有色的论战为写作背景,说明论辩荷马的艺术价值时,双方均未抓住问题核心。因为荷马诗的特点是「简单」,「这正是他的优美处」,梁氏如是评判。 文词是为表情达意,吾人感情意绪极为丰赡繁富,刘勰於一千五百年前即谓「登山则情满於山,观海则意溢於海。」「方其搦翰,气倍词前。」《文心雕龙.神思》作为传达媒介之文词自是越丰富越佳,然而,「严格的讲,我们要表达某一种意思,只有一个字或词,最适宜於我们的需要。」《文学因缘.文学讲话》梁实秋以福禄贝尔晓谕莫泊桑写作艺巧须知 ,告诉我们:选择遣词用字,只要能将内心感情意绪恰如其分、生动传神表达,即臻清楚明白之要求。是故文字毋需堆垛,「用字用典要求其美,但是要忌其僻。文字要装潢,而这种装潢要成为有生机的整体之一部,不要成为从外面粘上去的附属品。」〈论散文〉此一文学理论虽非首创,《文心雕龙.情采》已谓:「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词诡,则心理愈翳。」唯梁实秋强调「清楚明白」,并视作通往「简单」必经之阶梯,将修辞学技巧,在现代文学中付诸实现。 清楚明白、行文雅洁为梁实秋散文特色之一。若谓其篇篇简洁了当、开篇破题,罕见渲染铺排、拐弯抹角,亦不为过。如:〈记张自忠将军〉起笔即曰: 我与张自忠将军仅有一面之缘,但印象甚深,较之许多常常谋面的人更难令我忘怀。《秋室杂文.记张自忠将军》即令引章摘句,亦删繁就简,紧扣议题,绝不旁骛。以〈握手〉之破题为例: 握手之事,古已有之,《后汉书》「马援与公孙述少同里闾相善,以为既至常握手,如平生欢。」但是眼下通行的握手,并非古礼,既无明文规定,亦无此种习俗。《雅舍小品.握手》寥寥数语,题旨已明。开篇即清楚明白,却无浅露之弊。开门见山、紧切主题,颇得宋人议论文之神髓 《文学因缘.文学讲话》言及散文「文章要深、要远、要高,就是不要长。描写要深刻,意思要远大,格调要高雅,就是篇幅不一定要长。」梁实秋散文大都篇幅简约,语言精炼,字数多在二千左右。〈退休〉一文,由退休制度在中国之演变起始,引诗述典、论古道今,既生动描述旧时官场世态炎凉,又细致刻绘今人对退休一举之种种心理,写来跌宕变化,情趣盎然,仅一千余字。二、选择 《文心雕龙.鎔裁》曰:「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蹊要所司,职在鎔裁。檃括情理,矫揉文采也。」写作时,须确立文章内容有一定的中心议题,但有时文意过长,文词又显得繁芜,唯赖鎔裁以矫正繁冗杂乱,譬如木匠之绳墨与斧斤,使骈拇与赘瘤均应「芟删剪秽,弛於负担。」唯赖选择。 「散文的艺术便是作者的自觉选择。」为说明选词择句的重要,梁实秋指出:「平常人的语言文字只求能达,艺术的散文要求其能真实。——对於作者心中的意念的真实。」唯赖选择。《文学因缘.作文的三个阶段》云: 对於什麼都有意见,而且触类旁通,波澜壮阔,有时一事未竟而横生枝节,有时逸出题外而莫知所届,有时旁徵博引而轻重倒置,有时作翻案文章,有时竟至「骂题」,洋洋洒洒,拉拉杂杂,往好听里说是班固所谓的「下笔不能自休」。也许有人喜欢这种「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式的文章,觉得里面有一股豪放恣肆的气魄。不过就作文的艺术而论,似乎尚大有改进的余地。除引曹丕〈典论论文〉中,班固臧否傅毅所言,并援用《礼记.学记》论进学之道;适当的问答与不适当的问答: 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梁实秋视属文之道,应割爱、应选择,与〈学记〉适当的问答,道理完全相同。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将梁启超演讲时之奕奕神采,跃然纸上。且演讲内容亦撮要撷萃,展示於读者目前,并抒发听后感怀,虽全篇未及千字,写来仍极富情致: 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四句十六个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演讲后的约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衷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以听者身分,记对演讲人的回馈(feedback),将梁任公演讲情景,既简约且动人描绘,可谓点晴之笔。〈麻将〉一文为说明麻将之诱惑力、吸引力,「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我在清华念书的时候,就听说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梁任公之学问风操与雅好,读者遂得以想见。句式上与50年代、政府鼓励青年学子:「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有同样趣味。〈谈徐志摩〉记与徐志摩初会之印象: 记得是一个秋天,水木清华的校园正好是个游玩的好去处。志摩飘然而至,白白的面孔,长长的脸,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长,穿著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缀著几颗闪闪发光的钮扣,足登一双黑缎皂鞋,风神潇散,旁若无人。〈谈徐志摩〉寥寥数语,将一位风流倜傥、才气飘逸的诗人形象勾勒出来。元好问(1190-1257)〈论诗三十首〉评论陶潜诗,曰: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说明渊明冲和峻洁之诗风,乃因扫除豪华腴渥,留下真实闲远,方得以「天然」、「万古新」。七百年后,梁实秋〈作文的三个阶段〉曰: 作文知道割爱,才是进入第三个阶段的徵象。须知敝帚究竟不值珍视。不成熟的思想,不稳妥的意见,不切题的材料,不扼要的描写,不恰当的词字,统统要大刀阔斧的加以削删。芟除枝蔓之后,才能显著整洁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态,简单而有力量。所谓「绚烂之极趋於平淡」,就是这种境界。 梁实秋散文主张用语简鍊、措词精当,对於不妥贴之思想、不精当之文词,删之而后快,使豪华趋向真淳、绚烂归於平淡,正与遗山先生诗论互相辉映。三、适当欧阳修〈论尹师鲁墓志〉中提出「文简而意深」之主张。所谓「简」,即是简单、简洁,鍊意鍊词,删繁除冗。在《试笔.六经简要说》亦谓:「妙论精言,不以多为贵。」〈与杜欣论祁公墓志书〉虽论墓志铭之写作,仍强调:「文字简略,止记大节,期於久远。」为曾公亮作〈进新修唐书表〉中则曰:「其事则增於前,其文则省於旧。」再三突出文词省简。对於欧阳修的尚简主张,后来有人颇不以为然。宋朝洪迈即云:「欧阳公〈进新唐书表〉曰:『其事则增於前,其文则省於旧。』夫文贵於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容斋随笔.卷一》顾炎武也说:「〈进新唐书表〉曰:『其事则增於前,其文则省於旧。』……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日知录.卷十九.文章繁简》达者,适当也。是知「精择」之时,尚须适当。梁实秋在「简单」、「选择」之外,亦主「适当」。「散文的艺术中之最根本的原则,就是割爱。一句有趣的俏皮话,若与题旨无关,只得割爱;一个美丽的典故,一个漂亮的字眼,凡是与原意不甚洽合者,都要割爱。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写出多少旁徵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乎多少典丽的辞句,而在於能把心中的情思乾乾净净、直截了当的表现出来。」 只要作者遣词用字「选择」精萃、实践「割爱」,散文就能达到「适当」。 文章的好坏,与长短无关。文章要讲究气势的宽阔,意思的深入,长短并无关系。长短要求其适度,性质需要长篇大论者不宜过於简略;性质需要简单明了者不宜过於累赘,如是而已。所以文章之过长过短,不以字数计,应以其内容之需要为准。常听见人说,近代人的生活忙碌,时间特别宝贵,对於文学作品都喜欢短篇小说、独幕剧之类,也许有人是这样的。不过我们都知道,长篇小说还是有更多的人看的;多幕剧也有更大的观众。人很少忙得不能欣赏长篇作品。倒是冗长无谓的文字,那怕只是一两页,恹恹无生气,也令人难以卒读。〈作文的三个阶段〉自50年代以后,梁实秋陆续写了不少忆旧怀友之作;与《雅舍小品》针砭陋习、刻画世态之幽冷老辣、讽谕笔调不同者,忆友之作均写得朴实诚恳,深情绵邈,包括〈谈闻一多〉、〈谈徐志摩〉、〈清华八年〉、《秋室杂忆》、《槐园梦忆》、《看云集》等,读后均如聆其声,如见其人;闻一多殉难20周年时,写成《谈闻一多》专书,在梁氏笔下,闻一多不再是高蹈扬厉之浪漫诗人,亦非神情肃穆之名人学者,而为一有个性的淳厚耿直人。 闻一多高梁实秋二年级,两人情谊深厚。1923年秋,同至科罗拉多大学注册,然因二人在清华时数学成绩差,科大要求二人补修两门数学。梁实秋听从,但是「一多不肯。他觉得性情不近数学,何必勉强学它,凡事皆以兴之所之为指归。我劝他向学术纪律低头,他执意不肯,故他始终没有获得正式大学毕业的资格。」藉此小事,除见梁实秋本分规矩、服从纪律,亦反衬闻一多狷介不俗的性格。又书中记叙一多对艺术之专心致志: 一多作画,不动笔则已,一动笔则全神贯注,不眠不食如中风魔,不完成不辍休。学年快终了时,教授怂恿他参加纽约的一年一度的美展,於是耗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赶画了一二十幅画,配好了框子、装了满满的一大木箱,寄到纽约去。赶画的时间,他几乎天天锁起门来,到了吃饭的时候我要敲门喊他。有一次我敲门不应,我从钥匙孔里窥见他在画布上戳戳点点,於是我就不惊动他,让他饿一顿。类此朴实真切之记叙,较诸正经严肃之传记篇什,显然生动有趣甚多,且徵引真实可信、贴切适当之第一手资料,使执著耿介的闻一多,宛然在目。至於潇洒风流之徐志摩,与闻一多相较,则为天真倜傥,有童稚般情怀: 志摩好动,他闲不得。有一天已夜晚十一时许,他乘兴来看我,只见门外的百叶长窗虚掩著,灯光自隙间外露,他想吓我一跳,突然把门拉开,大叫一声,拔腿便跑,据他说原来是他看到有两个不相识的年轻人(一男一女)从一个单人大沙发上受惊跃起。这时候我早已在楼上睡了。受惊的是楼下的一对,但是更受惊的该是志摩自己。他心头突突的跳,信步走到我家附近的另一位单身朋友家,他从后面闪入,径直登楼,一看寝室里黑黝黝的,心想这家伙睡了,来吓他一下,顺手把门框上的电灯开关一拧,不觉又失声大叫了,原来床上不仅是一个人在睡,这一惊非同小可,踉跄下楼,一口气跑回家,乖乖的自己去睡了。〈谈徐志摩〉藉此闲事,将诗人徐志摩顽皮稚拙的举措与神情,跃然纸上。仅以寥寥数语,适当勾勒出一个人物的特质与个性,这是梁实秋的大家手笔。他为老舍所描画的速写,读之令人感受到温厚和善: 抗战后,老舍有一段期间住在北碚,我们时相过从。他又黑又瘦,甚为顦顇,平常总是佝偻著腰,迈著四方步,说话的声音低沈,徐缓,但是有风趣。……老舍对待谁都是一样的和蔼亲切,存心厚道,所以人缘好。 在故知旧友中,梁实秋大概与胡适交游最久。自1927年与胡适相识,彼此间的交往几乎无有中断,1958年、胡适自美回台后,二人均已是皤然老翁,故知重逢,过往更为密切。虽然在学术议题上,二人未必投合,私交却一直不薄。1962年、胡适猝然去世,翌日,梁实秋即作〈但恨不见替人!〉哀悼之。又有〈胡适先生二三事〉等怀旧文多篇。其中回忆20年代末,某日,胡适请梁与潘光旦等数友至上海四马路、一徽州菜馆品尝适之家乡菜: 我们一进门,老板一眼望到胡先生,便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笑脸相迎,满口徽州话,我们一点也听不懂。等我们扶著栏杆上楼的时候,老板对著后面厨房大吼一声。我们落座之后,胡先生问我们是否听懂了方才那一声大吼的意义。我们当然不懂,胡先生说:「他是在喊:『绩溪老倌,多加油啊!』」原来绩溪是个穷地方,难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别优特老乡之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有两个菜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一个是划水鱼,即红烧青鱼尾,鲜嫩无比,一个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锦炒生面片,非常别致。缺点是味太咸,油太大。 除可知梁实秋於1984年写成《雅舍谈吃》,虽自道「不是烹调专家,我只是『天桥的把式——净说不练』。」《雅舍谈吃.序》然书成实其来有自,并可见梁氏与这位「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的情谊,今天读来仍颇有兴味。 梁实秋怀旧文中主人翁,或为文坛名流,或为朝夕相处、情感笃厚之多年同窗,又或偶然邂逅而成深交知己,因适当取材,字里行间流露友情的可贵与知遇的难得,直与《史记.管晏列传》媲美。并体现曾国藩〈覆陈太守宝箴书〉所云:「称人之善,依於庸德,不宜褒扬溢量,动称奇行异徵,邻於小说诞妄者之所为。贬人之恶,又加慎焉」。四、节制一般言之,为使文字简洁,以致推敲过分,易使思想情感之摅发受到束缚,失去纯真自然意味。然梁氏写作,即令篇幅短小,仍能层层剥示,娓娓展露,行文卷舒自如,表现出任意挥洒,洗鍊畅达。 〈中年〉一篇不足两千字之小品文,穿插丰富的中外知识、实例,又有自己的经验与见识,却写得从容,令人读后颇觉津津有味,增广闻见而获益匪浅。〈退休〉写得明快洒脱,有如行云流水。又如〈职业〉一文谈教书,除写自己教书的经验、感受,复引古籍,诸如:沈括《梦溪笔谈》、东方朔言论、杜甫诗句;〈鸟〉则引用济慈〈夜莺〉、雪莱〈云雀〉及诗人哈代诗句。所徵引者有如繁花似锦,却无掉书袋之堆砌,也无两脚书橱之自我炫耀,足证其广闻博识与适当收束。 以〈滑竿〉为例,写滑竿夫太苦,致使如何鸠形鹄面之后,为说明渠等也有提神解乏之方,与精神兴奋之时,遂插入一段滑竿夫边走边唱的俚语: 甲:「前面靠得紧!」 乙:「后面摆得开。」 甲:「亮光光!」 乙:「水波浪。」 甲:「滑得很!」 乙:「踩得稳。」 甲:「远看一枝花。」 乙:「走近看是她!」 甲:「教我的儿喊她妈。」然后写道:「唱到这里,路边的那『一枝花』红头涨脸的啐他一口。滑竿夫们胜利的笑了起来,脚底下格外有力,精神抖擞,飞步上山。」《雅舍小品续集》页90。全文此一写法有如在繁弦密管之行文中,加入一段悦耳宜人的清唱,使作品章法顿时变得活泼而不板滞,且韵味隽永,雅俗共赏 。最终则在笑声里戛然而止,显得乾脆、俐落而有趣! 梁氏怀旧之作,尚包括1974年8月《槐园梦忆》的悼亡,上承朱自清〈给亡妇〉忆旧散文之传统,并连接当代忆旧散文之桥梁。梁实秋「节制」的美学观,使其作品不见放任感情的倾泄,而是节制并控制情感的抒发;未直抒胸臆,也无朱自清的悔恨、悲哀,全书长达七万余字,读者看到更多的是描述,呈现鹣鲽情深,老来弥笃,即令双双步入花甲之后,依然如同初恋、新婚,情甜似蜜: 她每隔两日提篮上市,我必与俱。她提竹篮,我携皮包,缓步而行,绕市一匝,满载而归。市廛摊贩几乎无人不识这一对皤皤老者,因为我们举目四望很难发现再有这样一对。回到家里,倾筐倒箧,堆满桌上,然而我们就对面而坐,剥豌豆,掐豆芽,劈菜心,……差不多一小时,一面手不停挥,一面闲话家常。 对妻子的深情就藏在这些叙事之中,有如汨汨流动的河水被碧绿悠长的青草覆盖,虽时隐时现,但真挚的感情更为内敛,有人评曰:梁实秋「含泪写下《槐园梦忆》一书,以极其细腻的笔调,追述半个世纪的柔情,感人至深。」 在梁实秋眼中,妻子宛如降临人世的天使,带给他生活上欢乐、幸福与满足,二人自心底深处发出之男欢女悦、相亲相爱、相知相惜的婚姻爱情,是朱自清〈给亡妇〉中所无有者。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也写夫妻伴侣,以讲述故事、平铺直叙为主;也写生活事作,却没有梁实秋在平静叙事中、笔底含藏一片深情,作品艺术感染力自不及梁氏 ,已是公评。梁实秋忆旧散文以含蓄、平静的叙事方式表达,此时不见《雅舍小品》中的知识性与思辩性,却使《槐园梦忆》的端雅、朴实与幽静,有如一朵明秀兰花。然凄楚感伤、沈痛真挚,伉俪之情,均由平凡中见其不寻常之处,正是曾文正公志人「依於庸德」之展现。参、割爱论之思想基础梁实秋学创作中的「割爱」,应包括「表现之合度」与「有纪律的形式」 其立论之思想基础可归纳为:理性的制约、真实的人性、道德的目的、文学的严肃性、内省的创作论。一、理性的制约 梁实秋接受白璧德(Ivring Babbitt, 1865-1933)理论,提倡古典主义,反对浪漫主义。「古典主义者所注重的是艺术的健康,健康是由於各个成分有合理的发展,不使任何成分呈畸形的现象,要做到这个地步,必须有一个制裁的总枢纽,那便是理性。」 梁实秋强调理性,尝谓:「文学的力量,不在於开扩,而在於集中;不在於放纵,而在於节制。……所谓节制的力量,就是以理性(reason)驾驭情感,以理性节制想像。」虽然亦曾说:「一切的文学都是想像的。」〈文学的纪律〉页122。但是他要求文学创作中「情感、想像都要向理性低首。」他认为:「在理性指导下的人生是健康的、常态的、普遍的;在这种状态下所表现出的人性亦是最标准的;在这标准之下所创作出来的文学才是有永久价值的文学。所以在想像里,也隐隐然有一个纪律,其质地必须是伦理的、常态的、普遍的。」〈文学的纪律〉页123-4。所以,文学创作中的想像,在梁实秋看来,「想像还必须是纪律的,有标准的,节制的。」「节制是文学力量的源泉。」〈文学的纪律〉「在抒泄情感之际也自有一个相当的分寸,须不悖於常态的人性,须不反乎理性的节制。这样健康的文学,才能产出伦理的效果。」〈文学的纪律〉页121。然而,「节制」何为?梁实秋指出:「所谓节制的力量,就是以理性驾驭情感,以理性节制想像。」 准此,梁氏将当时革命文学作品判定为非理性、非常态的想像。「伟大的文学者所该致力的是:怎样把情感放在理性的韁绳之下。文学的效用不在激发读者的热狂,而在引起读者的情绪之后,予以和平的宁静的沈思的一种舒适的感觉。」〈文学的纪律〉页121。他认为:只有受理性制约的文学,才是「健康的文学,才能产年伦理的效果。」他以为:德国的「狂飙运动」以及近代的「未来派的戏剧」无一不是过度的情感的产物,他都予以否定。〈文学的纪律〉页121。同时,将那些鼓吹革命、充满激情的文学作品也都斥之为不健康的作品,故其将矛头指向左翼革命文学,乃是可以理解。二、真实的人性 梁实秋曾以肯定的语气说:「文学的精髓是人性描写。」《偏见集.人性与阶级性》页194。文学要表示普遍固定的人性,而纯正的人性在理性的生活中就可以实现,故反对情感的氾滥,斥之为「感情主义」,并将卢梭作为感情用事的代表人物,谓其作品充满「感情过度的病态」,「是一个变态的天才」。 伟大的文学乃是基於固定的普遍的人性,从人心深处流出来的情思才是好的文学,文学难得的是忠实,——忠於人性;至於与当时的时代潮流发生怎样的关系,是受时代的影响,还是影响到时代;是与革命理论相合,还是为传统思想所拘束,满不相干,对於文学的价值不发生关系。因为人性是测量文学的唯一的标准。《偏见集.文学与革命》页12。 文学家就是民众的非正式的代表。此地所谓的代表,并非如代表民意之政治
1、梁实秋,原籍浙江杭县(今杭州市),光绪二十八年腊月初八(1903年1月6日)生于北京。学名梁治华,字实秋,一度以秋郎、子佳为笔名。 2、1915年秋考入清华大学。在该校高等科求学期间开始写作。第一篇翻译小说《药商的妻》1920年9月发表于《清华周刊》增刊第6期。第一篇散文诗《荷水池畔》发表於1921年5月28日《晨报》第7版。1923年毕业後赴美留学,1926年回国任教于南京东南大学。第二年到上海编辑《时事新报》副刊《青光》,同时与张禹九合编《苦茶》杂志。不久任暨南大学教授。 3、最初他崇尚浪漫主义,发表不少诗作。在美国哈佛大学研究院学习时受新人文主义者白壁德影响较深。他的代表性论文《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1926年在《晨报副镌》发表,认为中国新文学存在浪漫主义混乱倾向,主张在理性指引下从普遍的人性出发进行文学创作。1930年,杨振声邀请他到青岛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长。1932年到天津编《益世报》幅刊《文学周刊》。1934年应聘任北京大学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1935年秋创办《自由评论》,先後主编过《世界日报》副刊《学文》和《北平晨报》副刊《文艺》。 4、七七事变,离家独身到後方。1938年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到重庆编译馆主持翻译委员会并担任教科书编辑委员会常委,年底开始编辑《中央日报》副刊《平明》。抗战胜利後回北平任师大英语系教授。1949年到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後改师范大学)英语系教授,後兼系主任,再後又兼文学院长。1961年起专任师大英语研究所教授。1966年退休。1987年11月3日病逝于台北。 5、40岁以後著力较多的是散文和翻译。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从1949年起20多年共出4辑。30年代开始翻译莎士比亚作品,持续40载,到1970年完成了全集的翻译,计剧本37册,诗3册。晚年用7年时间完成百万言著作《英国文学史》。
梁实秋的散文味(读者评论) 李大伟 梁实秋真能侃,再小的芝麻粒的事儿,经他的笔一转一化,汨汨淌出一大洼水,一波三折,有滋有味。梁先生淡雅从容,典型一绅士,持杖岸立,口衔烟斗,含笑窥乐。梁的散文:琐碎。没有故事情节,全凭见识,将古今中外、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拼凑成文,像碎花裙上的碎花点,杂而不乱,抖开斑斓。他下笔,东一鳞西一爪,若云里神龙,飘忽不定,反而没有编故事的斧痕匠气,触类旁通,信手捻来,随心所欲,东西八千里,上下五千年,逞才仗气,一泻千里地侃下去,毫不搭界的几件琐事,很巧妙地触电,通了!任何琐碎小事,一落梁氏笔下,便衍化成滋润丰沛的长文。因为杂,读者永远新鲜不厌倦,恨不能一气读完。梁的行文看似轻松洒脱,没有梁的学贯中西的渊博学识,这一手是学不到家的,这是一绝。也有人效颦,结果堕入罗嗦,世俗。至少在我看来,散文到了梁实秋手里,又耸起一座里程碑。仿佛没有不可入文的事,不信,翻开梁的四集《雅舍小品》,就像个杂货铺,乱七八糟的货都齐了。怒、脏、鼾、胖、病、洗澡、理发,都是生活琐事,也是他佳作的题目。凡是他耳闻目睹的都揽入笔底,正合老上海的一谚语:捡入篮里都是菜,这是高厨的本事。经他妙笔点睛,化龙飞舞,这不能不归功於他的渊博与机敏。梁讲究生活的趣味,他总能从最平凡的生活小事发现它亮晶晶的趣味,然后笔锋一转,洋洋洒洒,谈笑风生,不时闪烁出机智,忍俊不禁开涮几句玩笑,令人捧腹厥倒。他好幽默但不庸俗滑稽,这是他的文章特色。他文章取材很世俗,人人都有此经历,一经点出其中的闪光点,自然引起普遍共鸣。行文幽默、情趣高雅、文字简洁、文采斐然、文笔活泼,深得读者珍玩。琐事入笔,典雅出锋,这是梁文的成功之处。梁实秋又是大学者,莎士比亚全集汉译本第一人,主编的《远东英汉大词典》更是华人学者研读西方文化的必备参考词典。但他写作从不掉书袋,没有头巾气的酸。他常常信手捻来中外大典的引文,置於一堆俗事中,还原出引文原有的世俗朴素,充实文章的知识含量,是调味品,不是醋,更有可读性。时下一些写手,才看了几篇引文,甚至见了广告上几句古代诗文,便迫不及待收入“拙著”,企图点缀出文章的源远流长,一副普人郝隆袒腹晒书的穷酸相。一坛回味尚可的米酒晒成醋了,原有的酒味也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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