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野草》之深层意蕴探寻 鲁迅先生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峡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因为生命是自己的,又全由自己负责,所以不惜以自己为实验,解剖自己,连同肉体和灵魂,一并展示给人看——无论是高尚的、还是已经被扭曲了的。 这解剖的刀就是他自己手中那枝犀利、冷峻的笔。他用这枝笔描绘出了那些在残酷的压榨下变了形的肉体和灵魂,并且想借助它为彷徨中的灵魂指出一条生的道路,他将自己的这种愿望赋予在《野草》中。“盖世界大文,无不能言人生之闷机┅┅所谓闷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 1. 肉体的拯救 在《墓碣文》中,肉体已经呈现出对自身存在的迷茫:既然人活着时,只能利用肉体,享受肉体,从肉体的反应中得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有利的应该占有,无利的便摒弃。但是当肉体死了以后,它不再对万物表现出喜或悲,痛或快,此时肉体的价值存在何处?在《墓碣文》中,死尸显然不甘心自身肉体的消灭,它也想知道肉体——这个至今未尝品味过的事物的味道,于是“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但是,肉体已死,它不同于存活时,所以当死尸询问和威胁时,同时感到自身的无奈,只能离开,但也留下话:“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肉体已归于腐朽,不可再次起生,自食就是无所希望,而要得救,需要对自身的无限珍爱,要拯救肉体,只能珍惜它——这是中国几千年丧葬史的精髓;但是这样,肉体的本味又不可知:这是肉体存在的矛盾与疑惑。 2.肉体拯救后的矛盾、疑惑 一旦肉体得救,其本身存在的矛盾便更明显地突现出来。《颓败线的颤动》将这种矛盾的突现深刻地表现出来。青年男女无计于生活的苦难,饥饿、羞耻、痛苦一并集中、爆发起来。垂老的母亲曾经历尽千辛,才将女儿抚养成人,而待女儿成人后却向她抱怨“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婿也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连女儿中最小的一个也玩着一片干芦叶,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杀!”于是垂老的母亲开始颤抖、痉挛。自然,握笔的鲁迅也颤抖了,痉挛了,他开始怀疑先前的对肉体拯救的必要。他发觉拯救后的肉体——或许肉体本身都充满了无止尽的欲望,攫取的欲望和抛弃的欲望——已经非他所先前认识的那般模样。肉体是贪婪的,在它自己死去后,它依旧吞吃自己的身体,但不能知它的本味;现在,肉体得救,可以吃别的人,以达到知本味的目的,于是演绎出一代代吃人的剧目来:易牙蒸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清兵挖了徐锡麟的心肝来,炒了分吃。鲁迅在《狂人日记》末段向社会呼吁: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然而从这《颓败线的颤动》中可以看出为继续吃人而做出的准备。鲁迅开始怀疑肉体。垂老的母亲,这个肉体拯救者的形象,最后只能在孤独无助的深夜中走出去,从无尽的黑暗中去寻找光明。她赤身露体,像石像一样矗立在荒野,举两手尽量向天,向上天询问,以无词的言语询问——这是人类心灵世界中的最高层的向自然这个创造出他们的伟大存在物提出的最高深的问题。然而鲁迅意识到了这种询问的结果:它只能是湮没在荒海的波涛中,在波浪的再次起伏中隐灭。或许果真如尼采所说的:“当德行睡眠后,它将更加精神焕发地起床。”当肉体垂涎于自己的本味而久久不得时,一旦使它获救,无疑会向全人类伸开其贪婪的魔爪,而从不顾及这人是谁。这个肉体拯救者的形象是集困惑于一身的,她是鲁迅那时的思想写照。 3、灵魂拯救的彷徨 当肉体的拯救陷于不可解答的困惑的时候,鲁迅开始尝试探索另一种形式的拯救:灵魂的拯救。然而他对这种更加缥缈、形而上的拯救方式表现出了一种无奈的徘徊和彷徨。他说:“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失掉的好地狱》,题目便隐含了深厚的讽刺意味。地狱原是魔鬼对灵魂的审讯之所,魔鬼为此准备了刀山、剑树、油锅,想要拷问出灵魂的罪恶来。但是魔鬼说:“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于是,地狱不再是地狱,地狱的一切均废驰了。那些鬼魂受到蛊惑,便纵声向人类发出反叛地狱的绝叫。他们渴求人类对他们的拯救。但是当人类的使者得到地狱的统治权之后,鬼魂仍旧如原先一样,要经受拷问,这是灵魂向肉体发出求救的最终失败。鲁迅在其中暗含了两种形式的拷问,一种是人类所存在的肉体形式对灵魂的拷问;另一种是魔鬼的灵魂对人的拷问。然而鲁迅马上察觉出这两种拷问的可笑: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一方是垂死挣扎,一方是铁腕镇压,丝毫没有变,以致鲁迅后来说:“我常觉得‘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而当“黑暗和虚无”成为“实有”时,人作为生命存在的肉体已经不再对灵魂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吸引力。所以,在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影,这个灵魂的另一种反应形式就会来向肉体告别,但是,影同时又是彷徨的,影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