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写作大概半年后,我开始思考一个句子里的主语使用情况。 到底文章里该不该使用“笔者”?如果不用,那用什么好?“我”还是“我们”,或者干脆直接去掉主语? 大三时看了很多论文,研究“复调”和“电影叙事结构”,阅读过后开始自己的总结,现在看来,那几篇文章实际就是按照论文体例来写的,但在写作过程中,我几乎本能地拒绝使用“笔者”这一词语。 因为感觉不对。 在写文章时,碰到某些需要推敲的字词或句子,我会反复斟酌,有时需要念出声。对这个词也是这样,替换了同类词一一试过,最后决定不用。虽不能说出为什么,但就是感觉不对,觉得如果使用这一词语绝对会损害文章的品相。 后来问了我们外教,他说用笔者„zu auffällig“。于是我许久的困惑被一个德语词解释清楚。 我说那中国很多论文都用笔者,他说在德国没人用笔者。然后建议我用无主被动句,或使用man代替。 “笔者”一词,常见于论文写作当中。用“笔者认为”,而不用“我认为”,被认为是客观中立的价值表现,用“我认为”,主观性太强,有损学术研究的中立性。 但真是这样子吗? „zu auffällig“意思就是“笔者”这个词用在文中太过突出,太过扎眼了。“笔者认为”使用在文中以作句子开头,有一种非常明显的突兀感。看似客观中立,其实是一种伪客观,其主观性和介入性甚至要比“我认为”更强。 不说普通文章,即使在论文写作中,也应尽力避免使用“笔者认为”这一句式来表达看法。 那问题来了,不用“笔者认为”,用什么好? 可以一个个讨论。用“我认为”,仅比“笔者认为”稍好一点,虽去除了那层突兀感,但作者的存在感还是太强,尤其是在论文中,不宜使用这一句式来表达看法。 上个世纪,福楼拜在小说写作中提出“作者隐退”,不再使用全知视角、零度聚焦,转而改用内聚焦视角叙述故事,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再随处感到作者本人的存在。福楼拜的这一思想如作用到具体的文章写作中,则应表现为“笔者认为”以及“我认为”这两大句式的消退。这两个句式让读者十分强烈地感受到作者本人的存在,尤其是前者,更有十分强烈的突兀感存在。 如果不用这两个句式来表达看法,那应该怎么说? 德语可以用man,英语可以用it,那置换到中文里来呢? ——用“本文认为”。 这就是中文里的man和it.在表达看法之外,我们也常需要使用主语,比如下面这一句话: 这个句子里的主语该怎么填? 这里就不能用“本文”或者“文章”了。那用什么好?“笔者”,“我”,还是“我们”? “笔者”和“我”已经被pass掉了,只能用“我们”。 这一句式的常见表达还有: 在使用“我们”这个词之前,我也思考过它的合理性问题。 明明是你,是作者“你”自己认为,“你”之前讲过,“你”具体分析,谁跟你是“我们”。想到这一层,让作者很尴尬。 看叶嘉莹先生的书,发现她常会使用“我们”。因为她的《唐五代名家词选讲》《北宋名家词选讲》《唐宋词十七讲》等七册书籍,都是依据平时在各地讲词之录音整理出的。 因为是老师讲课,我们坐在下面听。文中作为主语的“我们”,将其置放到讲座这个情景下似乎也就合理了。我们从小听课已经习惯了这种句式“今天我们讲第一节”。但仔细推敲,讲课和写作其实差不多。比如第四讲开篇,“今天我们开始讲第三个作者冯延巳。” 明明是“你讲”冯延巳,我们听,怎么就变成了“我们讲”?我们又哪里讲得了。 这里已经不能再细究这个句式的合理性问题了。这是讲课的方便,也是写作的方便。 作为主语,相比起“笔者”和“我”来说,“我们”已经好太多了(你试着把句子里的“我们”替换成“笔者”和“我”试试),它不仅去除了“笔者”所带来的突兀感,同时还有这两个词主观性太强所带来的弊病。它让作者和读者站在了一起,两者是平等的交流。而“笔者”和“我”不是,这两个词不是平等的“对话”,只是作者的灌输与读者被动的“接受”。 传统小说全知全能的叙述者与现代小说作者隐退的对比也类似。这是福楼拜此一精神在具体的句式句法上的体现。 最后再讲一点,是主语省略。 就上一句,就没主语。还有上面第三段:“大三时看了很多论文,研究复调和电影叙事结构”,以及上一篇文章的开头“去年考了个研”。 回头看我很多文章,句子里都没有主语。这不是病句,是在反复斟酌之后的选择,为行文简洁故。 一个句子里要没有主语,多少会有些空,这时就需要用各类状语代替,一般是时间状语,比如上面句子里的“大三”和“去年”。 把这些时间状语填充到句子里,代替主语,以解决主语省略后整个句子的平衡问题。 后来我看王路的文章,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他以阿城的《遍地风流》举例,比如,“下午三点,我去吃饭。”改为“下午,去吃饭。” 这些就是我在 《写作这点儿事》 里的聊得第八点: 那一篇我没有展开讲,只提了一下,所谓的“主语的选用和省略”,基本就是我现在说得这些了。2、 村上春树1990年后去了美国,在麻省理工学院做演讲,用得英文。他认为: 村上总说大实话。 的确,这是我在写作时每时每刻都会陷入的困境——在汉语浩瀚的词汇海洋里迷失方向。 写 《是枝裕和、村上春树以及存在主义和福柯》 这一篇,我在纠结这些:用“窗户”还是“窗子”,用“感到”还是“觉得”,用“或会”还是“也许会”。后来不胜其扰,写下这么一句话吐槽: 然而就这么一句,刚写完,又开始纠结了——到底用“永远”还是“时刻”,用“处在”还是“处于”,要不要加上“一种”。 真·无解。 作为母语使用者,和汉语的关系太过密切了,正如村上之于日语。3、 前些天准备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一共三个译本,决定先比较一下。这里先聊一下开头第一句。 许渊冲译本第一句是:“我们正在上自习,忽然校长进来了”。 又看了周克希的:“我们在自修室上课,校长进来了”。 两个看了都不太满意,许渊冲的意思到了,但稍嫌啰嗦。周克希没译出那个轻微的转折语气。按说此句应该加上一个“忽然”,但即使是用“忽然”,不用“但”,转折语气也过了,应该是一种非常轻微的语气表达。 我正思索,要是我该怎么写? 不经意间在一篇书评里看到了李健吾的翻译,最妙: “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 就这么一个“正”字! “正在”太啰嗦,把“在”去掉。我们正上自习,现在进行时,这时只要后句再插入一个另外的主语,就足以构成轻微转折了。 上面说过,周克希那个非常轻微的转折语气没译出来。而许渊冲意思到了,但句子太啰嗦,李健吾意思不仅都保留下来了,行文还更加简洁。 上品。 三月底去了趟北京,参加复试。 下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自习室,抬起头来,看到门掩黄昏,浓酽醉人,想起高二的某个下午,同样的场景,感到新旧生活的交替,有些感伤,写下这样的句子: 写下后不太满意,旧病复发,反反复复又改了半个小时,最后改成这样: 就改了一个词。把“正在”拆开,分置两句之中。和李健吾的那句很像。 在伊萨克·巴别尔的短篇小说《莫泊桑》中,关于小说写作,叙述者说了这么一句:“没有什么能像一个位置妥当的句号一样,带着如许力量直刺人心。” 埃文·康奈尔也曾说过,在他发现自己修改一个短篇小说时去掉了些逗号,再次修改时又把那些逗号放回去后,他知道这个短篇算是定稿了。 就写作而言,很多作者仅仅把它当做思想和知识的容器,不会思考其中的文学性,更不会把它当做一件艺术品反复打磨。这多少有些遗憾。4、 写作就是,早上加了一个逗号,到了晚上,又把它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