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平生用过一百多个笔名,是现代作家中笔名用得最多的人之一。他自己曾经有所说明,例如他二十年代中叶在《〈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中说过:“近几年《呐喊》有这许多人看,当初是万料不到的,而且连料也没有料……我所用的笔名也不止一个:LS,神飞,唐俟,某生者,雪之,风声;更以前还有:自树,索士,令飞,迅行。鲁迅就是承迅行而来的,因为那时的《新青年》编辑者不愿意有别号一般的署名。” 这大批的笔名中有些仅为谐音,如“虞明”、“余铭”,用浙江、上海一带的口音念起来,同于“愚民”,“康伯度”则是英文的买办(Comprador)之音译;但更多的笔名另有深义。例如后来最为通用以至取代了原名的“鲁迅”开始用于在《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等小说之时,而同时发表新诗与杂文则署名“唐俟”。他当年曾经与一度离别的老朋友许寿裳交谈过这两个笔名的含义,许先生在《鲁迅的生活》一文中写道——他说:“……(署名鲁迅)理由是:(一)母亲姓鲁,(二)周鲁是同姓之国,(三)取愚鲁而迅速之意。”“至于唐俟呢?”“哦!因为陈师曾(衡恪)那时送我一方石章,并问刻作何字,我想了一想,对他说,你叫作槐堂,我就叫俟堂罢。”我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这“俟”字的涵义,那时部里的长官想挤掉鲁迅,他就安静地等着,所谓“君子居易以俟命”也。把“俟堂”两个字颠到过来,堂和唐这两个字同声可以互易,于是成名曰“唐俟”。周、鲁、唐又都是同姓之国也。可见虽然即使是临时使用的笔名,其中也很有些典故,颇有意思的。而且这一课题似乎尚非题无剩义。试举三个例子来看。即如“唐俟”及其简化的用法“俟”,乃是五四时代鲁迅的重要笔名之一,鲁迅用这一笔名发表了若干新诗、随感录和论文。据当年的北大学生孙伏园说,那时“青年们常常互相询问:‘唐俟到底是谁呢?谁的文章有这样深刻呢?’”“‘唐俟’和‘鲁迅’会不会是一个人?唐俟大抵写论文,写新诗,写随感;鲁迅则写小说,也写随感,而两个人的用词选句和思想内容又很有相像之处,也许这两个人只是一个人的笔名吧?”一直到《热风》出版后,“唐俟”与“鲁迅”确为同一人才大白于天下。李允经先生说:“‘唐’这个字,也含有‘中国’的意思。唐代盛时,声誉远及海外,后来海外各国便称中国人为唐人。这样,‘唐俟’便可以理解为‘中国等待着’或‘中国人期待着’的意思”。鲁迅让中国等待什么呢,这恐怕属于求之过深了。鲁迅的著作尚且不可以过度诠释,笔名更不宜从中寻求过多的微言大义。既然“唐俟”为“俟堂”之倒文,则“唐”只是一个姓。又例如,鲁迅在辛亥革命时期用过一个“黄棘”的笔名,高信先生解释为“黄帝子孙所居住之地布满了荆棘”,此说恐亦不确。我们知道民国元年(1912年)时的鲁迅对形势的看法比较乐观,“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国人虽然任重而道远,但前途非常光明,所以他这一笔名的含义或不至于那样悲愤。按“黄棘”典出屈原的《悲回风》:“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王逸《楚辞章句》云:“黄棘,棘刺也。枉,曲也。己愿借神光电景,飞注往来,施黄棘之刺,以为马策。”可知“黄棘”乃是用棘刺当作鞭子,打马快跑。这与《〈越铎〉出世辞》大声疾呼的“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等等,完全合拍。解释鲁迅的笔名应顾及他当时的思想状态,而不宜望文生意,作脱离实际的联想和发挥。鲁迅笔名中用典故最见曲折的大约是“杜德机”。这三个字出于《庄子·应帝王》,其中说,季咸是一位会相面算命的神巫,预卜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寿夭,无不灵验。列子把这个人的情况说给他的老师壶子听,壶子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这种灵验与问卜者跟他积极配合有关,如果不配合,季咸就无能为力。于是壶子让列子把季咸带来给自己相面:明日,列子与之(季咸)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巾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壶子明明活得很正常,而季咸却以为他马上就要死,其原因即在于壶子故意示之以假象,让季咸看到某种预示着死亡的迹象,而这种假象其实乃是壶子利用自己的特异功能,故意 “杜”其“德机”制造出来的。“杜”是闭塞之意(即“防微杜渐”、“杜绝”之“杜”),“德机”就是生机,在庄子的语汇里,“物得之以生谓之德”。壶子故意闭塞(“杜”)自己的生(“德”)机,季咸据此做出判断,结果大大失误。庄子的意思大约是说,一个人要站得住脚,就要“立乎不测”,让别人摸不到自己的底,臣下对付帝王得用这个办法,帝王对付臣下也得用这个办法。庄子貌似一味旷达不问世事,其实却极端深于世故。鲁迅极熟于《庄子》,借用这“杜德机”三个字作笔名,大约是有不让对手了解到自己的底细之意。当年鲁迅不断地更换笔名,也确实把那些拼命施行文化“围剿”的国民党御用文人弄得昏头转向。鲁迅还有一个笔名叫“齐物论”,更直接地源出于《庄子》中的篇名。在《百家姓》中确有“杜”、“齐”这两个姓。“齐物论”讽世之意比较明显,而“杜德机”则含蓄得多,可以说是鲁迅笔名中的一份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