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是个骁勇无双的大英雄,唐代大史学家房玄龄之父房彦谦曾把他的骁勇与神话故事中的英雄人物蚩尤相提并论。
后世这样盛赞项羽,说他是“世界之怪杰也,具并吞八荒之心,叱咤风云之气;勇冠万夫,智超凡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敌邦闻之而震魄,妇孺思之而寒胆;百世之下,犹懔懔有生气,岂仅一世之雄哉!”
壮哉,项羽之神勇,千载罕见。
但项羽却是个失败的英雄。
他主要败在三个地方:一、鸿门宴放走了刘邦;二、机械遵守鸿沟协定;三、错误建都于徐州。
所以,项羽败得相当不甘,死前一再仰天大吼:“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饶是如此,他仍却能从容面对死亡,乌江自刎,一腔英雄浩然之气塞满天地。
清代女才人李晚芳说:“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太史公以神勇之笔,写神勇之人。亦千古无二。迄今正襟读之,犹觉喑嗯叱咤之雄,纵横驰骋于数页之间,驱数百万甲兵,如大风卷箨,奇观也。”
此语不虚也,太史公以雄奇之笔写项羽,当项羽纵横天下之时,“喑恶叱咤,千人皆废”,谁人能与之争锋?
但其写项羽之死,细观其以惊心动魄之笔勾串楚歌夜警、虞兮悲唱、阴陵失道、东城快战、拒渡赠马、赐头故人等一系列情节,又何尝不是《史记评林》中所说的“一腔怨愤,万种低徊,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
霸王别姬、乌江自刎,千古传唱。
然而,1985年2月,安徽省定远二中的教师计正山撰写了一篇题为《“项羽并非自刎乌江”,而是“死于定远”》学术论文,该文在《光明日报》发表,里面的“‘项羽并非自刎乌江’,而是‘死于定远’”的观点,引起了时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冯其庸先生的关注。
冯其庸先生一直跟踪着这个历史课题,并于2005年11月亲身前往定远,邀请计正山一起实地考察了项羽当年垓下败逃后的路线,写出了《项羽不死乌江考》、《千百年来一座有名无实的九头山》二文,发表在《中华文史论丛》上。
在二文中,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西楚霸王项羽并非自刎乌江,而是被杀死于东城(即今安徽省定远县)。
冯其庸先生乃是国学泰斗级的人物,他的论点一出,影响巨大,恍如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激发了全国性学术讨论。
2007年7月10日,计正山也在《江淮时报》关于“项羽并非死于乌江”的文章,说这是“与国学大师冯其庸22年的考证”共同所得的结论。
史学界因此出现了关于项羽是“自杀还是他杀”的热烈讨论和研究。
2008 年11月15甘至18日,中国史记研究会、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安微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和县项羽与乌江文化研究室联合主办的项羽学术讨论会在安微和县召开,重点讨论了项羽乌江自刎的问题。
网络上纷纷扬扬,则冯其庸先生之说,喧嚣尘上,几有成定论之势。
其实,冯其庸和计正山两人否定太史公“项羽自刎于乌江”之说的最大依据,就在于《史记》有两处地方提到了项羽死于东城。
严格地说,《史记》中有三处提到项羽之死。
一是《项羽本纪》中“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乃自刎而死”。这一大段文字明确点出项羽丧生的地点是在乌江。。
二是《高祖本纪》中写的:“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即项羽被追杀到了东城,被“斩首八万”。
三是《樊郦滕灌列传》里所记:“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降左右司马各一人,卒万二千人,尽得楚军将吏。”
这三处,只有一处是说项羽“欲东渡乌江”,尔后“自刎而死”;两处是项羽兵败于东城,其一是被“斩首八万”;另一是“五人共斩项籍”。
东城古城遗址在现在的安徽定远东南,与乌江之间约距二百四十华里。
在冯其庸和计正山两人看来,项羽要么死在乌江,要么死在东城古城;而从垓下之围时项羽尚有十万大军,且项羽死前又数呼“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按这种情况看,他是不服输的,不大可能抛弃这十万大军只领几百骑出逃。那么,《高祖本纪》中写的“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和《樊郦滕灌列传》写的“降左右司马各一人,卒万二千人,尽得楚军将吏”更靠谱。至于项羽领二十六骑在乌江江畔“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的自杀式败亡,根本不可信。
冯其庸和计正山两人均认为,“项羽自刎于乌江”之说是太史公为美化项羽而在单篇为项羽作传时的向壁虚造,事实的真相应该是项羽身死于东城。并且,项羽并非不可战胜式而以“自刎”方式谢幕,实是被王翳、杨喜、吕马童、杨武、吕胜等五人乱刀分尸,活活砍死。
这么说,貌似有一定道理。
王翳、杨喜、吕马童、杨武、吕胜等五人各持项羽尸体残块回向刘邦请功,五人被分封为侯,乃是不争的事实,这也可以从《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四》中得到证实。
按照《项羽本纪》的说法,他们是在项羽死后抢尸邀功,这功劳的水分未免有点大,封侯有点过高了;而按《樊郦滕灌列传》的说法,他们是杀敌邀功,居功至伟,封侯更合理。
不过,冯其庸和计正山两人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因为,关于项羽殉难的地点,《史记》中《项羽本纪》、《高祖本纪》、《樊郦滕灌列传》三传所说的“乌江”和“东城”,其实都是同指一个地点,即乌江亭。
为什么这样说呢?
必须要说明一下,乌江亭不只是一个亭子,汉承秦制,《汉书百官公卿表第七上》里面中说了:“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游徼。”
即亭是当时县下属一个行政单位。
而乌江亭当时就是东城县下属行政单位。
查宋代乐史所编《太平寰宇记》中有明确记载:“乌江本秦乌江亭,汉东城县地,项羽败于垓下,东走至乌江,亭长舣舟待羽处也。晋太康六年(公元二七六年)始于东城县界置乌江县。”
同样是宋人欧阳忞所著的《奥地广记附札记》也载:“乌江本素东城县之乌江亭,项羽欲渡乌江即此。”
元初史学家马端临编撰的《文献通考》描述得更详细:“乌江本乌江亭,汉东城县,梁置江都郡,北齐改为密江郡,陈临江郡,后周乌江郡,隋改为县。有项亭。”
冯其庸和计正山两人之所以把“乌江”和“东城”理解为两个地点,他们是把《高祖本纪》、《樊郦滕灌列传》中提到的“东城”直接理解成东城县县城了。
殊不知,太史公著史,在记大事时,有把县城名泛指为该县地域的习惯;只有写细节时,才会特别标识出小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