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改变世界”统摄马克思的理论研究和社会实践,以“实践思维”作为改变世界的唯一有效思路,从实践思维的必然要求推究出改变世界必做的课题,根据课题相应把马克思全部思想分为人道主义社会学说、唯物主义历史学说、资本主义经济学说、无产阶级革命学说。又从思想表述的角度将马克思着述分为理论主导和实践主导两大系统。文章认为,实践思维不仅是理解马克思,而且也是批判和超越马克思唯一正确的思路。
哲学家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一、笼盖四十年的总纲领
1845年春,马克思写下了文前引录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最后一条,表明了“改变世界”这个支配了他的思想研究工作的总纲领,此时已然确立。三十八年之后,当他的全部工作划上句号时,恩格斯在他的墓前总结道:“以某种方式参加****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所建立的国家制度的事业,参加赖有他才第一次意识到本身地位和要求,意识到本身解放条件的现代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这实际上就是他毕生的使命”[1]。显然, 这毕生使命的内容,就是马克思早年所定目标即“改变世界”的具体化。
如果只是看到马克思在二十七岁上一语定平生,而忽视他人生抉择的理性思考依据,那就把马克思神化了:他一个主观动念,居然能够发展成为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体系。事实上,马克思1843年开始“解决使我苦恼的疑问”,通过批判黑格尔的国家学说,并运用经济学解剖市民社会,完成了社会结构分析、现存社会价值批判、人生及未来社会价值确定,以及历史转化必然性的初步认定,改变世界的整体思路於1844年已初具轮廓。这就是马克思于1845年做出人生抉择,1846年便投身社会实践运动的理性心理基础。由此看来,“改变世界”这一轮太阳在马克思心中升起, 整整照耀了他四十个春秋的人生行程。
一个主题愈是历久不衰地被奉行,其对奉行者的人生覆盖面便愈益宽广。只要略作审顾便不难发现,“改变世界”这一主题不仅统一了马克思的主要理论思考,同时也是统一其理论与实践的灵魂。
马克思的理论业绩,恩格斯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举其大要,谓有两大发现,即“发现了人类历史发展规律”,“还发现了……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这两大发现,前者形成历史唯物主义学说,后者构成他的政治经济学。从思想内容看,这两大学说占据了马克思理论的主体部分;从研究时间来看,这两项研究则基本前后相续,纵贯了马克思改变世界四十年工作之始终,其中凝结了他毕生的主要精力,耗费了他四十年中绝大部分光阴。
在马克思的思想中,这两大学说由于具有科学的性质,因而其作用超出了特定目的界限和实践范围,在学术和实践的实用中伸展,马克思也因此得以作为思想家在学术界发挥着世界性和历史性的影响。马克思思想的这种科学普遍性是很容易掩盖其当时的实践目的性的。罗素就在《西方哲学史》中批评说:“把马克思纯粹当一个哲学家来看,它有严重的缺点。他过于尚实际,过分全神贯注在他那个时代的问题上。”这是一位思想史家对马克思的中肯批评,然而却道出了马克思理论的现实性特征。马克思的研究课题不是得自思想史的研究,而是在社会的斗争和思考中孕育出来的。马克思的研究成果,是直接为改变世界的实践主体群服务的。他说《资本论》“能代表的只是这样一个阶级,这个阶级的历史使命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最后消灭阶级。这个阶级就是无产阶级。”所以当“《资本论》在德国工人阶级广大范围内迅速得到理解”时,他认为这“是对我的劳动的最好的报酬。”他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同样也是贡献给无产阶级和共产主义事业的。这只要回顾一下该原理的发表过程,就可悟出他的良苦用心。本来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作了正面、系统、全面的表述,从学术价值上看,是无论如何应设法出版的;但从宣传价值上看,同青年黑格尔派的论争,就不如直接诉诸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者的着作。所以,马克思“情愿让原稿留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而不惜另外花费精力,将原理放到《共产党宣言》、《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 哲学的贫困》、《雇用劳动》等着作和演讲稿中去宣示。这些着作和演说正是直接面向共产主义者和工人群众的;《哲学的贫困》虽然是批判蒲鲁东个人,但由于这个人在法国社会主义运动和工人群众中的特殊地位和影响,批判他实际上也就是向法国共产主义者和工人阶级作宣传,其意义非一般的批判可比。
这些最具科学普遍意义的理论成果,却具有如此明确的现实实践目的,我们由此可以想见马克思思想的其他方面。
如果说,马克思在书房里研究所得的科学发现都是着眼于“改变世界”而不只是“解释世界”,那么,作为他伟大业绩的另一面即社会舞台的活动,那就更是直接从属于“改变世界”的工作了。正是由于社会实践对于“改变世界”是直接而现实的实务,所以它才能那么强烈而大量地吸纳思想家的时间和心智。弗兰茨·梅林告诉我们,“我们事业的所有伟大先驱者们”都对马克思有这样“一致的看法”:“只要实际行动的时机一到,他就定会心甘情愿地搁下笔来,不再写他所知道的事了。”只有真诚地把“改变世界”当作现实任务奉行的思想家,才能这样安排思考与行动的主次。而这种实践第一的倾向,又必然规定着他理论思考的从属性。
“改变世界”这一非常的任务,正要求它的奉行者具备非常的思考深广度和非常的实践意志。所以,当革命潮来时,马克思能慨然投笔,出海导航;而当革命潮退时,他又能及时退回书房,下帷穷经。马克思就是这样一位合思想家和革命家于一身的创世者。作为思想家的革命家,他不同于一般的革命家,其目标不在于夺权坐天下,而是要改变整个人类的生活质量;作为革命家的思想家,又不同于一般的思想家,其目标不是要解决思想史上遗留的问题,从而填补思想史的一个环节,而是要解决现实社会问题,探求改变世界的原则和机理。作为思想家和作为革命家的这种互相规定,导致了马克思理论和实践的高度统一。当今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学者 G·A·柯亨对此也有共识,他说:马克思“理论的目的在于产生与实在符合的思想。实践的目的在于产生与思想符合的实在。因此,理论和实践的共同之处是渴望建立思想和实在的一致。”[10]
从马克思后四十年思考与实践内容来看,“改变世界”足以提挈他这段人生。如果说,在他的前期也有这种思想苗头的话,那还只是朦胧的愿望和没有整体目标的局部摸索。进入后四十年才形成“改变世界”的整体目标,并进入有目标的实质性操作。而今,马克思贡献予这个宏伟纲领的实践活动已经消逝,而其经天纬地之思考却借文字传留给了我们。但我们在解读他的遗文时,如果忽视或撇开他那宏大的实践意向,坐在经院书斋中作纯学理之猜度,或牵就别种目的强作理解,那都不是接近马克思的做法,而是以“经”注“我”,肢解、重构马克思的做法。
二、改变世界的实践思维
马克思的全部思考既是围绕“改变世界”而展开,而不是对思想史上某种问题作纯学理的逻辑推演,那么,这种特定类型的任务就必然要求特定类型的思路来解决。“改变世界”这个任务的实现最终要取决于实践,因此,一切认识与思考都必须围绕实现目标所需要的实践而展开。因此,这里的思路,这里的唯一有效思路,只能是实践性的思路,只能是切合实践、服务于实践、解决实践认识问题的思路。迄今为止的思维科学未能提供这种思路的名称,我们且称之为“实践思维”。“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11]。马克思很早就用这句话明确地表示了他对“离开实践的思维”不感兴趣。这是一个肩负“改变世界”使命的人自然而必然的思维倾向。
实践思维既是马克思思想的整体思路,那也就是我们理解其整体思想的必由之路,是理解马克思整体思想的一把唯一的钥匙。有鉴于此,实践思维之要略不可不首加辨识。
如果把逻辑思维、解释性的理论思维、幻想性的形象思维与实践思维加以排列比较,就可以发现,它们之间具有“思维内部规律→超越思维引入存在→超越存在引入理想→超越理想引入实现(或实践)”这样一种依次递进的层级性:
逻辑思维 &n bsp; 逻辑思维只在概念、判断、推理之间运行,即它只解决思维内部的问题,只解决思维内部的正确性问题。逻辑思维正确性(亦即真理性)的判断根据,只在思维内部先在与后有的思维结果之间;逻辑思维不关心思维之外的客观存在,它不考虑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
解释性的理论思维(理论思维除了解释客观存在之外,还有以建立价值原则为目标的)解释性理论活动中虽然也充斥着逻辑思维,但却引入了逻辑思维所不加考虑的因素——客观存在;而且被引入的“客观存在”还成了思维活动的主导因素——思维结果必须符合客观存在。所以理论所追求的真理性与逻辑所追求的真理性并不相同:前者要求用外在于思维的“客观存在”去检验;后者只用思维内部先在或后在的思维结果去检验。由此可见,逻辑思维并不能完成理论思维的任务,理论思维是超越逻辑思维的一种独立思维方式。
幻想性的形象思维(形象思维也还有非幻想而模拟现实的) 幻想性形象思维也与客观存在事物有着直接间接的密切联系;然而这种思维并不遵守客观存在的规定,它超越了规定理论思维的客观存在,而引入了思维主体的情感意愿:思维的走向由思维者自己的情感意愿牵引。这种思维的结果再不表现为普遍原理而表现为具体的意象;其价值也再不在于“真”,而在于“善”,在思维结果的理想性。这种形象思维的目标当然也不是理论思维所能完成的,因而它也是一种独立的思维方式。
实践思维 实践思维是一种最具综合性的思维方式:它在运思过程中,需要运用多种思维方式或它们的成果。但是,实践思维作为一种独立的思维方式,不在于它综合运用各种思维方式,而在于它超越各种思维方式的范围,引入“在现实环境中实现所追求的目标”的思考内容,即引入“实践”的思考内容。这是前述任何一种思维方式所不能考虑也不必考虑的任务。实践思维直接是在幻想性形象思维基础上的超越,因为实践思维是对理想目标的追求;但实践思维不是象幻想性形象思维那样满足于获得理想的意象,而是要获得理想的现实,因而引入了把理想意象变为现实的“实践”。实践不仅是实践思维一项新添加的内容,而且是规定思维导向的因素。正如符合存在是解释性理论思维的导向、符合理想是幻想性形象思维的导向一样,符合实践要求是实践思维的导向。正由于“实践”在思维中具有导向作用,使得实践思维在应用其它思维方式时附加上了特别的要求:——实践思维在认识实践环境和材料对象时,要用客观存在去校正思维成果,这很象解释性理论思维;但实践思维所认识的内容必须是客观事物中可被实践操控的实体因素,而不是客体被人感受、识别、理解的意象、意念或它们的文字记录,所以实践思维检验认识的真理性不是象理论思维那样仅凭语言引述事实的现象特征,而是必须通过实践动作操控事物实体。这不同于理论思维所要求的认识。——实践思维在设定实践目标时,尽量满足人的利益、理想要求,这很像幻想性形象思维;但实践思维想象的目标,却必须是可经实践造作而化为现实存在的意象,而不是仅供观照以求心神娱乐、无法实现也不打算实现的意象。这又不同于形象思维。由此可见,实践思维既具有综合性,更具有独立性。我们不能因为实践思维中包含其他思维方式而取消它。将这样一种与人类历史同样悠久、与人类实践同样普遍、人类养育自我的思维方式作为一类独立的研究对象列入思维科学,正无可非议。
说明实践思维具有无可替代的独立性,还不是本文此节的目标,它不过是进而探讨这种思维方式系统规律的立足点;我们需要实践思维的系统规律去理解马克思思想的整体结构,去据以审订他的思考结论。
即使马克思的研究过程不是采用实践思维,或者偏离了实践思维,我们也必须用实践思维去读解和批判他的着述,因为这是解决他的“改变世界”这一思想课题唯一正确的思维方式。如果马克思偏离了实践思维,那就说明他的思路出了问题,错的是他,而不是我们。正如面对一份数学答卷,人们只能以正确的解题思路去审阅它一样。
面对马克思的思想课题及其研究成果,实践思维的系统规律问题无可徊避;人类也实在早就应该有这方面的系统知识。奇怪的是,人类建立了逻辑学去研究逻辑思维规律;人类也有许多关于形象思维规律的研究专着;可是,我们这里提出实践思维,却不知去哪里引录经典定义;我们需要实践思维系统规律,却不知去 哪里参阅专门资料。
好在实践思维是凡人皆有的切身经验。因为人类实践是个体赖以生存的根本手段,也是人类活动区别于动物活动的根本特征;而实践思维不过是筹划现实实践的心理活动而已。因而关于它的性质与内容,即使缺乏权威的研究结论,我们自己的实践经验也可以作为言说和判断的切实根据。
只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个人实践活动,有许多是无需多加思考的习俗、习惯或模仿性活动;有许多是片断的不完整的活动(如工厂里的分工劳动);实践思维在这类实践活动中难以体现其固有的全面性与系统性。系统性实践思维存在于整体目标的实现谋划之中,尤其是在新创性目标的实现谋划之中。例如,创建一个工厂,修建一条铁路,制造和发送一艘宇宙飞船,乃至打一场战争,变革国家体制等,每一项具体目标的实现都会有一个系统的实践思维过程。
对于这些大型的实践目标,需要投入较多的人力和物力,需要组合复杂的实践活动,花费较长的时间才能完成。人们通常把这种实践系统称为“工程”。实践思维在对工程的运思活动中最具有系统性的特征。
三、工程思想的问题系统
工程思想是一项有效实践的全部思考和研究,其思考和研究的课题是由有效实践的必要性联系在一起的。那么,一项有效实践或工程,有哪些必须解决的问题要求于思考呢?
工程作为人类自觉的实践活动,是有目的、有目标、有计划、有组织地进行的。这种活动得以有序进行,思考必须提供两个直接的依据:一是工程目标,二是实施方案。有目标,知道做什么;有方案,知道如何做;实践活动于是可以进行了。但是,工程目标与实施方案的制订决不是盲目的、任意的,必然各有各的依据。人们制定工程目标虽然也要考虑实现的可能性问题,但确立目标的主体内在动因则是人们自身的利益需要。工程效益是工程目标的价值所在,是工程构想和工程实践的目的,在工程思考程序上应是最先成熟的。工程的施工方案也不会冒然制定。人们必须在预想中彻底排除失败或无效劳动的顾虑之后,才肯付诸实行的具体考虑和行动。这就要求对整个实践过程所涉及的诸多方面作一番可行性研究。
由此看来,有关工程思考的必要内容就由这几个方面构成:
(一)工程目标; (二)目标效益;
(三)可行性研究; (四)施工方案。
这四个方面的问题都解决了,工程才得以确立,才能付诸实施。这是对工程思考的普遍的必然要求。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个“四位一体”的问题系称作——工程思考的范围结构。
工程思考的范围结构虽然是一切工程思考都必须遵循的,但它的内容却并不一定都成为每项具体工程的研究课题。这是因为研究课题的设立是为了解决未知任务的,而人们在不同的实践领域所具有的知识、经验基础不同,因此,研究的任务也就有多少繁简之别。一般说来,常规工程中研究工作可省略的方面要多一些,而首创性工程的研究任务就全面而繁重。
工程策划中研究课题的省略与增加,并非工程思考范围的缩小或扩展。研究上的省略,只是由于思考所需要的内容已经确知,可以直接进入工程构思与运作。而研究上增设的课题,则不过是共同完成工程思考范围结构的某一方面问题。工程思考范围结构是固定的,而工程研究的课题则是随具体工程而变化的。
那么,人类一般工程思考范围结构,在马克思所选定的工程中,即在改变世界的工程中,必然具体化为一些什么样的研究课题呢?这需要弄清改变世界工程所涉及的领域和这些领域的已知状态才能确定。
马克思所欲改变的“世界”, 其实指的是整个人类社会。把整个人类社会的改变作为工程目标,其涉及面则广矣:
第一,由于人类社会是整个人类共同的生活环境,因此对它的改变涉及到全体人类的利益。而且这利益不是以经济数字衡量的利益,而是不好衡量、不好论定优劣的生活方式、生活质量问题。
第二,由于人类社会是人类唯一的生活环境,所以,新社会不能在另一空间重建,而只能在现有社会的基础上“改变”。因此,工程牵涉的客体就有旧的即现存的社会,和新的即未来的社会。后者是工程建设的最终目标,前者是工程实践的前期对象,两者都是工程的客体对象。
第三,工程须投入大量的人力,甚至发动和组织工程队伍的这个前期阶段都须投入大量的人力。而在旧社会的解体工作时期,只有剧烈的斗争,并不产生任何经济效益。
这三点说明改变世界工程在利益主体、实践客体、实践主体几方面牵涉之广。而从知识基础上看,人间幸福之主义,异说纷呈而未有确论;现存社会与理想社会之考究,思理万千而未有实践真知;改变世界、解放人类的社会运动,徒有空想而迄无成例。马克思的工程研究,几乎全在昏暗的知识地界起步。
面对这苍茫昏暗的未知界,“需要探讨的题目丰富多样。”[12]我们只有在工程思考范围结构要求与工程实践所涉领域的未知状态之间往返勾联,才能获得工程思考的具体课题。
按工程思考范围结构的要求,首先应确定工程目标。在这里也就是要确定未来社会的形态。然而,要确定未来社会形态,先须弄清一系列问题:
⒈现存社会为什么不好而须加以改造?这好与不好根据什么标准?这个标准能被全人类接受而贯彻到未来的社会中去吗?这一串问题的焦点是人生、社会价值问题,它关系到未来社会即工程目标的效益确定。
⒉现存社会是如何不好?是通过怎样的机制导致不好的?其最终的根源是什么?改变其根源能够改善人类生活的性质吗?这一串问题的焦点是社会形态性质问题,它关系到未来社会形态本身即工程目标的确定。
由此可见,在改变世界这项工程的研究内容中,工程目标的确定,必然连带着工程效益问题和现存社会的形态与价值批判问题。这当中现存社会批判是基础性工作,不是工程思考范围结构直接需要的资料。但确定工程目标过程中必然连带解决的工程效益问题,却是范围结构的直接内容。从研究上来说,现存社会批判、社会效益论定、社会理想目标确定,这些相互牵涉的问题难以绝然分开,我们结合工程思考范围结构的要求和研究工作的必然联系,可以将这个系列研究的课题综合为:理想社会及其合理性问题。这就把工程思考范围结构所要求的工程目标和工程效益两项问题,结合成了一个研究课题。
按工程思考范围结构的要求,接下来应考虑的是工程的可行性问题。工程的可行性研究其功能或宗旨只有一个,就是澄清顾虑,确定信心。整个工程从实现的前提、条件,到实践的过程和结果,凡有疑虑的地方都必须细加考察研究。因此,可行性研究就其工作内容来说,不是一个研究课题就能解决的。按照构成工程实践的主体与客体两个方面来看,可行性研究可以分为客体被操作的可行性和主体操作活动的可行性两个方面。客体被操作是可行的,人们就可以放心的制订主体的行为计划或施工方案了;施工方案明确以后,才可能产生主体操作可行性的问题。
客体被操作的可行性,在常规工程或仿造性工程中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工程客体已被成功的操作过了。但在马克思的工程思考中,要有意识地改变社会的性质而不仅仅是更迭政权人事,这还没有人做过。所以,人类社会被操作以改变其性质的可行性,这是必须研究的一个大题目,而且是前无古人的新课题。
尽管可行性问题已经缩小到客体被操作的可行性,但由于作为工程实践客体的人类社会,不仅广泛复杂而难于把握,而且它本身是一个不断发展着的活机体,并不 能像一台机器或汽车可以使它停止运转然后进行改造重装;对于社会只能在它的运动中进行改变。这样,客体被操作可行性问题,就不仅要研究人类社会的动态结构以把握操纵要点,还要研究它的动态发展趋势以便因势利导。动态结构研究和动态趋势研究在研究思路和考察范围上并不相同,难于结合在一个课题中进行研究。这样,客体被操作可行性在研究课题上还要再分解。
对人类社会的动态结构研究要求对一切社会作结构原理分析,其目的是通过剖析社会结构的历史生成,掌握决定社会变化的根本因素。试想,社会这个人类全部现存的总称,空间上东南西北,四散广延,结构上虚虚实实,方方面面,如此庞大复杂的对象,若不找到它的定性的关键部位,改造的实践如何下手呢?汽车轮船很大,它的操纵室却是很小的;牛马体大力大,穿上牛鼻子、络住马嘴却能让它们乖乖听话。这是人类控制庞大对象时通用的方法。然而,决定社会性质命运的这个“穴位”在那里呢?社会的“牛鼻子”在那里呢?这是必须对整个社会的生成结构作全面透彻的分析才能确定的。只有认准了社会结构的要点,抓住要点实行变革,才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半而功倍。抓住了要点,社会变革的目标才能集中、明确、具体化,才能把庞大的目标转化为可以计划、可以操作的具体事务。所以,人类社会的动态结构研究课题,可以表述为:社会结构及变革要点问题。
对社会客体的动态趋势研究,并不需要研究历史,只要研究现实社会今后的发展趋势。因为马克思的社会工程要改变的只是现实社会。这需要对现实社会状态有切实的考察。如果通过对社会的动态结构研究找到了变革社会的要点,那么对现存社会发展趋势的探讨,考察的目标也就可以相应集中为:现存社会要点趋势问题。这是必须确定的问题。假如欲加改变的社会目标是不断发展的,那就不可改变;或者欲加改变的社会目标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就不可能彻底根除,那么改变社会的实践就是徒劳。只有社会目标必然或可能的发展趋向与工程实践的取向一致,改造社会的工程才是可行的。
如果社会可被操作,而现存社会可能变质甚至必然变质,那么,客体被操作的可行性问题就基本解决了。在此基础上就可以构想工程思考范围结构的最后一个方面——社会变革的行动方案问题。
至于这个行动方案的可行性问题,亦即主体操作可行性问题,则要视方案涉及的具体内容有无可顾虑的问题,才能决定是否还有需要研究的可行性课题。
到此为止,我们结合改变世界工程的具体情况,把工程思考范围结构四个方面中的三个半方面——工程效益、工程目标、施工方案、可行性研究中的客体被操作可行性——落实到研究课题中去了。我们因此共得到四个研究课题。范围结构中剩下的那半个方面——可行性研究的主体运作可行性,或施工方案的可行性,作为一个悬置的问题暂列于后。这就是我们所得到的改变世界工程必须研究的课题系统:
(一)理想社会及其合理性问题;
(二)社会结构及变革要点问题;
(三)现存社会要点趋势问题;
(四)变革社会行动方案问题;
(五)行动方案的可行性问题(?)。
改变世界这项工程研究的课题是否必有或只有这些问题?只要站在工程实践和思考必然要求的立场上,这是可以讨论的。
假如这些问题对这项工程思考是充分而必要的,是任何人面临同样任务都必须思考、不可回避的,那么,我们就获得了理解马克思思想的客观必然依据。我们不是根据马克思着作的文字材料,而是从工程思考的必然要求出发,从马克思“改变世界”工程的具体任务出发,得出这个工程思想问题系统的。马克思曾否明确提出过这些问题,这并不重要;我们只看他是否实际解决了这些问题。马克思思想的系统性和科学性如何,只能用这个问题系或工程思考的要求去衡量,而不能轻信任何权威的判断,包括马克思本人的科学自信。
四、解 决问题的各门学说
当我们用上面探讨出来的工程研究问题系统来征求马克思思想的答案时,很容易发现马克思思想中有四门已被广泛研究的学说,正好分别具有解决上述问题系中前四个问题的功能。它们是:
理想社会及其合理性问题——人道主义社会学说;
社会结构及变革要点问题——唯物主义历史学说;
现存社会的要点趋势问题——资本主义经济学说;
变革社会的行动方案问题——无产阶级革命学说。
如此排列的这份问题与学说清单,可能会激起成堆的疑问:右列各门学说能够分别解决左列各项问题吗?各门学说正是为解决各自相对的问题而创立的吗?“人道主义社会学说”这种提法有根据、能成立吗?把人道主义纳入马克思整体思想中来莫非要把马克思人道主义化?五个问题——四门学说,莫非暗示马克思思想作为工程思想体系还不够完整?如何看待列宁关于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份的划分?这种“四分整体观”置辩证唯物主义于何地?……?
全面澄清这些疑问不是本文承担得了的任务,愿诸公把上面这份清单权当假说存疑待证。本文下面主要说明笔者所理解的各门学说的核心结论,以显示它们解决各自相对课题的功能。至于这些核心结论如何展开为各门学说,或各门学说通过怎样的论证过程而达到各自的核心结论,以及各种理解上的疑问,则待另文详明。
(一)人道主义社会学说
人道主义社会学说是马克思工程思想的工程目标和工程效益理论。人道主义社会即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在第一次以文字宣示他主张共产主义社会时,就说他所主张的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13]共产主义是理想社会的制度名称,人道主义则是其价值所在。社会制度是工程实践的目标,社会价值就是目标的效益。
关于共产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联,这里引证1844年手稿里的话是否足资立论?笔者不能认同流行至今的“青年马克思”概念,把1844年手稿视为不成熟的青年马克思着作,把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当作马克思成熟的标志。即使按照这种区分标准来看,历史唯物主义原理的实际研究过程也始于1843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而非突发于1845——1846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14]。如果保留工程思想体系的假说,那么,进入工程整体思维的马克思,就是成熟的马克思。从这个角度看,1844年手稿在马克思整体思想中的地位更无可怀疑。
人道主义社会学说由马克思的人本观、人道观、社会观构成。
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就是他异于动物的各种能力。这各种能力(即人)的现实存在方式、也就是人实现为人的唯一方式就是活动。人对于这种现实存在方式(即活动)的普遍愿望,就是进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这是人的“类特性”。这些看法构成马克思的人本观。
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类特性被压抑,他作为人的能力被出卖,由别人控制强制运用,在这种不平等中人所丧失的是他作人的根本——人的能力、人的类特性,人失去了作为人的基本权利。这是极不人道的。把人从这种普遍的不人道境地解放出来,满足他们的类特性,使他们自由地有意识地实现和发展自己作为人的本质的能力,亦即使人成为人。这就是马克思的人道观。
这种符合人类本性的生活,这种人道生活必须要有一定的社会制度加以保障才能实现。马克思根据自己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考察,认为造成人的非人道状态与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制度密切相关,因此倡导以公有制为基础的共产主义社会制度以保障其人道原则的实现。这就是马克思的社会观。
&n bsp;马克思的社会观以人道观为依据,人道观以其人本观为根据。人本观——人道观——社会观,这构成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社会学说基本框架。
人道主义作为马克思总体思想中的价值理论,它的功能既不在于用以解释历史、社会,又不能作为变革社会的手段。马克思生前一再批判那些以人道、人性、道德改良为手段的社会变革主张。在马克思看来,变革社会只能通过改变经济基础才能有效地实现目标;主张思想革命、道德改良的社会革命家都不过是空想家。有些空想家也有现实实践热情而不象艺术家那样耽于幻想;但是他们的实践却只开花不结果。那个徒有实践热情却无科学实践思维的唐·吉轲德,因此被马克思当作这类人物的代表而反复嘲笑;马克思斗争对象中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革命队伍中的唐·吉轲德。
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是他为共产主义设定的价值,是工程目标的效益所在,是工程的目的。因而是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最高理由。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长期拒绝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理论,造成了十分荒谬结果: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人们长期丢失了共产主义的理由!当然,建设共产主义总得有理由;不过,后人为共产主义设定的理由就不是马克思所设定的理由了。
我们听见一种说法,说共产主义是科学,是历史的必然归宿,所以要为共产主义奋斗。必然性是不能代替合理性以解释实践动机的。因为我们并不能欢迎一切必然的东西:我们并不因为人必然要死就为死而奋斗。人们对目标的态度,不在乎它是必然还是偶然,只考虑它对我们有益还是有害。共产主义到来的必然性,只说明建设共产主义是可行的,并不显示它的优越而值得追求;值得追求的优越性是由它提供的社会效益决定的。
我们曾听到一种颇动人心的说法,说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物资丰富,人们可以“按需分配”。这倒是说的社会效益。不过共产主义的这种社会效益马克思并不曾着重强调,也没有论证共产主义满足这种分配原则的必然条件。我疑心这是后人许诺给穷汉和懒汉的一块奶油面包。因为对物质的拥有和贪欲,这恰是马克思一贯鄙视的人生态度。冲着“按需分配”而为共产主义奋斗,这比资产阶级的个人奋斗高尚不到哪里去。
把无产阶级利益作为建设共产主义的理由,那不是最高的理由。马克思主张解放无产阶级,那是“因为工人的解放包含全人类的解放”[15]。意在解放全人类的工程目标即共产主义,其效益理论是应该撇开阶级性而以人的“类特性”立论的。普天之下人共其乐,这才是足以号召天下的理论。
无产阶级专政是马克思为实现人道社会理想而设定的过渡性目标,不是终极目标。资本主义社会则是马克思人道主义社会工程的改造对象,处在实现人道主义道路的起点上。因此,社会主义同马克思人道主义的统一性和接近性,资本主义同它的对立性和疏远性,这在马克思看来都是显然的道理。然而,长期以来我们对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冷淡,而资本主义世界却对之充满热情,这可能出于同一种认识原因:以为马克思人道主义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是同一或可以混同于一的。这是一种遍及世界的误解!笔者愿另文加以澄清。
(二)唯物主义历史学说
关于唯物主义历史学说的研究动机、过程和内容,笔者已在《马克思唯物史观生成三部曲》一文中粗陈拙见[16]。这门学说能否解决工程问题系统中的“社会结构及变革要点问题”呢?这里只须从马克思对这门学说的经典性说明文字中摘引几句话便可明了。他说:“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够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的发生变革。”[17]这些话正是在揭示社会生成结构的同时,又揭示社会结构的根基,也就是社会变革的要点,或者也无妨谓之社会的“牛鼻子”。
唯物主义历史学说的内容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社会结构理论,二是历史发展 机制理论,三是历史分期理论。
社会的结构原本可以作各种不同的分析与建构。如从施政角度看,可以把行政社区、部门或群体组织作为构成单位,把整个社会视为由行政首脑统帅的社群层级组织。再如从信息传播角度看,可以把各类传播渠道和传媒中心作为构成单位,把整个社会视为由这些渠道和中心组成的网络组织。还可作多种不同的划分。但是这些类别的社会结构都不能为人们提供一种操作要领,以改变社会的性质。马克思分析社会结构,却是为着要改变社会的性质。这种特定的实践目的,只有从社会发生学的角度,分析特定性质的社会结构的生成,得出社会的生成性结构,或者说社会发生学结构,才能满足目的的要求。唯物主义历史学说所揭示的社会结构,正是那种生成性社会结构:人们吃喝住穿需要物质→获得生活资料必进行生产→进行生产必然结合成一定的生产关系→特定生产关系产生特定国家→特定国家产生特定意识形态。在这样一种生成性社会结构中,便极容易看出决定整个社会特定性质的初始因素——生产关系。显示决定社会性质的根本因素,这正是唯物主义历史学说的目的所在,抓住了这个根本因素,改变社会性质的工作就有了切实集中的目标,就可把理想愿望落实为实行方案。
唯物主义历史学说中的历史观,是建立在其社会观基础上的。历史衍变的机制,是整个社会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而变更;人类历史阶段的划分,也是由经济基础亦即生产关系的不同形式来决定的。唯物史正是社会结构性质的生成衍化史。这个学说中历史规律的叙述原本不是目的,唯物主义历史学说建立之前和之后,马克思都没有系统地研究过历史。
我们从工程问题系统的要求来看,有了上述社会观,已能回答“社会结构及变革要点”这个问题了。那唯物社会观为什么还要发展为唯物历史观呢?历史的叙述有两大功能:第一是以史实来证明社会结构的科学性,用人类的历史实践来证明社会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而变更。这样做也是不同于哲学认识的实践认识方式的特别要求。我们在前面说过,实践认识要求认识结果必经实践检验。可是社会变革规律这种认识结论,不可能通过现实实践来验证,只好用已有的整个人类历史实践来验证。第二,历史叙述同时还具有另一种功能,就是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说明一种特定社会形态只是暂时的历史现象,变革是必不可免的,从而在这种一般意义上昭示,对现存社会的变革是势在必行的。唯物主义历史学说中生产力以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的引入,正是适应这种论证要求的结果。
历史叙述的这两种功能的第一种,实际是为社会观功能服务的,即是证实社会结构及变革要点问题的,也就是解决社会变革的“可操作性”问题。历史叙述的第二种功能或目的,则超出了可操作性问题,进入了变革可能性问题。让唯物主义历史学说兼具这两种功能,马克思似乎想通过它,指着现存社会告诉人们说:这头牛是一定会向前走的,喏,牛鼻子就在这儿……。
正由于从动机到理论功能所贯注的这种实践性,所以马克思当年竭力要将该学说宣传到社会主义者和工人群众中去。星移斗转,这一具有强烈实践性的学说,今天早已作为科学,作为历史研究的指南,作为一种解释模式,悠然踱进了学者们的书斋,在历史的思考中载沉载浮。唯物主义历史学说诚然能够解释历史,但马克思着述当年是极不满于只是解释的。他说费尔巴哈“和其他的理论家一样,只是希望达到对现存事实的正确理解,然而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的任务却在于****这种现存的东西。”[18]“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拂去薄薄的历史尘埃,唯物主义历史学说的实践锋芒显然可辨,它当年可是象作战地图一样,高挂在无产阶级革命大军帅府会议厅里的。
(三)资本主义经济学说
资本主义经济学说是解决“现存社会要点趋势问题”的吗?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告诉我们:“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19]那是一种怎样的规律呢?马克思在该书“第二版跋”中引述了一段他自己认为很“恰当”的评论说,马克思“这种研究的科学价值在于阐明了支配着一定社会机体的产生、生存、发展和死亡以及为另一更高的机体所代替的特殊规律。”[20]这可说明,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从目的到内容,都在于阐明资本主义社会必然灭亡并为共产主义社会所代替的命运。 ;
在唯物主义历史学说中,马克思虽然从历史发展规律上昭示了特定社会形态的历史暂时性,但这只是一般的历史趋势,还不足以说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具体必然性,所以必须对当代社会发展趋势作具体研究。唯物主义历史学说既已揭示社会根源于经济关系,马克思就把考察资本主义社会命运的聚光灯,对准了该社会经济关系的主角——资本。因为作为私有财产的资本的命运,维系着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命运。
在这项研究中,马克思把黑格尔用以分析精神与现实之关系以及现实之发展的辩证法,移植过来分析劳动与资本之关系和资本之发展问题(所谓辩证唯物主义正是马克思资本主义经济学说的方法论,并非一门独立的学说)。资本作为积累的劳动,通过剥削活劳动而发展自己。但资本实现自己的发展却又须依赖劳动者的购买力所形成的广大消费市场。每个资本家加重剥削自己的工人,却希望并依赖别的工人多买自己的产品。资本就在与劳动对立又依存这种自身矛盾中奔向其极限——生产过剩危机。“在这种危机中,资本的这种矛盾暴风雨般的突然爆发出来,日益严重的威胁到作为社会基础和生产基础的资本本身。”[21]这就是现存社会要点亦即根基的必然趋势。
上面是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前期思路。在继续研究过程中,他的辨证思路遇到了困难。今天我们看到的由恩格斯整理出版的《资本论》二、三卷,对资本命运的限制,不是来自他与劳动的对立和依存关系,而是来自资本本身的社会盲目性,以及资本自身发展导致的其有机构成提高。资本的社会盲目性造成生产资料生产和生活资料生产两大部类间的失衡,从而导致社会流通障碍而使社会生产停滞。这是第二卷的主题。资本有机构成提高增加了成本,导致社会“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资本失去运转的动力,其保值增值的前途可忧。这是第三卷前三篇的主题。至于第三卷后面的内容则是一个“补论”,说明其他类别资本由于依存于剩余价值的生产而与工业资本的命运相连。《资本论》二、三卷由于脱离了资本与劳动对立矛盾的辩证关系,所以虽然揭示了资本的危机,但无法达到辩证法规定的“否定之否定”即资本被扬弃的必然结论。但这是后来的事。
当初,马克思看到资本与劳动落入辩证法规定的对立矛盾关系之中,资本否定了劳动,是无法逃脱被再否定的命运的。[22]这正是工程问题系统中“现存社会要点趋势问题”的答案。
(四)无产阶级革命学说
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学说与“变革社会的行动方案问题”的对应性十分明了,这无需多说。
人道主义社会学说,以其确定的价值系统观念批判了现存社会制度,并“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23]即理想社会形式,从而确定了变革社会的必要性和目标;唯物主义历史学说指示了变革社会的要领;资本主义经济学说则证明现存社会的根基日趋穷途,不变革是不行的。于是,社会变革的理由和根据都齐备了。
根据辩证法的理解,资本是劳动的积累所至,是对劳动的否定。它在与劳动的对立依存关系所构成的自我矛盾中,走向自我否定,即对否定的否定。通过否定之否定,资本要复归于劳动才能获得新的存在与发展。但是,资本如何摆脱私人贪欲的羁绊,弃暗投明,站到社会需要的立场上来,回到它的创造主——劳动者的怀抱中来呢?马克思将这个过渡环节诉诸人力完成。于是,以无产阶级专政为过渡目标的无产阶级革命,作为实现手段纳入了他的改变世界的工程思想系统。他为唤醒无产阶级所作的论述,他投身社会革命实践所制定各种文件,为无产阶级革命学说奠定了基础。
(五)“无产阶级革命”作为变革社会性质的行动方案,它本身是不是可行的?马克思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这里面还有可行性问题。至于马克思的工程系统思考中该不该有“行动方案可行性”问题,以及无产阶级革命是否可行的问题,虽然这都已成为历史,但在笔者看来,其中并非没有讨论的余地。但这已不是本文的任务了。
从上面的说明中可以看到,马克思的四门学说具有回答工程思考系统问题的功能。我承认,马克思进入系统工作时并没有明确 的工程思考结构意识,他的进入方式受其所处社会环境和思想环境因素所驱使。但实践思维的必然性潜在地规定着他的思考,规定着他的思考去完成工程思想结构的要求。我们只有从工程论证功能出发,才能掌握他各门学说的灵魂和思路,才能理解贯通他的各门学说,才能评判他各门学说的结论和价值。完成工程思想结构的要求,这决不是他的思想的潜在功能,而是明显的直接功能。我们还没有见到有别种动机和结构,能如此全面的解释马克思整体思想的发生与联系。
这是一个以共产主义社会为实践目标的完整的工程思想体系,“科学社会主义”可以作为这个工程思想体系总体的主题名称。
罗素在介绍马克思的思想时曾经抱怨,说“他很难归类”[24]。这话确实不错。马克思作为思想家却不从思想史的发展中去选定自己的课题,这先就让思想史家迷失了考察的线索。进而马克思的思想体系又不按思想家们惯用的各种序列结构来安排,谁料到他的思考会从哲学思想的天宫下凡到工程实践的工地上,去接受工程实践思考的必然逻辑呢?小打小敲的工程,自古以来不曾劳动思想家的大驾,又谁想到要实现上帝的目标,把整个人世变为工地呢?他这一番经天纬地的思考,给思想王国送去一座飞来峰,给人间工程师们树立了一个永难超越的界限!
五、思想学说的表述系统
当我们用上面所叙的整体思想框架征诸马克思的原着时,无论是在篇目内容的系统化上,还是在时间的分段上,迷惑依然大量存在。然而,这里的迷惑不是思想结构方面造成的,而是表述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因此,只有进而分析马克思的表述系统,才能将我们的理解贯通。
思想理论的思考、研究与对它的表述,也许在有些思想家那里是统一的,但在马克思这里却被区别对待。他强调“叙述的方法必须与研究的方法不同。”[25]如果说在理论本身范围内需要这样,那么,当理论来到实践领域,叙述者就更会身不由己了。
马克思的超常伟大之处,不仅在于他独自完成了改变世界这么一项伟大工程的系统思考,而且更在于他在有限的时间内成功地把自己的设想推向了现实世界。这是两种不同的事业,而且后一种事业更为不易。理论制作只是在思考中完成,而思想的现实化却要到现实中去征服和占领。即使是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者的意识,也并不是一块等待播种的空地,而是荆棘草莱丛生的待垦之域。所以书房和社会舞台是马克思一生两个基本的工作场境。在不同的场境中工作,思维所接受的主导因素是不同的。在书房里搞理论研究,思维只接受理论制作目标的主导,着述追求的是逻辑的连贯性和理论的系统性。在社会舞台。他要面对各种思想和现实问题。在这里,其任务不是制作理论,而是宣传理论或运用理论来解决实际问题;具体对象和具体事务成为理论引入和应用的取舍尺度。
由此可知,在马克思的着述中,存在着两个部分重迭的理论表述系统。我们可以分别称之为理论主导系统和实践主导系统。
理论主导系统的主干着作,由前期的三部手稿《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后期的《资本论》构成。这四部着作之间以结论和课题相衔接,构成一个连贯的系统。《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直承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的批判结论。“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26],而“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27]马克思于是就从分析国家与社会之关系的流行观念即黑格尔法哲学入手,将国家决定市民社会的观念颠倒过来,论定为市民社会决定国家。
根据异化论原理[28],市民社会产生了支配和制约自己的国家,这必是社会内部有问题。于是1844年巴黎的经济学研究解剖了市民社会的内部结构,揭示了这样一种现实关系:工人的劳动产生出资本这样一种支配劳动的敌对力量。
以上两部着作是人道主义社会学说和唯物主义历史学说的共同胎场,而且《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第二手稿”和“第三手稿”还是资本主义经济学说的胚胎。
&n bsp; 《德意志意识形态》正是在上两部着作研究的基础上,专从社会发生学的角度总结发展出唯物主义历史学说。当然,马克思的这个发现与黑格尔思想笼罩下的整个德国思想界的见解是对立的。将自己的思想发现放到这种对立环境中加以叙述,这是理论主导下杂入的实践动机。
《德意志意识形态》对基础决定性原理作一般叙述,《资本论》则是对决定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资本——的命运作专门的探讨。《资本论》的课题、论旨和方法,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已经形成,只不过是在远离实证材料的思辩中作了初步的思考。这种思辩的结论,实际上奠定了作者1846年投身革命实践的坚定信心。1848年面对整个旧世界气概豪迈的《共产党宣言》,其的信心来源正在于此。《资本论》是这个思辩结构深入现实社会,与大量实证材料相结合的产物。
由此见出,这四部着作的理论联系和连续性。理论主导系统中的其他着作,如《论犹太人问题》、《政治经济学批判》等,只是这四部着作中个别理论方面的准备性研究。
马克思着述中的实践主导系统,是他投身革命实践适应实践需要的产物。马克思在大体完成了改变世界工程的系统思考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向世界公布,就带着满腹经纶匆匆踏上现实化的征途。思想一投身时代的急流,就使得它在借文字显露自己时,染上了满纸的社会风云。工程思想在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的情境化即兴之作中,化身为一篇理论大散文——形散,然而神并不散。
马克思几十年间的革命实践斗争,所历情境万千。然而其中亦可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为思想斗争,其主要情境对象为无产阶级队伍内部、社会主义思潮各派别、或打着社会主义旗号的封建主义及小资产阶级等类人物的思想观点、主张;另一类为阶级斗争和社会政治斗争,其内容、对象为内部组织事务和外部阶级斗争与社会政治斗争事件。在前一类斗争中产生了大批正面宣传和反面批判着作,其实质都是要用工程系统思想或者说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去占领无产阶级及其政党的意识领域。这一类着作对于理论的功能,主要在于宣传作用,而不在于建设作用。相对于马克思已完成的思考来说,这类着作的建设性理论内容不多。
第二类斗争是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是直接与改变世界工程目标相联系的实践行为。在这类斗争中产生的着述内容,包含着无产阶级队伍的组织原则,无产阶级革命纲领、阶段性目标、斗争方向、策略原则。这些,正是无产阶级革命学说的内容。这个系列着作的首要篇目,当推《共产党宣言》。1848年的这篇《宣言》,是马克思改变世界工程的开工文告,是无产阶级对整个旧世界的公开战书,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总纲领。它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由、最终目的、阶段目标、对现实各派政治力量的态度以及斗争的基本手段,宣示得理直气壮而斩钉截铁。由于实践因素的主导,这个系列的具体着作之间结成一种散文性联系,因而,它们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学说有待系统化的丰富材料。
对马克思着述系统的这种分类,包括前面对整体理论结构的厘分,都是以它们的功能区别为依据的。由于这些功能之间具有互补关系,并不互相排斥,所以被我们析分开来的内容,在实际着述中有可能结合在一起,这种情况会给原着的阐释和分类工作造成麻烦和困难。但这种麻烦和困难已属于操作问题或技术问题,而不是认识上对内容的分类原则问题了。
今天,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时代早已成为历史,而作为这一历史运动之灵魂的思想,却仍在世界各地百家争传。然而马克思思想在今天的传播,却绝非其当年的功能在行世。以解构或重构马克思自任的当代马克思主义学者,不过是从马克思的遗物中撕块布片作旗帜。笔者坚信,只有从工程思想的角度,才能理清马克思思想的内在联系。只有明确工程实践思维规律,才能获得批判马克思思想的客观依据。只有从社会实践思路上超越马克思,才可能象马克思那样去影响时代的社会实践。钻进文本世界建立一个小圈子窃窃私语,必然被社会历史所抛弃。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75,574页。
、、[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84,82~83页。
马、恩1846年2月在布鲁塞尔组建“共产主义通讯委员会”,可视为改变世界工作的第一个组织行动。
、[24] 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343,336页。
、、[19]、[20]、[25]《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8,15,11,23,23页。
梅林《马克思传》,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5页。
[10] G·A·柯亨《卡尔·马克思的历史理论》,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358页。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6页。马克思还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过“对世界的……实践—精神的掌握”。这都表明他对实践思维具有一定的自觉性。
[12]、[13]、[15]《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77,58,84页。
[14]、[16]参阅拙文《马克思唯物史观生成三部曲》,《湖北师范学院学报》,1995年,第2,4期。
[18]《德意志意识形态》,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37页。
[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94页。
[22] 参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63页。
[2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16页。
[26]、[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1页。
[28] 参阅拙文《马克思唯物史观生成三部曲》中“三、费尔巴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