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一起来,雾霾被吹散的时候,甘露园的冬天还颇有些意境。从高处望下去,孤零零的树枝上虽然只有几片枯叶摇摆,但小喷泉还时不时地冒些雾气出来。七号楼的老罗告诉我,雾气不是来自喷泉,而是喷泉底下的下水道。
如果没有深入到甘露园内部,你就不可能知道甘露园的秘密。譬如超市的老牛,他就像甘露园的下水道一样,收纳了甘露园所有的隐秘故事。
老牛收纳的故事当中,有一个与老罗相关。
老罗是浙江人,几年前他是一家上市公司董事长。那是一家规模不算太大的制药公司,赶上好时候上市,上市后公司市值也过了100亿元,老罗一家一下子有了几十亿元的资产。
老罗的儿子那时候在北京读书,老罗就给儿子在甘露园七号楼置办了一套房子,顶层复式,差不多300平方米。透过飘窗的玻璃,可以俯瞰整个甘露园;如果没有雾霾,视野延伸之处,甚至看以远眺整个北京东部。
老罗真名叫罗海,儿子叫罗洋,是一位普通的80后孩子,相貌平平,个头儿不高,胖乎乎的,倒显得有些呆萌式的可爱。罗洋读书的学校,离甘露园只有几公里。以前他住学生宿舍,像普通学生一样,每天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中间也会喝酒唱歌,也会看毛片、追姑娘。他是那么普通,放在人群中都不会使人多看一眼。
老罗公司的上市改变了这一切。罗洋出现在了“同花顺”上,成为公司的董事。他搬离了学校宿舍,住进了甘露园。他每天可以开着那辆保时捷911,在轰鸣声中狂飙到学校,然后在夤夜回到甘露园,将风留给往事。
“你知道吗?”老牛说,“有段时间朝阳路上汽车马达轰鸣,就是这鳖崽子干的。”老牛还说,七号楼的邻居们对罗洋恨得咬牙切齿,除了他半夜回家外,还因他习惯于听摇滚乐,还会将音量调到最大,整栋楼都会感受到震撼。
罗洋大学毕业后,回到了老家。罗海将公司交给了儿子,完成了“交班”。我参加过罗洋出任董事长的新闻发布会,并且专访了罗海。老罗那天意气风发地说:“我早就想过传承问题。我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我一定会把我的事业交给我儿子。那是必然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这么传统。老爷子把家底交给我,他没有家产,叫我去奋斗。我有家产,我一定会传承给儿子,哪怕他把我事业搞砸了,我也心甘情愿。中国人就这样。我就这么传统,我就这么封建。”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地“交班”,不再等几年,等罗洋更成熟一些再完成交接。老罗说:“我儿子今年进公司,马上就当总裁、当CEO了。尽管他做CEO还进入不了角色,但是在我身边待着,他就有了大格局。这么大的上市公司,我不可能让他从基层再学,那得学到猴年马月?我跟我儿子说:哪天你见到你老爸,想夺权的时候,你就长大了。前两天,我们因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他一生气就要赶我走,我觉得这孩子长大了。我把公司交给他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现在接班了,我就可以周游世界去了。”
老罗没有周游世界,而是住到了甘露园。他的到来修复了罗洋与邻居们的紧张关系。老罗很和气,也喜欢与楼下的大妈们一起跳跳广场舞。跳广场舞的,只有两个老头儿,一个是李尚武的岳父,穿红色普拉达,被人称作“骚老头儿”的那个,另一个就是老罗。
没跳广场舞的时候,老罗也会在五号楼下的超市门口,与老牛一起坐着聊聊天儿。他们可有共同语言了,老牛年轻时在温州当过兵,复员后回北京干了警察。他们一聊起温州来,有说不尽的话。
老罗有一次对老牛说起了他的苦恼。他发现儿子有几个坏毛病,一个是好赌,已经有好几个公司元老向他汇报,罗洋经常去澳门赌博;另一个毛病就是好色,前不久还开着房车去追一个小明星,最终花了好几百万把人家给包了。
“要是他能讨个好老婆,把他管起来,这些毛病就没了。”老罗感慨地说,“真是操碎了心。”
老罗委托老牛给罗洋介绍个靠谱的女朋友,这事可让老牛作了难。老牛干过警察,知道男人有三个毛病最难戒掉,嫖赌抽,“黄赌毒”。这话他不好当面跟老罗说。有一次我在超市门口喝酒,老牛摇了摇头:“那鳖崽子没救了。”
自从老罗住进了甘露园,我们也熟络了起来。我写他的稿子,让他颇感满意,因为我将其塑造为一位杰出的“企业家”和“父亲”双重角色。海尔的张瑞敏说过,“没有几个企业家的婚姻家庭是圆满幸福的”,但老罗摆脱了宿命。
依照我写作的习惯,我也对罗洋的判断有所保留。我用了一些温情的担忧与讽刺,穿插着对罗洋复杂而含混未来的疑虑。这当中并不存在过分虚假的感情色彩,而是我的确无法对其未来有确切定义。
在我的故事当中,老罗是一个已经被“封神”的企业家,他的时代已然结束,而罗洋的时代才刚刚开始。对于罗洋来说,“情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和局面形成的原因”。
在甘露园住了两年后,罗洋已经告别了往事,成为一位飞扬跋扈的“少主”。老罗肯定发现了儿子的转变,不过在他看来,这或许是罗洋变得“霸气”、充满领导力的表现。他开始不再那么谦和,而是变得性情高傲。他才华并不出众,但他可以收购很多东西,包括考试成绩、毕业论文,以及爱情。
他心胸并不宽阔,也缺乏兼容并包的美德,但他喜爱世界的丰富多彩,愿意尝试新鲜事物。赌博这种新鲜事物,他正是在那时候学会的。他参与过几次家庭赌局,组局者是一位叫美玲的姑娘,颇有几分姿色。我曾在朝阳大悦城的星巴克见过她几次。她与几位男士聊天,谈论着我听不懂的话题和术语,譬如“一颗子”“搞搞卫生”之类的。
我一直没搞明白什么叫“搞搞卫生”,在互联网上搜索,大致了解“搞搞卫生”就是把把风。但有一次我在大悦城见到美玲与罗洋谈起“搞搞卫生”的神情时,我知道我的了解一定是错了。他们喝完了咖啡后就一起回到了甘露园,搞了搞卫生。
美玲后来被捕,因犯开设赌场罪被判刑。公诉材料中说,被告人“无视国法,开设赌场,情节严重,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零三条第二款,第二十五条第一款,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均应当以开设赌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美玲被捕的时候,罗洋已经回到了浙江。美玲家已不再是他的战场,他找到了更大的战场,澳门。有时候他也会回到北京,看望一下赋闲的父亲,叙说思念之情,请教公司管理。
罗洋相信,他命中注定的未来是一种毫无逻辑但却有序的排列。他不喜欢这种既定的排列,他喜欢找到自己的序列。他也曾准备以艺术作为谋生之道,也曾好学不倦,试图通过阅读、绘画、音乐找到通往自由之路。最终,他发现了更好的工具,财富。
父亲给他提供了花不尽的财富,也提供给了他新的可能性。他开始迷恋索罗斯。索罗斯说过:“经济史是一部基于假相和谎言的连续剧,经济史的演绎从不基于真实的剧本,但它铺平了累积巨额财富的道路。做法就是认清其假相,投入其中,在假相被公众认识之前退出游戏。”
罗洋相信自己能够认清其假象。他认为他人命中注定要使用的语言“只适于炫示辞藻,不适于表达深邃的思想或澎湃的激情”,而他所使用的语言却可以成为锋利的工具,刺破雾霾和苍穹。
自从成为董事长后,他变得很忙。他不像老罗一样,与媒体保持着开放、友好的关系。在媒体面前,罗洋是矜持的、神秘的。他不喜欢与记者交谈。他烦他们。有一次他在澳门,被一位旅途中的记者拍了照,差点儿暴露了他的行踪。他派人花钱买下了照片,也买下了记者根本不曾掌握的秘密。
关于罗洋的传言却慢慢扩散开来,先是在公司内部,接下来传到了整个浙商圈子,最终演变为媒体猜测和股吧中的狂欢。浙江一位知名的开发商曾经在一次密会中鄙夷地说:“看吧,这么好赌,这娃娃快要倒霉了。”
这位知名的开发商不久前宣布了破产,没有人知道真实的原因。有一次在五号楼超市门口,老罗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那位“大佬”喜欢打牌,筹码都是以千万起,一晚输赢几个亿很平常。“眨眨眼的工夫就没了。”
“他为什么这么爱打牌?”
“有两种可能。老罗说/要么是好赌,要么是变相行贿。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也许最早是为了行贿,打着打着,就变成了一种嗜好。”他垂下头,开始抹眼泪。
他一定是想起了儿子。罗洋已经成为了新闻人物,不是因为公司业绩,而是因为他仅用两年时间就败光了一家上市公司。报道中称:
“坊间传闻称,因嗜赌,罗洋欠债15亿元,不得已贱卖其持有的上市公司全部股权套现13.8亿元,用来偿还赌债;而罗的同乡,接盘人王大富,被指一直在为罗提供赌资。这一不逊于商战影视剧奇诡情节的描述,让这场交易充斥着阴谋论的想象空间。”
四
“是王大富干的吗?”我狠了狠心问老罗。
“是不是他又有什么区别?”老罗说,“没有王大富,还会有李大富、牛大富。只要他自己戒不掉,公司早晚会是别人的。”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不是说哪怕他把你的事业搞砸了,你也心甘情愿吗?”
“我只能说,这样的结果我认了。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谁他妈愿意要这样的结果。”老罗激动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老罗用了“牛大富”这个词汇。这是个不同寻常的词汇,人们举例的时候通常会使用张、李、王、刘这样的常见姓氏,很少会出现“牛”“羊”“马”这样的“二级姓氏”。
我尽管心有疑虑,并且感到腻烦,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曾托老牛给罗洋介绍对象,他介绍了吗?”
老罗往超市里瞥了一眼。“介绍了,介绍了他闺女。”
“怎么样啊?”
“能怎么样啊?三十好几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能好到哪儿去?”老罗有些不屑,撇着嘴角。
我突然意识到,老罗已经与老牛很久没坐在一起了,如果不是我在超市门口与他打招呼,他甚至都不会到超市门口盘桓。他与老牛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这件事一定跟罗洋有关,或许与罗洋的好赌有关。
“老牛是不是对罗洋干了什么?”
“我没有证据。我只知道,王大富是他战友。”
老罗抓起塑料桌上的一个空易拉罐,使劲扔了出去。易拉罐发出脆弱的“呜呜声”,跌落在地上。我想起了一个成语:“孤注一掷。”我想在老罗和老牛之间,一定还会发生什么。
天色渐渐昏暗,不远处的小广场上,大妈们开始准备大录音机、排队、热身。《小苹果》响起的时候,她们将开始舞蹈。“骚老头儿”自杀之后,老罗已经告别了大妈。他自由了。
我在昏暗中默念起博尔赫斯的一段话一一
“只有少数几个亲密朋友注意到那场微妙的决斗,其中既无失败也无胜利,甚至没有值得一提的冲突或其他明显的情况。唯有上帝(我们不了解他的审美爱好)才能授予最后的桂冠。在黑暗中运行的历史将在黑暗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