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于:梅贻琦《大学一解》载《清华学报》1941年4月第十三卷第一期“清华三十周年纪念号”上册。
中国历史漫长而丰富。中国很早就有记载自己民族历史的优秀传统。本书尝试着从中国历代大文人的角度来勾画历史与文化的脉动,以这些与中国历史和文化相关联的单个生命的演进,还原历史与文化发展的真况。所有文章融文史哲于一炉,同时也注入了作者作为一个生活在当今时代的文化人的见解和情感。本书的作者原为小说家,存对这些文人和历史的讲述中也融入了文学的笔法,展现出作家雄厚的笔力、丰富的艺术再现力和广博的人生阅历。中国自古以来评价一位文人,首先看的并非是成就的大小,而是人品道德的好坏,也就是他的人格。一个品格低劣的文人,即使文字再富有才华,也终归无用。所以,一个人的人格可以说是他的名气的骨干。苏东坡所处的时代与现在已有千年之隔,而他的美名依然历代为人们所称颂,可谓家喻户晓。他之所以如此,我想也与他的人格魅力不无关系。苏东坡的人格虽然复杂多面,然而我认为也可以用“浩然之气”四个字来概括。所谓浩然正气,就是正大刚直之气,也就是人世间的正气。苏东坡即具有此种“浩然之气”,它致大致刚,激烈冲动,不可抑制,这种力量若辅以正义和真理,便在天地之间无所畏惧。一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一天饭后,苏东坡捧着肚子踱步,问道:“我肚子里藏些什么?”侍儿们分别说,满腹都是文章,都是识见。唯独他那个聪明美丽的侍妾朝云说:“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苏东坡捧腹大笑,连胜称是。“不合时宜”正是苏东坡那坚执性格的体现。苏东坡坚执的性格集中表现在了他的宦海生涯之中,那是他性格中最坚硬的一部分,正如暴风雨中的海燕,暴风雨越是猛烈,他就越是要激越地怒吼,高傲地飞翔。
1931年12月2日,梅贻琦出任清华校长,在就职演讲中提出“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著名论断。梅校长说:"一个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全在于有没有好教授。‘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我现在可以仿照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年近五十,始读胡适。 读的是《四十自述》。刚读完钱穆的《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半文半白,虽文字古雅,读起来还是有点费神,须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四十自述》就浅显多了,不愧为白话文的倡导者。 比较有意思的是,胡适1891年出生,去美国读了个哲学洋博士,身体力体搞白话文,写白话诗,开了中国近代白话文学的先河,语言通畅明晓。其实胡适的古文作得很好,在家乡接受了9年的“学金比别人多三倍”的私塾教育,他又“天生是读书的料”,熟读四书五经,就是在考取赴美留学的考试上也是以文言作文受了考官的赏识得了100分。在美国留学的时候,由于和朋友们辩论,在思想的碰撞中逐渐形成了“文学革命”的系统理论。而钱穆比胡适小4岁,虽然最高学历是中学毕业,可是18年的中小学老师经历使他对儒家教育、历史产生了终生兴趣,毕生钻研,著述丰富,他自己写的回忆录也是风格独特,虽通篇文言,可是很好读、明白,阅读无障碍。胡适虽年长,文字却年轻;钱穆虽年幼,文字却苍老。 写自传以小说开头的,胡适是我读到的第一个。 《四十自述》开篇就一篇15页纸的小说,写他母亲冯顺弟的订婚,父亲胡传是徽州地区的外出“做官”的,母亲冯顺弟是庄稼人之长女,胡适的外祖父自幼遭兵祸(太平天国之战),全家被杀,独自己被掳于兵营,幸学得裁缝手艺,后逃返家乡,置薄田娶妻生子,然毕生心愿就是重盖祖屋,由是连续多年早晚挑三担石子打算重磊旧居。这时胡传47岁,次妻生得三子三女已亡故,打算求娶庄稼人之女以其身体壮健。胡适的外祖母闻知胡传已47岁比女儿大30岁,十分不愿意女儿进门即做“晚娘”,这时女儿冯顺弟因之前见过胡传,又悯其父辛苦修屋,恨自己身为女儿身帮不得父亲,想“做官”人的续聘之礼总该丰富一些,能帮助父亲达成筑屋大愿,遂答父母“只要你们俩都说他是好人,请你们俩做主。男人家47岁也不能算是老。”遂娶嫁。 17岁出嫁,19岁生胡适,23岁守寡,46岁去世。这就是旧时一个女人的一生。 冯顺弟婚后至夫逝这段时间可以说生活比较顺遂如意,婚后不久,随丈夫到上海同住,脱离了大家庭的痛苦。独子胡适于上海出生,孩子一岁多即全家(带前妻一女儿、两个双胞胎儿子)随夫远去台湾居住,在台湾大约住了两年,胡适3岁8个月时,甲午海战爆发,因战争不测,冯顺弟遂带全家回安徽老家长居,不久胡传脚病发作,后双腿瘫痪,病死在厦门。在台湾时,三口之家度过了他们人生中唯一团居的日子,胡适仅两岁多,就教以识字,并教其妻识字,胡传亲笔书写的楷字摹体,母子俩一直珍藏。就在离台回乡前,胡适三岁多,已识得700多字,冯顺弟也学会近1000字,有了丈夫这几年的文化教导,她很重视儿子的教育,是以后来回乡后即送儿子入塾,年龄太小,学堂的七八寸的大门口几乎迈不过去,学堂的座位爬不上去,须别人抱了上去,自己还爬下不来,仍须别人抱下来,学金也是比别人高出三倍。苦读9年,打下了良好的中文底子。 胡适12岁即随三哥(疗肺疾)去上海,在上海他的二哥打理着他们的家族生意,还有所进项。他的大哥是个败家子吃喝嫖毒赌无所不沾,完全指望不上。在上海胡适先去二哥三哥就读的梅溪学堂,学堂分层级,由于有旧学的底子,第42天上作了篇文章,老师一天之内让他连升四班,后来又读中国公学,接受算学、英文、物理化学等教育。也有过一段醉生梦死酒醉到巡捕房的经历,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胡适十分痛悔,从那以后下定决心,苦读两个月,考取庚款放洋赴美留学。 留学七年,最后两年从师实验主义大师杜威教授,取得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在美国,胡适逐渐形成了自己成熟的文史哲理论体系,归国后和陈独秀等一起扛起了新文化运动的旗帜。 做人方面—— “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就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觉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这一次我和母亲分别之后,十四年之中,我只回家三次,和她在一块的时候还不满六个月。她只有我一个人,只因为爱我太深,望我太切,所以硬起心肠,送我向远地求学。我就这样出门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寻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所有的防身之具只是一个慈母的爱,一点点用功的习惯,和一点点怀疑的倾向。 这是胡适的母亲在守寡后,居于胡家这种大家族,又是后母后婆婆,家庭矛盾必不少,由于胡母和气,纵是没有公然相骂相打,儿媳妇有时也甩脸子给胡母看。 读书方面—— “我们家乡的蒙馆学金太轻,每个学生每年只送两块银元。先生对于这一类学生,自然不肯耐心教书,每天只教他们念死书,背死书,从来不肯为他们“讲书”。。。后来念《幼学琼林》,《四书》一类的散文,他们自然豪不觉得有趣味,因为全不懂得书中说的是什么。因为这个缘故,许多学生常常赖学。” “我一个人不属于这“两元”的阶级。我母亲渴望我读书,故学金特别优厚,第一年就送六块钱,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这样的学金,在家乡要算“打破纪录”的了。。她嘱托先生为我“讲书”:每读一字,就讲一字的意思;每读一句,须讲一句的意思。”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亲增加学金的大恩惠。一个同学的母亲请先生代写家信捎回去,乘先生出去,这位同学把家信抽出来偷看。忽然问我‘这信上第一句‘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他只比我小一岁,也念过《四书》,却不懂‘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这时候,我才明白我是一个受特别待遇的人,因为别人每年出两块钱,我去年却送十块钱。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讲书,父亲母亲为我讲方字,两位先生为我讲书。念古文而不讲解,等于念“揭谛揭谤,波罗揭谛”,全无用处。” 学问方面—— “这段文字已充分表现出我的文章的长处和短处了。我的长处是明白清楚,短处是浅显。这时候我还不满十五岁。二十五年来,我抱定一个宗旨,做文字必须要叫人懂得,所以我从来不怕人笑我的文字浅显。”“我也知道光有白话算不得新文学,我也知道新文学必须有新思想和新精神。但是我认定了:无论如何,死文字决不能产生活文学。若要造一种活的文学,必须有活的工具。” 文化思想方面—— “一个死尸的腐烂可以创立一个宗教,但也可以为患全个大陆。一个酒店侍女偶发一个议论,可以使一个波斯僧侣豁然大悟,但是一个错误的政治或社会改造议论,却可以引起几百年的杀人流血。发现一个极微的杆菌,可以福利几千百万人,但是一个害痨的人吐出的一小点痰涎,也可以害死大批的人,害死几世几代。” 把自己铸造成器,方オ可以希望有益于社会。真实的为我,便是最有益的为人。把自己铸造成了自由独立的人格,你自然会不知足,不满意于现状,敢说老实话,敢攻击社会上的腐败情形,做一个“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斯铎曼医生。斯铎曼医生为了说老实话,为了揭穿本地社会的黑幕,遂被全社会的人喊作“国民公敌”。但他不肯避“国民公敌”的恶名,他还要说老实话。他大胆的宜言: 世上最强有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 这也是健全的个人主义的真精神。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的特立独行之士,方オ有今日的文明世界。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人们常说东方文明是精神的文明,西方文明是物质的文明,或唯物的文明。这是有夸大狂的妄人捏造出来的谣言,用来遮掩我们的羞脸的。其实一切文明都有物质和精神的两部分:材料都是物质的,而运用材料的心思才智都是精神的。木头是物质;而刳木为舟,构木为屋,都靠人的智力,那便是精神的部分。器物越完备复杂,精神的因子越多。一只蒸汽锅炉,一辆摩托车,一部有声电影机器,其中所含的精神因子比我们老祖宗的瓦罐,大车,毛笔多的多了。我们不能坐在舢板船上自夸精神文明,而嘲笑五万吨大汽船是物质文明。“我为什么要替《水浒传》作五万字的考证?我为什么要替庐山一个塔作四千字的考证? 我要教人知道学问是平等的,思想是一贯的。肯疑问“佛陀耶舍究竟到过庐山没有”的人,方才肯疑问“夏禹是神是人”。有了不肯放过一个塔的真伪的思想习惯,方才敢疑上帝的有无。” “我要读者学得一点科学精神,一点科学态度,一点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在于寻求事实,寻求真理。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科学方法只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必须等到证实之后,方才奉为定论。 少年的朋友们,用这个方法来做学问,可以无大差失;用这种态度来做人处事,可以不至于被人蒙着眼睛牵着鼻子走。 从前禅宗和尚曾说:”菩提达摩东来,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这里千言万语,也只是要教人一个不受人惑的方法。。。” 不曾证实的理论,只可算是假设;证实之后,才是定论,才是真理。写读书笔记有个好处,就是把书又过了一遍,加深了印象。虽然自己没有什么高妙的体会,然等于重读一遍,于自己读书思考大有裨益。
梅贻琦《大学一解》载《清华学报》1941年4月第十三卷第一期“清华三十周年纪念号”上册。 今日中国之大学教育,溯其源流,实自西洋移植而来,顾制度为一事,而精神又为一事。就制度言,中国教育史中固不见有形式相似之组织;就精神言,则文明人类之经验大致相同,而事有可通者。文明人类之生活,要不外两大方面:曰己,曰群;或曰个人,曰社会。而教育之最大的目的,要不外使群中之己与众己所构成之群各得其安所遂生之道,且进以相位相育,相方相苞;则此地无中外,时无古今,无往而不可通者也。 西洋之大学教育已有八九百年之历史,其目的虽鲜有明白揭橥之者,然试一探究,则知其本源所在,实为希腊之人生哲学;而希腊人生哲学之精髓无它,即“一己之修明”是已(Know theyself)。此与我国儒家思想之大本又何尝有异致?孔子於《论语·宪问》曰:“古之学者为己。”而病今之学者舍己以从人。其答子路问君子,曰“修己以敬”;进而曰“修己以安人”;又进而曰“修己以安百姓”。夫君子者无它,即学问成熟之人,而教育之最大收获也。曰“安人”、“安百姓”者,则又明示修己为始阶,本身不为目的,其归宿、其最大之效用,为众人与社会之福利。此则较之希腊之人生哲学,又若更进一步,不仅以一己理智方面之修明为已足也。 及至《大学》一篇之作,而学问之最后目的,最大精神,乃益见显著。《大学》一书开章明义之数语即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若论其目,则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属“明明德”;而齐家、治国、平天下,属“新民”。《学记》曰:“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悦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知类通达”,“强立不反”二语,可以为“明明德”之注脚;化民成俗,近悦远怀三语可以为“新民”之注脚。孟子于《尽心》章,亦言修其身而天下平。荀子论“自知者明,自胜者强”亦不出“明明德”之范围,而其泛论群居生活之重要,群居生活之不能不有规律,亦无非阐发“新民”二字之真谛而已。总之,儒家思想之包罗虽广,其于人生哲学与教育理想之重视“明明德”与“新民”二大步骤,则始终如一也。 今日之大学教育,骤视之,若与“明明德”“新民”之义不甚相干,然若加深察,则可知今日大学教育之种种措施,始终未能超越此二义之范围,所患者,在体认尚有未尽而实践尚有不力耳。大学课程之设备,即属於教务范围之种种,下自基本学术之传授,上至专门科目之研究,固格物致知之功夫而“明明德”之一部分也。课程以外之学校生活,即属於训导范围之种种,以及师长持身、治学、接物、待人之一切言行举措,苟于青年不无几分裨益,此种裨益亦必于格致诚正之心理生活见之,至若各种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学程之设置,学生课外之团体活动,以及师长以公民之资格对一般社会所有之努力,或为一种知识之准备,或为一种实地工作之预习,或为一种风声之树立,青年一旦学成离校,而於社会有所贡献,要亦不能不资此数者为一部分之挹注。此又大学教育“新民”之效也。 然则所谓体认未尽、实践不力者又何在?明明德或修己功夫中之所谓明德,所谓己,所指乃一人整个之人格,而不是人格之片段。所谓整个之人格,即就比较旧派之心理学者之见解,至少应有知、情、志三个方面,而此三方面者皆有修明之必要。今则不然,大学教育所能措意而略有成就者,仅属知之一方面而已;夫举其一而遗其二,其所收修明之效,因已极有限也。然即就知之一端论之,目前教学方法之效率亦大有尚待扩充者。理智生活之基础为好奇心与求益心,故贵在相当之自动,能有自动之功,斯能收日新之效。所谓举一反三者,举一虽在执教之人,而反三总属学生之事。若今日之教学,恐灌输之功十居七八,而启发之功十不得二三。“明明德”之义,释以今语,即为自我之认识,为自我知能之认识,此即在智力不甚平庸之学子亦不易为之,故必有执教之人为之启发,为之指引,而执教者之最大能事,亦即至此而尽,过此即须学子自为探索,非执教者所得而助长也。故古之善教人者,《论语》谓之“善诱”,《学记》谓之“善喻”。孟子有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此善诱或善喻之效也。今大学中之教学方法,即仅就知识教育言之,不逮尚远。此体认不足、实践不力之一端也。 至意志与情绪二方面,既为寻常教学方法所不及顾,则其所恃者厥有二端:一为教师之树立楷模;二为学子之自谋修养。意志须锻炼,情绪须裁节。为教师者果能於二者均有相当之修养工夫,而於日常生活之中与以自然之流露,则从游之学子无形中有所取法;古人所谓“身教”,所谓“以善先人之教”,所指者大抵即为此两方面之品格教育,而与知识之传授不相干也。治学之精神与思想之方法,虽若完全属於理智一方面之心理生活,实则与意志之坚强与情绪之隐称有极密切之关系。治学贵谨严,思想忌偏蔽,要非持志坚定而用情有度之人不办。孟子有曰:“仁义礼智根於心,则其生於色也,睟然见於面,盎於背,施於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曰“根於心”者,修养之实;曰“生於色”者,修养之效而自然之流露。设学子所从游者率为此类之教师,再假以时日,则濡染所及,观摩所得,亦正复有其不言而喻之功用。《学记》所称之“善喻”,要亦不能外此。试问今日之大学教育果具备此条件否乎?曰:否。此可与三方面见之。上文不云乎?今日大学教育所能措意者仅为人格之三方面之一,为教师者果能於一己所专长之特科知识,有充分之准备,为明晰之讲授,作尽心与负责之考课,即已为良善之教师;其於学子之意志与情绪,生活与此种生活之见於操守者,殆有若秦人之视越人之肥瘠。历年既久,相习成风,即在有识之士,亦复视为固然,不思改作,浸假而以此种责任完全诿诸他人,曰,此乃训育之事,与教学根本无干。此条件不具备之一方面也。为教师者,自身固未始不为此种学风之产物,其日以孜孜者,专科知识之累积而已,新学说与新实验之传习而已,其於持志养气之道,待人接物之方,固未尝一日讲求也。试问己所未能讲求或无暇讲求者,又何能执以责人?此又一方面也。今日学校环境之内,教师与学生大率自成部落,各有其生活之习惯与时尚,舍教室中讲授之时间而外,几於不相谋面,军兴以还,此风尤甚,即有少数教师,其持养操守足为学生表率而无愧者,亦犹之椟中之玉、斗底之灯,其光辉不达於外,而学子即有切心於观摩取益者,亦自无从问径。此又一方面也。古者学子从师受业,谓之从游。孟子曰:“游於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间尝思之,游之时义大矣哉。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之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此则於大学之道,体认尚有未尽、实践尚有不力之第二端也。 至学子自身之修养又如何?学子自身之修养为中国教育思想中最基本之部分,亦即儒家哲学之重心所寄。大学八目,涉此者五,《论语》、《中庸》、《孟子》之所反复申论者,亦以此为最大题目。宋元以后之理学,举要言之,一自身修善之哲学耳。其派别之分化虽多,门户之纷呶虽甚,所争者要为修养之方法,而於修养之必要,则靡不同也。我侪以今日之眼光相绳,颇病理学教育之过於重视个人之修养,而於社会国家之需要,反不能多所措意。末流之弊,修身养性几不复为入德育才之门,而成遁世避实之路。然理学教育之所过即为今日学校教育之所不及。今日大学生之生活中最感缺乏之一事即为个人之修养。此又可就下列三方面分别言之。 一曰时间不足。今日大学教育之学程太多,上课太忙,为众所公认之一事。学生於不上课之时间,又例须有多量之“预备”功夫,而所预备者又不出所习学程之范围,於一般之修养邈不相涉。习文史哲学者,与修养功夫尚有几分关系,其习它种理实科目者,无论其为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犹木工水作之习一艺耳。习艺愈勤去修养愈远。何以故?曰:无闲暇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纵探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横索人我关系之复杂,社会问题之繁变;而思对此悠久与累积者宜如何承袭节取而有所发明,对复杂繁变者如何应付而知所排解,非有闲暇不为也。人生莫非学问也,能自作观察、欣赏、沉思、体会者,斯得之。今学程之所能加惠者,充其量,不过此种种自修功夫之资料之补助而已,门径之指点而已。至若资料之咀嚼融化,门径之实践,以致於升堂入室,博者约之,万殊者一之,则非有充分之自修时间不为功。就今日之情形而言,则咀嚼之时间,且犹不足,无论融化。粗识门径之机会犹或失之,姑无论升堂入室矣。 二曰空间不足。人生不能离群,而自修不能无独,此又近顷大学教育最所忽略之一端。《大学》一书尝极论无自欺、必慎独之理。不欺人易,不自欺难;与人相处而慎易,独居而慎难。近代之教育,一则曰社会化,再则曰集体化,卒使黉舍悉成营房,学养无非操演,而慎独与不自欺之教亡矣。夫独学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乃仅就智识之切磋而为言者也;至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砺,则固为我一身一心之事,他人之於我,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励,示鉴戒而已。自“慎独”之教亡,而学子乃无复有“独”之机会,亦无复作“独”之企求;无复知人我之间精神上与实际上应有之充分之距离,适当之分寸,浸假而无复知情绪制裁与意志磨练之为何物,即无复知《大学》所称诚意之为何物。充其极,乃至於学问见识一端,亦但知从众而不知从己,但知附和而不敢自作主张、力排众议。晚近学术界中,每多随波逐浪(时人美其名曰“适应潮流”)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辈,由来有渐,实无足怪。《大学》一书,於开章时阐明大学之目的后,即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今日之青年,一则因时间之不足,再则因空间之缺乏,乃至数年之间,竟不能如绵蛮黄鸟之得一丘隅以为休止。休止之时地既不可得,又遑论定、静、安、虑、得之五步功夫耶?此深可虑而当亟为之计者也。 三曰师友古人之联系之阙失。关於师之一端,上文已具论之,今日之大学青年,在社会化与集体生活化一类口号之空气之中,所与往还者,有成群之大众,有合夥之伙伴,而无友。曰集体生活,又每苦不能有一和同之集体,或若干不同而和之集体,於是人我相与之际,即一言一动之间,亦不能不多所讳饰顾忌,驯至舍寒暄笑谑与茶果征逐而外,根本不相往来。此目前有志之大学青年所最感苦闷之一端也。夫友所以祛孤陋,增闻见,而辅仁进德者也。个人修养之功,有恃於一己之努力者固半,有赖於友朋之督励者亦半;今则一己之努力既因时空两间之不足而不能有所施展,有如上文所论,而求友之难又如此,又何怪乎成德达材者之不多见也。古人亦友也,孟子有尚友之论,后人有尚友之录,其对象皆古人也。今人与年龄相若之同学中既无可相友者,有志者自犹可於古人中求之。然求之又苦不易。史学之必修课程太少,普通之大学生往往仅修习通史一两门而止,此不易一也。时人对於史学与一般过去之经验每不重视,甚者且以为革故鼎新之精神,即在完全抹杀已往,而创造未来,前人之言行,时移世迁,即不复有分毫参考之价值,此不易二也。即在专考史学之人,又往往用纯粹物观之态度以事研究,驯至古人之言行举措,其所累积之典章制度,成为一堆毫无生气之古物,与古生物学家所研究之化石骨殖无殊。此种研究之态度,非无其甚大之价值,然设过於偏注,则史学之与人生将不复有所联系,此不易三也。有此三不易,於是前哲所再三申说之“以人鉴人”之原则将日趋湮没,而“如对古人”之青年修养之一道亦日即於荒秽不治矣。学子自身之不能多所修养,是近代教育对於大学之道体认尚有未尽、实践尚有不力之第三端也。 以上三端,所论皆为明德一方面之体认未尽与实践不力,然则新民一方面又如何?大学新民之效,厥有二端:一为大学生新民工作之准备;二为大学校对社会秩序与民族文化所能建树之风气。於此二端,今日之大学教育体认亦有未尽,而实践亦有不力也。试分论之。 大学有新民之道,则大学生者负新民工作之实际责任者也。此种实际之责任,固事先必有充分之准备,相当之实验或见习;而大学四年,即所以为此准备与实习而设,亦自无烦赘说。然此种准备与实习果尽合情理乎?则显然又为别一问题。明德功夫即为新民功夫之最根本之准备,则此则已大有不能尽如人意者在,上文已具论之矣。然准备之缺乏犹不止此。今人言教育者,动称通与专之二原则。故一则曰大学生应有通识,又应有专识;再则曰大学卒业之人应为一通才,亦应为一专家。故在大学期间之准备,应为通专并重。此论固甚是,然有不尽妥者,亦有未易行者。此论亦固可以略求近时过於重视专科之弊,然犹未能充量发挥大学应有之功能。窃以为大学期内,通专虽应兼顾,而重心所寄,应在通而不在专;换言之,即须一反目前重视专科之倾向,方足以语於新民之效。夫社会生活大於社会事业,事业不过为人生之一部分,其足以辅翼人生,推进人生,固为事实,然不能为谓全部人生即寄寓於事业也。通识,一般生活之准备也;专识,特种事业之准备也。通识之用,不止润身而已,亦所以自通於人也。信如此论,则通识为本,而专识为末;社会所需要者,通才为大,而专家次之。以无通才为基础之专家临民,其结果不为新民,而为扰民。此通专并重未为恰当之说也。大学四年而已,以四年之短期间,而既须有通识之准备,又须有专识之准备,而二者之间又不能有所轩轾。即在上智,亦力有未逮,况中资以下乎?并重之说所以不易行者此也。偏重专科之弊,既在所必革,而并重之说又窒碍难行,则通重於专之原则尚矣。 难之者曰:大学而不重专门,则事业人才将焉出?曰:此未作通盘观察之论也。大学虽重要,究不为教育之全部。造就通才虽为大学应有之任务,而造就专才则固别有机构在。一曰大学之研究院。学子即成通才,而於学问之某一部门,有特殊之兴趣,与特高之推理能力,而将以研究为长期或终身事业者,可以入研究院。二曰高级之专门学校。艺术之天分特高,而审美之兴趣特厚者可入艺术学校,躯干刚劲,动作活泼,技术之智能强,而理论之兴趣较薄者可入技术学校。三曰社会事业本身之训练。事业人才之造就,由於学识者半,由於经验者亦半,而经验之重要,且在学识之上,尤以社会方面之事业人才所谓经济长才者为甚,尤以在今日大学教育下所能产生之此种人才为甚。今日大学所授之社会科学知识,或失之理论过多,不切实际;或失诸凭空虚构,不近人情;或失诸西洋之资料太多,不适国情民性。学子一旦毕业而参加事业,往往发见学用不相呼应,而不得不於所谓“经验之学校”中,别谋所以自处之道,及其有成,而能对社会有所贡献,则泰半自经验之学校得来,而与所从卒业之大学不甚相干,以至於甚不相干。至此始恍然於普通大学教育所真能造就者,不过一出身而已,一资格而已。 出身诚是也,资格亦诚是也。我辈从事大学教育者,诚能执通才之一原则,而曰:才不通则身不得出。社会亦诚能执同一之原则,而曰:无通识之准备者,不能取得参加社会事业之资格。则所谓出身与资格者,固未尝不为绝有意识之名词也。《大学》八目,明德之一部分至身修而止;学府之机构,自身亦正复有其新民之功用。就其所在地言之,大学俨然为一方教化之重镇;而就其声教所暨者言之,则充其极可以为国家文化之中心,可以为国际思潮交流与朝宗之汇点(近人有译英文Focus一字为汇点者,兹从之)。即就西洋大学发展之初期而论,十四世纪末年与十五世纪初年,欧洲中古文化史有三大运动焉,而此三大运动者均自大学发之。一为东西两教皇之争,其终於平息而教权复归於一者,法之巴黎大学领导之功也;二为魏克立夫(Wyclif)之宗教思想革新运动,孕育而拥护之者英之牛津大学也;三为郝斯(John Hus)之宗教改革运动,郝氏与惠氏之运动均为十六世纪初年马丁路得宗教改革之先声,而孕育与拥护之者,布希米亚(战前为捷克地)之蒲拉赫(Prague)大学也。大学机构自身正复有其新民之效,此殆最为彰明较著之若干例证。 间尝思之,大学机构之所以生新民之效者,盖又不出二途。一曰为社会之倡导与表率。其在平时,表率之力为多,及处非常,则倡导之功为大。上文所举之例证,盖属於倡导一方面者也。二曰新文化因素之孕育涵养与简练揣摩。而此二途者又各有其凭藉。表率之效之凭藉为师生之人格与其言行举止。此为最显而易见者。一地之有一大学,犹一校之有教师也;学生以教师为表率,地方则以学府为表率。古人谓一乡有一善士,则一乡化之,况学府者应为四方善士之一大总汇乎?设一校之师生率为文质彬彬之人,其同而与社会周旋也,路之人亦得指而目之曰:是某校教师也,是某校生徒也。而其所由指认之事物为语默进退之间所自然流露之一种风度,则始而为学校环境以内少数人之所独有者,终将为一地方所共有,而成为一种风气。教化云者,教在学校环境以内,而化则达於学校环境以外,然则学校新民之效,固不待学生出校而始见也明矣。 新文化因素之孕育所赁藉者又为何物?师生之德行才智,图书实验。新民之一部分自身修而始,曰出身者,亦曰身已修,德已明,可出而从事於新民而已矣。夫亦岂易言哉?不论一人一身之修明之程度,不问其通识之有无多寡,而但以一纸文凭为出身之标识者,斯失之矣。 通识之授受不足,为今日大学教育之一大通病,固已渐为有识者所公认,然不足者果何在,则言之者尚少。大学第一年不分院系,是根据通之原则者也;至第二年而分院系,则其所据为专之原则。通则一年,而专乃三年,此不足之最大原因而显而易见者。今日而言学问,不能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三大部门:曰通识者,亦曰学子对此三大部门,均有相当准备而已。分而言之,则对每门有充分之了解;合而言之,则於三者之间,能识其会通之所在,而恍然於宇宙之大,品类之多,历史之久,文教之繁,要必有其一以贯之之道,要必有其相为因缘与依倚之理,此则所谓通也。今学习仅及期年而分院分系、而许其进入专门之学,於是从事於一者,不知二与三为何物,或仅得二与三之一知半解,与道听途说者初无二致。学者之选习另一部门或院系之学程也,亦先存一“限於规定,聊复选习”之不获己之态度;日久而执教者亦曰,聊复有此规定尔,固不敢以此期学子之必成为通才也。近年以来,西方之从事於大学教育者,亦尝计虑及此,而设为补救之法矣。其大要不出二途:一为展缓分院分系之年限,有自第三学年始分者;二为第一学年中增设“通论”之学程。窃以为此二途者俱有未足,然亦颇有可供攻错之价值,可为前途改革学程支配之张本。大学所以宏造就,其所造就者为粗制滥造之专家乎,抑为比较周见洽闻、本末兼赅、博而能约之通士乎?胥於此种改革卜之矣。大学亦所以新民,吾侪於新民之义诚欲作进一步之体认与实践,欲使大学出身之人,不藉新民之名、而作扰民之实,亦胥以此种改革为入手之方。 然大学之新民之效,初不待大学生之学成与参加事业而始见也。大学之设备,可无论矣。所不可不论者为自由探讨之风气。宋儒安定胡先生有曰:“艮言思不出其位,正以戒在位者也。若夫学者,则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其无责,可以行其志也。若云思不出其位,是自弃於浅陋之学也。”此语最当。“所谓“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今语释之,即学术自由(Academic Freedom)而已矣。今人颇有以自由主义为诟病者,是未察自由主义之真谛者也。夫自由主义(Liberalism)与荡放主义(Libertinism)不同,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或乐利的个人主义,亦截然不为一事。假自由之名,而行荡放之实者,斯病矣。大学致力於知、情、志之陶冶者也。以言知,则有博约之原则在;以言情,则有裁节之原则在;以言志,则有持养之原则在。秉此三者而求其所谓“无所不思,无所不言”,则荡放之弊又安从而乘之?此犹仅就学者一身内在之制裁而言之耳,若自新民之需要言之,则学术自由之重要,更有不言而自明者在。新民之大业,非旦夕可期也。既非旦夕可期,则与此种事业最有关系之大学教育,与从事於此种教育之人,其所以自处之地位,势不能不超越几分现实,其注意之所集中,势不能为一时一地之所限止。其所期望之成就,势不能为若干可以计日而待之近功。职是之故,其“无所不思”之中,必有一部分为不合时宜之思;其“无所不言”之中,亦必有一部分为不合时宜之言。亦正惟其所思所言,不尽合时宜,乃或合於将来,而新文化之因素胥於是生,进步之机缘,胥於是启,而新民之大业,亦胥於是奠其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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