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关于孙悟空形象的原型研究始终包括文化原型和现实原型两个层面。关于文化原型的探讨影响很大,几乎构成孙悟空原型研究的主体。其开始于本世纪初的两位文学史大家鲁迅和胡适,他们的学识、地位使他们的结论获得了无可争辩的权威性,而且也使文化原型显得更具有原型意义的重要因素。八十年代之前,鲁迅的“国产说”(即认为孙悟空形象是由唐人传奇《古岳渎经》中的淮涡水神无支祁演化而来的,详见《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卷九)和胡适的“进口说”(即认为孙悟空形象是由印度史诗《罗摩衍那》里的猴子国大将哈奴曼衍化而来的,详见《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书店版)影响相当深远,相继生成的其他观点亦与之大同小异,多无法绕过他们。 八十年代后,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鲁迅和胡适的观点开始受到质疑。其中,风行于八十年代中期的所谓“混血说”影响最大。“混血说”的首倡者是持“进口说”的季羡林先生。他在《罗摩衍那初探》中指出:“孙悟空这个人物形象基本上是从印度《罗摩衍那》中借来的,又与无支祁传说混合,沾染上一些无支祁的色彩。这样看恐怕比较接近事实。”这是“混血说”的滥觞。之后,蔡国梁、萧兵等先生的论述(详见蔡国梁《论孙悟空的血统》、萧兵《无支祁哈奴曼孙悟空通考》)明确阐述了孙悟空形象原型与无支祁和哈奴曼的承继关系。混血说渐具形态。 八十年代末,张锦池先生率先将取经故事作为一个完整的结构系统加以观照整合,纳入一向受到忽略的《三藏法师传》,并将其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平话、小说等构成完整的流变系统。他从对“说话家数”的考辩入手,捕捉出潜隐于孙悟空形象流变过程中的宗教文化密码,指出孙悟空形象在流变过程中曾经具有的长生、修炼、偷窃、好淫等特点,恰恰契合于道教系统的“修炼猿”,与佛教猿猴故事的“听经猿”关涉甚少,从而论证了孙悟空的形象孕育于道教猿猴故事的凝聚、发展于释道二教思想的争雄、定型于个性解放思潮的崛起(详见《论孙悟空的血统问题》,《北方论丛》1987年第5期)。 张锦池先生的论述仍可以归之为“国产说”,它为鲁迅以来的国产说提供了扎实有效的论据,从而为诸多研究者所认可。 关于孙悟空形象的现实原型也一直是人们关注的重点。影响较大有两说。一是五十年代起流行至今的唐代高僧释悟空说。释悟空的俗家姓名叫车奉朝,天宝十年随张光韬出使西域,因病在犍陀罗国出家,贞元五年回到京师,在章敬寺修行。释悟空较玄奘晚了四十多年,但是他的出境地点也始自安西,并且回来时在龟兹、于阗等地从事翻译和传教活动多年,在当时的西域地区影响很大,亦在民间留下了许多事迹和传说。由此,多有学者认为,在“取经”故事漫长的流变过程中,人们逐渐将释悟空的名字与传说中陪同唐僧取经的“猴行者”的名字联系并捏合在一起,逐渐形成后来《西游记》故事里的“孙悟空”艺术形象,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参见孟繁仁《西游记故事与西夏人的童话》)。目前,此说还留有进一步研究和发现的空间。 张锦池先生从取经故事流变系统中亦得出结论,认为孙悟空的现实原型为《三藏法师传》所载玄奘西行最困难时所收胡人弟子石磐陀。理由是:孙悟空之于唐僧和石磐陀和石磐陀之于玄奘,(1)向导作用相类;(2)解厄作用相若;(3)行者身份相同;(4)师徒间微妙关系相似;(5)石磐陀乃胡僧,胡僧与“猢狲”音近,在宗教思想指引下,“唐僧取经,胡僧帮忙”易传为“唐僧取经,猢狲帮忙”,从而也就为玄奘取经故事的神魔化提供了契机(详见《〈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故事源流考论》,《求是学刊》1990年第1期)。作为“一说”,张锦池先生的结论是否颠扑不破,还有待于学界的继续研讨。 2001年12月11日《工人日报》的记者署名文章让人吃惊不小。文章指出,著名的敦煌学学者段文杰先生多次考察敦煌壁画并根据历史资料确证:孙悟空原型是石磐陀,其家乡在今甘肃省安西县锁阳城一带;甘肃省安西县据此在日本东冈、东京举办了敦煌壁画临摹摄影展,影响很大云云。新奇之余,笔者重新拜读了段文杰先生的相关著述《新发现玄奘取经壁画考》等,得知,原来段文杰先生在孙悟空形象文化原型方面亦是持鲁迅“无支祁”说,不过他认为孙悟空的现实原型是释悟空,并没有提及石磐陀,所谓“根据史料确证”云云在段文杰先生的论述中寻不到蛛丝马迹。如此看来,可能是记者的疏忽导致了“张冠段戴”,以至误导了数十家媒体的纷纷转载(仅笔者于互联网了解,即有十几家媒体转载了这一消息),甚至加以生发。其结果,或许能实现为文学形象孙悟空落实籍贯的良苦用心,却没有表现出对学术前辈段文杰先生负责的态度。敦煌学是国际显学,海外学者都十分关注其研究动态,当他们面对段文杰先生的著述和某些媒体的炒作时,或许会提出疑问,甚至产生困惑。如此,则难免损伤段文杰先生以及相关媒体的声誉。这不能不让《西游记》研究者和爱好者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