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当记者时,我换过几份媒体工作,影响我最深的是专挖股市与企业内幕的《财讯》。我学会了分析企业财务报表,掌握了企业的财务操作手法,也曾经曝光一家上市公司炒作股票、制造获利表象的问题。我希望在采访与写作上更上一层楼,因此决定跳槽到《天下杂志》,原以为能够发挥调查采访与写作的能力,结果却遇到很大的挑战。虽然经过了岗前培训,写了很多阅读心得,但是我负责的路线是比较艰深的金融领域,交出去的文章经常被评价内容太生硬,或是出现太多术语。渐渐地,我的稿子经常被大幅修改、删减,能够正式刊出的次数非常有限,我在这家杂志社的角色似乎越来越边缘。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年。尽管我也会写其他财经报道,有时写得还不错,但还是会被批文章太干了,不够生动有趣。我很想突破,每次都会仔细研究文章被修改的症结,但进步幅度一直不大。主管给了我不少写作建议,例如多读诗、勤练文笔,或是多观察资深同事的好文章,但我始终找不到好方法。 是什么让我从一个为写作而苦恼的记者,变成了一位教写作的专业教练?段落思考VS句子思考 关键的转折点是,我发现了写作的秘密。如果请你回答,写作的基本单位是什么?是字、词、句子,还是段落?我在课堂提出这个问题时,学员们几乎都回答是句子。 我接着问,如果要明确表达想法,一个句子能说清楚吗?大家摇摇头。如果要通过文章阐述想法,要写多少个句子?写完之后,这些句子彼此串连起来是什么状态?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要把想法写清楚,不是靠句子,而是靠句子连结而成的段落。 句子思考与段落思考的差异是什么?句子思考容易陷入写出优美漂亮的句子的误区,注重雕琢文字技巧,但是缺少对文章整体结构的完整思考。段落思考则是构思整个段落要表达什么,哪些句子可以呈现整段的中心思想,句子之间能否相互呼应,有条理有逻辑,让读者理解内容并且被说服。 换句话说,句子思考只注意句子本身,段落思考则重视句子之间的结构,即句子之间的关系与连结。 知名小说家斯蒂芬·金在《写作这回事》中强调,在谈基本形式及风格之前,我们应先想想段落,组织形式常紧随在句子结构之后。他也在书中说明,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段落,因为段落就代表书想表达的内容,段落等于书的地图。 有了段落思考,你就会考量段落之间的关系与连结。就像上一堂重点力(一)谈的地图路标,每个段落也就是重点力的呈现,一个个段落就是整篇文章的路标,它们能帮助读者阅读和理解。 因此,每个段落内容不只传达重点力,也要让读者不迷路。知名的认知科学与心理语言学家史蒂芬·平克,在他的写作名著《风格感觉:21世纪写作指南》中强调,段落是一个视觉上的书签,让读者停顿下来,喘一口气。 段落还有不同层次,段落之间连成区块,区块再组合成完整文章。比如重点力(一)提到的三个重点,每个重点都是由几个子重点,也就是几个段落组成,三个重点就是三个重点区块,每个区块分别由不同段落、不同重点串连而成,这几个区块最后再串成文章。 段落有层次,就能帮助思考产生深度层次。作者不能一口气就写完一大段,可以分拆成好几段来阐述,每段各有重点,思考也有不同的节奏。这样读者在阅读上也较不费力,每段就像一棵树,注意力比较好聚焦,不用费力阅读有如浓密森林的厚重段落。 但是台湾地区传统语文教学中,几乎都偏重句子思考,没有关注段落思考。总是先练习造句,而不以每一段来讨论,也较少强调段落在整篇文章中代表的意义,容易偏向修辞美化的技巧,比较缺乏结构思考。这样一来,不管是阅读还是写作,都不易深入把握文章的整体脉络与重点。 当我在写作课上讨论段落思考与句子思考时,许多学员都以为段落又满又密才是内容丰富的好文章,结果就造成文章又闷又长,为写满而写,连作者自己也迷失在文章之中,走不出来了。 段落该如何结束?如果你的这段意思已经讲完,就要告一段落。缺乏经验的作者倾向靠拢学者而非记者,分段太少而不是太多。对读者展现一点体恤总是好的,让他们困倦的眼睛不时歇息一下。《风格感觉:21世纪写作指南》指出,要是一个句子不是在解释上一句或接续它的意思,就可以在这里划下分段的界线。 宽松有致的段落,让作者聚焦,也让读者好读。到底段落应该要多少行才算适中呢?其实没有标准答案,有时候一句话就是一段,有时三到五行,有时七八行,要根据文章内容而定。 鱼骨写作的秘密 我后来开始大量阅读优秀记者的文章,从杂志到书籍,逐段拆解他们的写作方式,边拆解边思考这是怎么写的,经过大约三个月的自我训练,我从中发现了写作力的秘密。 其实这是公开的秘密。因为《天下杂志》的写作风格仿效国外媒体,例如《华尔街日报》《时代》杂志与《财富》,而他们运用的写作方式,几乎都来自1918年出版、由康奈尔大学英语系教授威廉·斯特伦克写的《英语写作手册:风格的要素》,这本书就连惊悚小说大师斯蒂芬·金都奉为典范。 这个秘密很简单。斯特伦克提出了十大英文写作守则,第一条就开宗明义地把每个段落视为一个单位,每段以一个主题句开头,且务必句句相扣,目的是要让读者在每段的开头就掌握该段主旨。 斯特伦克讲的是“主题句”,《天下杂志》与内部使用的采编教科书、《华尔街日报》主笔写的《〈华尔街日报〉是如何讲故事的》,叫作“摘要句”或“概括句”,意思就是每段要先讲主题,再说明细节。 虽然主管教过如何运用,但我当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能硬套,并不了解段落思考的意义与重要性。 看其他杂志记者的文章,大部分也掌握不好主题句的运用。一般报纸甚至网络媒体,文章段落也几乎都是又厚又长,没有重点,不易阅读。 为了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主题句、摘要句,我改用鱼骨写作法来具体说明。鱼一定是先长出骨骼,再沿着骨头脉络长出血肉,这跟写作的道理一样。鱼头就是主题句、摘要句,鱼头之后紧连着鱼骨,就是这段的主题,鱼肉就是沿着鱼骨长出的内容,这是支持主题的细节,鱼尾就是这段的结论。 鱼头句就像森林的路标,或是收纳盒上面的标签。这个好处是让读者一眼就知道重点,大略知道段落要讲的内容,如果时间有限,只看每段的鱼头句,就能了解文章的整体意思。 充分运用鱼头句,文章就能聚焦重点。因此,厉害的鱼头句要体现重点力三S原则,即“简单”“简短”与“具体”,进而使读者好读、好记、好理解。 鱼骨写作技巧不只重视开场的鱼头句,也强调段落的结论鱼尾句。斯特伦克在《英语写作手册:风格的要素》中强调,他的主题句原则是帮助读者阅读,并持续掌握该段的目的,因此段落结构分成三阶段:第一,主题句在首句或前几句出现;第二,对主题句进行解释与叙述;第三,末句强调主题句的想法或陈述一些重要结论。 运用鱼骨写作法就能写出完整的段落:用鱼头句开场,再以鱼肉情节阐述鱼骨主题,鱼尾要有结论,然后再开启下个段落。下个段落开场,就要紧扣上一段的鱼尾句,建立段落之间的逻辑关联。 我后来是怎么学会运用这个方法的呢?除了拆解优秀资深记者的作品,了解他们怎么运用鱼头句,我还会去分析写得不好的文章,发现它们的问题都是文章重点不明、结构不清以及段落内容太多。 这些问题的共同核心就是思考不精准。我开始练习改写这些不太成功的文章,每段拉出鱼骨主题,重新改写鱼头句,精简鱼肉内容,改写鱼尾结论。 大量的刻意练习等于在帮这些文章做医美整形,我把这些东西应用到自己的报道内容中,持续精进写作能力。慢慢地,我开始能够驾驭一万字的长文章,也能提点、修改下属的文章。即使我现在已经出了七本书,依然在坚持努力练习让鱼头句越来越简洁有力。 这个逆向练习过程是最好的精进实操。我的经验也呼应了《风格感觉:21世纪写作指南》所说的:“作者的写作技巧来自发掘好文章的例子,品味它并做出逆向工程。” 这段刻骨铭心的经验,让我掌握了写作这个简单却又不简单的秘密。我深刻地了解到,鱼骨写作就是最基础的功夫,能够灵活运用它,写作功力就能大幅跃进。因此,我在写作课第一堂就直接教重点力的鱼头句写作,课后作业只要求学员大量练习运用鱼头句,然后我会在课堂与作业中进行点评修正。 不要慢慢来,每段主角立刻闪亮登场 我从学员的鱼骨写作练习中发现,大家并不习惯这种逆向思考的写作方法。最常见的问题有两个:第一个问题,鱼头句还是藏在段落中。要让大家想清楚鱼头句,很花时间。有一位学员先用传统写作法,十五分钟就写完了;接着他改用鱼骨写作法,先写鱼头句,再说明鱼肉内容与鱼尾结论,就花了三个小时。学员说,先想清楚再写是一大挑战,因为没有勇气第一句就破题,所以总喜欢铺陈迂回。 第二个问题是,鱼头句用得很生硬。每段开头写出一句简短的话,但是跟后续鱼骨主题扣连不起来,或是句子写得很长,已经失去鱼头句简短有力的意义。 以下的例子,是学员上完第一堂重点力课之后的习作。 鱼骨写作个案篇 以下是我修改鱼头句、修润句子后,更为紧凑的版本。 解析 这个案例的问题,在于过去的写作惯性: ① 喜欢把重点、主题藏在段落中,似乎怕被人一眼看穿。 ② 想法不聚焦,边写边想、边想边写。写完后,没有仔细消化想法,不清楚到底要呈现什么主题。没想法,就写不出鱼头句。 ③ 段落间没有关联,上段的鱼尾句跟下段的鱼头句没有关联,读起来会有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感觉。■ 练习鱼骨写作的方法 要练习好鱼骨写作,第一件事就是勇于呈现自己的想法。你的想法与重点就是主角、大明星,是要立刻闪亮登场、接受台下观众欢呼的人。总不能先把配角推上台,主角再上去,那就逊色了,也无法让观众了解你的魅力与特色。 如果连你都不清楚自己的主角,读者就更不清楚。磨炼好聚焦思考的能力,才能充分运用鱼骨写作法。 想要练好鱼骨写作,还可以多看纪录片。大家可以留意国内外知名纪录片,或是国家地理频道、探索频道,这些作品的特点是会用一句话串场,讲出一个重点,后面剪辑出支持这段话的画面,例如野生动物追逐或是一些数字和一个人的引述。 文字要简洁有力,才能带领读者感受与了解接下来要呈现的画面,我自己也经常看纪录片每个主题的鱼头句(切记不是看台词),并猜测后面可能出现的画面。 大家不要理解为鱼骨写作只能用在理性论述的文章中,其实小说或是说真实故事也可以运用鱼骨写作,它能使行文流畅,让文字更利落简洁。 日本推理小说大师东野圭吾的小说,甚至是武侠大师金庸的作品,他们的段落都很简单,并善用句号。每段先有一个鱼头句开场,可能是说明一个状态、情境或心理感受,紧接着就是动作画面或对话,这都属于鱼骨写作法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