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的出生地塞勒姆是加尔文教势力的盘踞地,其祖辈是虔诚的加尔文教信徒。其中有两代是殖民时期权利机关中的官员,一位是以迫害贵格会教徒而闻名,另一位则为历史上著名的塞勒姆女巫案中的三位执法官之一。到了霍桑这代时,家境已经败落。霍桑自幼丧父,随母亲投奔到塞勒姆的外祖父家中。塞勒姆浓厚的宗教气氛和激烈的宗教派别斗争以及霍桑自己清教徒祖先的所作所为在他心灵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并对他后来的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霍桑的作品几乎都是以殖民时期新格兰的生活为背景。霍桑对故乡的风土人情非常熟悉,但他的作品主要不是表现社会的风俗习惯,而是着力表现宗教对人的思想和生活的影响、宗教对人的精神的摧残和对人性、人权的压抑。就霍桑对“恶”主题的探索而言,《红字》、《教长的黑面纱》和《拉帕西尼的女儿》这三篇小说很值得一提。一方面霍桑执着于宗教意义上的“恶”的观念,并常从这一观点出发来看待和分析社会现象,把“恶”当作造成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本;另一方面,霍桑在其作品中积极探讨解决“恶”的途径和方法。一对于霍桑来说,罪恶存在于人的外界环境中,它的来源之一是科学技术的发展。他生活在美国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社会结构发生重大变化的时代。由于看到技术的进步和机器的使用而带来的道德沦丧、社会风气每况愈下等后果,加上他的人生即有罪的宗教观,霍桑对于科学技术,对于人类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能力持怀疑甚至否定态度。在霍桑看来,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是上帝创造的,人类想揭开自然界的努力是徒劳的,也是枉然的。因此他在作品中总喜欢用丑陋的形象表现人类征服自然界的一切努力。如拉帕西尼被描写成一个窒息一切人性的恶魔;《红字》中的齐灵窝斯则利用精湛的医术,伪装成情敌的医学顾问,对他进行无休止的报复性折磨。拉帕西尼是位著名的科学家,智慧过人,学识超群,沉湎于医药科学的研究,但是这位丧失良知和人性的罪人,为了科学甚至不惜牺牲人的性命。书中是这样描述拉帕西尼的:(他)对科学比对人类更关心备至。他对病人的兴趣仅仅在于他们是某种新试验的对象。他宁肯牺牲人类的生命,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或他最珍惜的一切,以便在那堆积如山的学识中哪怕只增加一粒荠籽。[1(]P149)区区几句话将其对科学的狂热,对人的生命的漠视态度暴露无遗。为了证明一种科学假设,在科学实验中,他不惜赋予女儿身体以剧毒。他成功了,但同时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扼杀了自己女儿纯真的爱情和宝贵的生命。女儿只是任父亲屠宰的羔羊。正如书中所讲,拉帕西尼全身充满着“恶”,甚至连他种的满园的奇花异草,看起来都像“猛兽毒蛇”、“妖魔鬼怪”1[(]P143。)由此可见科学技术成为作家笔下扭曲自然、毒害人类的怪物。在《教长的黑面纱》中,霍桑揭露出每个人内心都有阴暗的一面。一天早晨,米尔福德议事厅的人们很惊奇地发现胡珀牧师去讲坛布道时戴起了黑面纱。这面纱在他的额头边裹住,除去嘴巴和下颚外,其他部分严严地遮起来了。“这一次的布道染上了比他平时那种忧郁更加浓黑的色彩。”1[](P23礼)拜结束时,人们匆匆退场,并迫不及待地交流他们压抑着的惊奇。那天之后胡珀牧师再也没有摘下黑纱,直至临终。他拒绝未婚妻要求摘下面纱的要求,并告诉她到所有人都把他们的面纱摘下时才摘掉自己的黑纱。教长从此在孤独和痛苦中度过余生。胡珀牧师黑纱的那种阴暗使他与教民之间关系疏远了,但同时赋予他“对那些受着罪孽折磨的灵魂具有可怕的力胡爱华:霍桑三部作品中“恶”之主题探析- 39 -量”。1[(]P35霍)桑在写这篇短篇小说时,曾提及以缅因州约克镇的一位牧师失手杀死一位挚友后,直至辞世终以纱遮面的事作为创作题材,但同时表明胡珀牧师所戴的面纱具有不同的含义。确实,那副面纱可以理解成胡珀牧师向人们隐藏的一桩可怕的秘密的象征;也可以当作他对世界上所有罪恶的一种谴责和抗议;也可以理解成,正如胡珀牧师临死前所表明的,黑纱代表了每况愈下的社会道德的沦丧和人性的泯灭。他说道:你们为什么只对我一个颤抖?……你们也互相颤抖吧!——我环顾四周,看啊,在每一张脸上都有一幅黑色的纱。1[(]P39)这段话形象生动地点明了作者的主旨:每个人都有罪恶,罪恶存在于人的内心深处,罪恶来自人们心中潜在的劣根性。因此霍桑认为改造社会是徒劳的,必须从改变人心做起。由此可见其深受加尔文教“内在的堕落”的影响,也就难怪这篇短篇小说的副标题定为《道德寓言》。《红字》是公认的浪漫主义小说权威作品之一。霍桑通过三个主要人物———海丝特,其夫齐灵窝斯和她的情人清教徒狄姆斯台尔三人的命运,探讨了罪恶的普遍存在,罪恶面前人的内心矛盾以及罪恶对人的心理和行为的影响。对于霍桑而言,人生即罪恶,罪恶无所不在。每个人既有善良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问题是一个人该如何把握善恶。当然最好向人们展示善的一面,而克制自己恶的一面。但齐灵窝斯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犯了残忍地扼杀人性的深重罪孽,从一个通奸罪的受害者逐渐蜕变为应该受到谴责的变态狂。他是他生活的那个文明社会的受害者,又是自己疯狂报复结果的受害者。在描述妻子受审判场景时的第一次会面时,作者这样写道:他的面容蹙起一种辗转不安的恐怖——他的面色因某种强烈的情绪阴暗了,不过,在刹那间他就用他的意志力抑制住……一会儿,那种痉挛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最后消失在他的天性深处。当他发觉海斯特?白兰的眼睛已经盯住他自己的眼睛,而且像是已经认识了他的时候,他缓慢而平静地举起他的一个手指,在空中作了一个手势,又把手指压在他的唇上。2[](P13)齐灵窝斯的首次亮相,是作为旁观者观看妻子在绞台上受罚的情景。这段话将其伪善、冷酷的本质暴露无遗。同时由此可见资产阶级的家庭中,男女之间只能是以维护男子名誉地位为中心的不平等的关系,根本谈不上爱情而言。他有疯狂的报复心理,一直寻找着海丝特的情夫。当他发现狄姆斯台尔的反常表现时,就利用这个牧师痛苦和矛盾的心情,以医师的身份进行刺探。他的人性遭到扭曲,他不停地折磨着可怜的牧师,“仿佛一个矿工在探寻黄金,或者宁可说是,仿佛掘墓人在挖掘坟墓,探寻那埋在死人脸上的珠宝”2[](P78。)狄姆斯台尔死前也意识到了齐灵窝斯的复仇比他本人的罪恶更黑暗。小说中真正的恶魔式人物是齐灵窝斯,他对人的心灵缺乏感情和尊重,他以恶毒而巧妙的手段折磨着狄姆斯台尔,逐步吞噬其灵魂,残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同时从他决定报复的那天起,他的一生就注定是悲剧式的。他失去了他生活的目标(报复),不到一年就死了。这正表明了霍桑对恶的看法,即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二霍桑认为人必须坦白自己的罪恶并勇敢面对惩罚,通过善行和自忏来洗涤罪恶,净化心灵,从而得到拯救,这与清教教诲美国人应该以自己的善行来赋予生活以意义是一脉相承的。在《红字》中,他借狄姆斯台尔之口要人们诚实,要表示出某种迹象,让人推断到自己的最坏之点。《红字》当然不是一曲对海丝特所犯下的第七诫的赞歌,而是一曲她如何获得心灵拯救的颂歌。她坚强、有毅力,是个具有反抗精神的叛逆者——她对爱情忠贞不渝,宁可自己受审判的煎熬,也不愿说出情人的名字;为了获得自由和过上幸福生活,她甚至鼓励情人与她一起移居海外。在那个时代,她为追求个人幸福被认为是罪孽深重的人,受到了公开惩罚,但她不自甘堕落,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向人们展示自己人格魅力,终于赢得了人们的爱戴和尊重,经过长时间的心灵净化,成为真善美的化身。受罚后,海丝特并未逃避,而是和女儿在郊外住了下来。她的处境很孤寂,但她通过做针线活的手艺,来养活自己和她的孩子。她承受着清教徒上至大人下至小孩对她的恶意攻击。她经常救济穷人,却时常要受他们的侮辱。但她还是坦诚地与他们和睦相处。她以“姐妹”般的宽广胸襟对待每个人。她乐施好善,一遇疫病流行,便自告奋勇地担负起慈善修女的任务。她不与公众作对,只是毫无怨言地忍受着最坏的待遇。她并不因为她的受苦向人要求报偿;她不依赖公众的同情。“在这些年间,她一向过着隔离耻辱的生活,而她生活的纯洁无暇,大大地得到了人们对她的好感。”2[(]P109这)样,她胸前佩戴的红字也随着故事的发展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起先,红字代表着“通奸”,是一个引起人们轻蔑和嘲笑的标志;但海丝特辛勤的劳动和热心助人的品质,使得人们把它当作“能干”的象征。到小说的结尾处,红字变成了“天使”的象征。海丝特是当时殖民时期被迫害的妇女典型,从而反映出霍桑在探讨社会该怎样对待海丝特的罪过时,有力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伦理道德和宗教势力的残酷性和虚伪性,抨击了当时社会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揭露了资产阶级的丑恶。海丝特生活的时代,清教徒在反对王公贵族的骄奢淫逸的同时,走向排斥感情、禁绝欲望的极端,这样海丝特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资产阶级政、教、夫三权压迫下的牺牲者。相反狄姆斯台尔在婚姻、伦理道德和宗教法律等方面维护资本主义制度,是个十足的资产阶级宗教法律的卫道士。
黑面纱象征了人们隐秘的恶,在胡波牧师看来,人皆有之。作者把少女的葬礼与另一对新人的婚礼放在一起,是突出了这一寓意。牧师的黑面纱,是美国霍桑的一篇短篇小说。
牧师的黑面纱新英格兰缅因州约克县有位约瑟夫·穆迪牧师,约摸八十年前去世。他与这里所讲的胡珀牧师有相同的怪癖,引人注目。不过,他的面纱含义不同。年轻时,他因失手杀死一位好友,于是从那天直到死,都戴着面纱,不让人看到他面孔。——作者注一个寓言米尔福礼拜堂的门廊上,司事正忙着扯开钟绳。村里的老人们弯腰驼背顺街走来,孩子们喜笑颜开,活蹦乱跳地跟着父母,要不就一本正经地迈步,浑身礼拜天打扮的神气。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们侧目偷看好看的姑娘,觉得安息日的阳光使她们比平日更漂亮啦。人流大都涌进门廊,司事开始打钟,一面盯着胡珀牧师的门口。牧师一露头,他就该停打召唤的钟声了。“牧师脸上这是啥呀?”司事失惊大叫。听到的人都立刻回过身来,只见一位貌似胡珀先生的人,正若有所思地缓步朝礼拜堂走来。人们全呆了,即算来了位生人到胡珀牧师布道坛上动手给垫子掸灰尘,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你敢肯定这是俺们那位牧师?”古德曼·格雷问司事。“错不了,是胡珀先生。”司事应道,“今儿他本该跟韦斯特伯雷的舒特牧师对换的,可昨天舒特牧师捎信儿说不来了,得去给一场丧事做祈祷。”如此大惊小怪的理由好像并不充分。胡珀牧师年届三十,一派绅士风度,虽仍未成家,却不失牧师该有的整洁干净。仿佛有位周到的妻子已为他浆洗过领箍,刷净了一周来落在礼拜天这身法衣上的灰尘。浑身上下只有一样东西刺眼,这就是箍住额头,低垂盖脸,随呼吸颤动的一块黑面纱。近些看,面纱似有两层,除了嘴和下巴,一张脸给遮得严严实实。不过,也许并没挡住他的视线,只给看到的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蒙上了一层黑影。带着这片黑影,善良的胡珀先生朝前走着,步子缓慢沉静,像心不在焉的人惯常那样,微微驼背,两眼看地,但对等候在礼拜堂台阶上的教友们仍和气地点头致意,然而众人只顾吃惊打怪,竟忘了还礼。“俺真不敢相信那面纱后头就是胡珀先生的脸。”司事道。“俺可不喜欢那玩意儿。”一位老妪蹒跚而入,嘀嘀咕咕地说,“把脸一蒙,他就变得让人害怕啦。”“俺们的牧师疯啦!”古德曼·格雷边说边跟着他跨进门槛。胡珀牧师还没进门,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就在礼拜堂传了开来。教友们纷纷骚动,扭头朝门口张望。不少人干脆站起来,转过身子。几个小家伙爬上椅背,又跌了下来,乱成一片。堂里女人的衣裙沙沙作响,男人的脚步拖来拖去,一扫恭候牧师驾到该有的肃静。可是胡珀牧师好像对这混乱视而不见。他几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朝两侧一排排的会众微微点头,走过最年长的教友时还鞠了一躬。老人满头华发,坐在通道中间的扶手椅上。年高德劭的老人对牧师外表的异常反应真是迟钝,好像压根儿不曾感受四周的惊诧,直到胡珀沿台阶上了讲坛,戴着那块黑面纱与众人面对面时,方才有所觉察。牧师先生这神秘的标志一刻也不曾除下。领唱赞美诗,它随呼吸起伏;朗读《圣经》它就在他与圣书之间抛下黑影。他祈祷,它就沉沉地贴在他仰起的面孔上。莫非他想向可畏的上帝隐藏自己的面孔?小小一块黑纱,怵目惊心,害得不止一位神经脆弱的女人被迫提前离开教堂。可是在牧师眼中,面无人色的教友们没准儿就跟他的黑面纱一样令人胆寒呢。胡珀布道有方,远近闻名。他不以力量取胜,对教民们总是尽量好言相劝,导引大家朝向天国,而不靠雷霆般的圣谕驱赶人们奔向那里。此刻,他讲道的风格、方式,一如既往。可是要么由于讲道本身的情绪,要么出于听众的想象,总之,大家感到从未听过他这么有力的一番告诫。与平日相比,今天的布道更是蒙上了一层胡珀性情的温良与忧郁。主题涉及隐秘的罪孽,及那些我们对最亲近的人,对自己的良心都想隐藏的秘密,甚至忘记全能的上帝洞察一切。有种难以捉摸的力量渗透了他的字字句句。全体教友,不论纯洁如水的少女还是心如铁石的男子汉,无不感到躲在可怕面纱后面的牧师正悄悄逼近,发现了他们思想与行为中深藏的罪恶。许多人双手交叉紧握,按住胸膛。胡珀牧师的话并不可怕,至少并不激烈。然而,那忧郁声调的每一个颤音都令听者发抖,莫名的悲怆与畏惧结伴而来。听众对牧师的反常感觉强烈,真盼一阵清风能把那块面纱掀开,简直认为露出来的会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尽管那身体、姿势、声音,分明是胡珀牧师的。礼拜刚完,众人便不守规矩,争先恐后往外挤,急于交流按捺不住的惊异,且感到眼前不见了那块黑面纱,心情为之一松。有的人挤作一堆交头接耳,有的人独自回家,一路默默沉思。还有几位摇头晃脑,自作聪明,吹嘘他们能揭穿这个秘密。可有的人却肯定此事根本毫无秘密可言,不过因为牧师先生熬夜,给灯光弄伤了眼睛,需要遮挡罢了。片刻之后,胡珀牧师也跟在教民们后头走了出来。他蒙着面纱的脸从这群人转向那群人,向白发苍苍的长者致意,又作为中年人的朋友与精神导师,和善庄重地跟他们打招呼。对年轻人则露出爱护与威严,还把手放到孩子们头上,为他们祝福。这样做是他安息日的老习惯,但今天回报他好意的只有奇怪与迷惑的目光。没人照往常那样,以与牧师比肩而行为荣。桑德斯老爷记性无疑出了毛病,竟忘了邀请胡珀牧师去他家用膳。自打牧师就职此地,几乎每个礼拜天都是去他家饭桌上祝福的呀。今天,牧师只好回到自己寓所,正要关门,回头一望,众人的目光全都盯在他身上。黑面纱下面露出一丝忧伤的苦笑,隐约掠过牧师嘴角,随他一起消失不见。“怪呀,”一位妇人道,“一块普普通通的黑面纱,跟咱女人家系在帽子上的没啥两样,可一到胡珀先生脸上就变得这么吓人!”“胡珀牧师的脑筋一准出了毛病。”她丈夫,村里的医生道,“不过,这件怪事怪就怪在它带来的威力,连我这么个精明强悍的人都受到震动。那块黑纱虽说只遮住了牧师的脸,可给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罩上了一层鬼气,你不觉得么?”“可不是呐,”女人道,“俺说啥也不敢单独跟他在一起。俺都纳闷,他自己怕不怕自己哩!”“人有时候是会自己怕自己的。”她丈夫道。下午的礼拜式跟上午情形相似。收场时,为一位年轻姑娘的葬礼敲起了丧钟。亲友们聚集在屋里,关系远些的熟人站在门口,议论着死者的长处。突然谈话中断,胡珀牧师来了,依然蒙着那块黑面纱,此刻这标志倒恰当不过。牧师走进停放遗体的房间,朝棺材俯下身去,向他死去的教民最后告别。弯腰时,面纱从额头直垂下来,要是姑娘不曾永远合上了双眼,就能看到他的面孔。莫不是牧师害怕她的目光,这才赶紧把面纱往后一拉?有人亲眼目睹了这场生者与死者的照面,毫不顾忌地说,牧师露出真相的刹那间,姑娘的遗体微微一动,打了个寒战,尸衣和薄纱帽都窸窣作响,虽说死者的面容纹丝不动。一个迷信的老太婆是这个奇迹的唯一见证。牧师离开遗体,走到哀悼者们的屋子,然后走到楼梯口,为死者祈祷。祷文饱含深情,感人肺腑,哀哉痛哉,但又倾注着天堂的希望,仿佛姑娘的纤手在拨动着天堂的琴弦乐声在牧师悲怆的腔调之间依稀可闻。人们不寒而栗,虽然并不理解祷文深意。牧师祷告说,但愿他们和他自己,以及芸芸众生,都能像这位姑娘一样,泰然面对被撕去面纱的那一刻。抬棺材的人沉重地前行,送葬的人们尾随其后。死者打头,胡珀牧师戴着面纱殿后,哀伤了一条街。“你干嘛朝后看?”送葬队伍中有人问同伴。“俺好像觉得,方才牧师跟这姑娘的魂儿手拉手,一块儿走呐。”她回答。“俺也觉得,也是方才那会儿。”另一位应道。是夜,米尔福村里最漂亮的一对人儿要行婚礼。虽说胡珀牧师生性忧郁,逢这种场合,倒有一种平和的快乐。这种场合比热烈的作乐更能激起他和谐的微笑。他性格中的这一点比什么都更能赢得教民们的爱戴。参加婚礼的宾客急切地等待他的光临,满以为笼罩了牧师一整天的那种奇异的恐惧,现在一定会烟消云散。可惜,结果并非如此。胡珀牧师进得门来,人们头一眼看到的还是那块可怕的黑面纱。这东西给葬礼平添了更深的忧伤,但给婚礼带来的只是凶兆。客人们顿时感到,仿佛有朵乌云从黑纱下面滚滚而来,遮住了花烛的光亮。一对新人站在牧师面前,可新娘子冰凉的手指在新郎瑟瑟发抖的掌心战栗,脸色死一般苍白,引起人们唧唧咕咕,说是几个钟头前才下葬的那姑娘打墓穴里钻出来入洞房啦。要是还有比这更阴沉的喜事,只能数响起丧钟的那场著名婚礼了①。①霍桑著有短篇小说《婚礼上的丧钟》主持完仪式,胡珀牧师举杯向新婚夫妇祝酒,语气温和诙谐。他的话本该犹如炉中欢跳的火光,照亮客人们的面庞,但就在那一瞬间,牧师从镜中瞥见了自己的形象,黑面纱也将他的心灵卷进了震慑众人的恐惧之中。他浑身颤抖,双唇失色,把未曾沾唇的喜酒溅洒在地毯上,转身冲入茫茫黑夜,因为大地也戴着它的黑面纱啊。第二天,米尔福全村上下只议论一件事,那就是胡珀牧师的黑面纱。那纱及纱后面隐藏的秘密成为人们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也给女人们敞开的窗前提供了饶舌的材料。小店老板把此事当做头条新闻向顾客报道,孩子们上学的路上也叽叽喳喳没个完。一个爱学样的小淘气,用一块旧的黑手巾把自己的脸也遮了起来,结果恶作剧不但把同伴们吓得要命,他自己也吓得颠三倒四。说也怪,教区里所有好管闲事、莽撞冒失之辈,就没一个敢直截了当向胡珀牧师打听,他为何这么做。从前,他若有半点儿事情需要人干预,出主意的总有一大群,而他也一向欣然从命。要说他有错的话,那就是太缺乏自信,连最轻描淡写的指责也会使他把芝麻小事当成罪过。然而,虽说他这种过分随和的毛病人尽皆知,却没人愿意就黑面纱的事向他一尽忠言。有种既不明说,又不用心遮掩的恐惧感,使得众人互相推诿。最后只好想出一条权宜之计,由教民们推选出一个代表团与胡珀牧师面谈,免得此事引起公愤。再没有这么不会办事的代表团了。牧师友好客气地接待了他们,但待众人落座之后便一言不发,把挑开这番来意的全部重担都压在了代表们肩头。话题实在明白不过,胡珀牧师额上就裹着那块黑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只看得见两片安详的嘴唇。人们发现这嘴角时而闪过一丝忧伤的微笑,而那块黑纱,照他们想象,简直挂到了他胸前,成为一件可怕秘密的象征,横在他与他们中间。只要拉开面纱,他们就能自在地对此事发表议论,但不拉开它就无法启齿。结果众人枯坐良久,哑口无言,心烦意乱,畏畏缩缩地躲避牧师的目光,觉得这看不见的目光就盯在他们身上。最后,代表们尴尬地收兵回营,对推选他们的人交代说,事关重要,若不召开全体教民大会的话,也至少得举行教会会议。村里人为黑纱胆战心惊,但有个人除外。代表们空手而归,连要求牧师解释都不敢。这个人却以自己沉静个性的力量,决心驱散聚集在牧师头顶的奇异乌云。这朵云变得越来越黑啦。作为牧师的未婚妻,她有权知道黑面纱掩藏的是什么。牧师头回造访,她就单刀直入挑明话题,这倒使双方都好办多了。牧师落座之后,她就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块面纱,并没发现威慑众人的骇然气象啊,不过是一块两层的绢纱,从他额前垂到嘴际,还随着他呼吸微微颤动。“不,”她笑着大声说,“这纱没啥好怕的,只不过挡住了我爱着的一张脸罢了。来吧,好人,让太阳从乌云后面闪光吧。先把面纱摘下来,再告诉我你干嘛要戴着它。”胡珀牧师微微一笑。“时候会到的,”他说,“到时候咱们全都得摘下面纱。在那之前,我要是一直戴着它的话,亲爱的教友,请别见怪。”“你的话也神秘兮兮,”姑娘道,“至少该把遮住你真话的这层纱去掉啊。”“伊丽莎白,我愿意,只要不违背我的誓言。那就告诉你吧,这块面纱是个记号和标志,我受誓言约束,得永远佩戴。不论身处光明还是黑暗,独自一人还是众目睽睽,也不论与陌生人还是亲朋好友共处,世人休想见到它摘下来。这凄凉的帘幕必须将我与世人隔开,就连你,伊丽莎白,也永不能看到它后面!”“是什么沉重的苦难降到你头上,害你永远遮暗自己的眼睛?”她诚恳地问。“它要是哀悼标记的话,”胡珀回答,“也许我跟多数世人一样,也有足够的悲伤,得用它来做个记号。”“可要是世人不相信这只是清白哀伤的标记呢?”伊丽莎白劝道,“虽说你受人尊重和爱戴,可是没准儿别人会飞短流长,说你自知犯了不可告人的罪过,这才遮住自己的面孔。为你的圣职着想,赶走这些谣言吧。”说起村中已经传开的谣言,她脸都涨红了。可胡珀牧师安之若素,甚至还笑了——相同的苦笑,似一道微光,从面纱的暗影下闪现出来。“我若是因悲伤遮住面孔,自有足够的理由。我若是因不可告人的罪过遮住它,那么哪个凡夫俗子不可以这么做呢?”他就这样温文有礼,却又执拗不移地拒绝了她的一切恳求。最后伊丽莎白沉默了。她好像陷入沉思,大概在寻思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试试,把心上人从这么阴暗的妄想中拉回来。此事若无其它含义,不定是神经错乱的症候。即使她个性比他更坚强,此刻也珠泪涟涟。不过,刹那间,有种新感觉取代了忧伤。她不知不觉盯住那块黑纱,突然,仿佛空中出现一道微光,黑纱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蓦地起身,对着他直发抖。“你到底也感觉到啦?”牧师口气悲哀。她不回答,双手掩面,转身欲走。他冲上前一把抓住她胳膊。“对我忍耐些,伊丽莎白!”他激动地叫道,“别抛弃我,虽说这块面纱今生今世必得隔开咱们。做我的人吧,来世我脸上就不会有面纱了,咱俩的灵魂也不会被黑暗相隔!这不过是现世的面纱——不是永恒的呀!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孤独,有多么害怕,一个人待在这块黑纱后面。别把我永远抛在这痛苦的黑暗后头!”“那就把面纱掀开一回,让我看看你的脸。”她说。“不行!绝不行!”胡珀回答。“那就再见!”伊丽莎白道。她抽出胳膊,缓步走开,在门口停下,回首对他久久凝望。这目光几乎穿透了黑面纱的秘密。即使心情沮丧,胡珀牧师仍在微笑,觉得把他与幸福拆开的,不过是一种物质的标记罢了,虽说这东西投下的恐怖阴影,必然会给最亲近的情侣造成隔阂。打那以后,再没法要牧师除去面纱,或直率地要求他说出面纱掩藏的秘密。那些自以为比世俗偏见高明的人,将此事仅仅看作一种怪癖,说这种怪癖经常会与正常人的理智行为混合在一起,结果使他们的所有行为都显得疯疯癫癫。但是,多数人眼中,胡珀已无可救药地成为怪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走路,发现善良胆小的人们扭脸躲他,胆大皮厚者则故意挡他的路。后者的无礼迫使他放弃了黄昏时去墓地散步的老习惯,因为只要他靠在墓地的大门上沉思,墓碑后面就会有人探出头来,窥视他的黑面纱。另有谣言四起,说是死人的凝望招他去那儿的。他仁慈的心被深深刺痛,因为小孩子们一见他就中断欢乐的游戏,四下逃散,其实,他忧郁的身影还离得远远。他们本能的恐惧比什么都使他更强烈地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已深深交织在面纱之中。事实上,大伙儿知道,他自己对黑面纱也极为厌恶。除非不得已,他绝不打镜子面前走过,也不肯俯身去饮静静的泉水,免得在它宁静的怀中被自己的形象吓一跳。由此引发了似有道理的谣传,说胡珀牧师的良心备受熬煎,因为他犯下了无法隐瞒只好如此朦胧暗示的大罪。于是,黑纱下面滚出一团乌云,挡住了阳光。这罪过与哀伤的不明不白,从头到脚裹住了可怜的牧师先生,使他永远得不到爱心与同情。人们议论说,幽灵与魔鬼在黑纱后面与他作伴。他就这样继续走在黑纱的阴影当中,内心战栗,外表恐惧,在自己灵魂的黑暗中摸索,或透过面纱,注视着被它弄得满目凄凉的世界。据说连无法无天的风也敬畏牧师可怕的秘密,从不把那块面纱吹起来。不过,胡珀牧师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依然向众人苍白的面孔凄楚而笑。黑面纱危害多多,却产生了一种合乎需要的效果,它使胡珀牧师格外胜任。借助于这神秘的标记——因为再没有其它明显的原因——他对因罪过而受苦的灵魂具有特殊的威慑力。在他感召下皈依的人们对他尤为害怕,以委婉的方式断言,被他引到神圣的光明中间之前,他们曾和他一道陷在那块黑纱后面。说真的,黑纱的暗影使他怜悯一切阴郁的感情。濒死的罪人大声呼唤胡珀牧师,他不到场就不肯咽气,虽然待他弯腰要对他们轻声抚慰,蒙着黑纱的面孔一靠近,他们就浑身战栗起来。黑面纱如此可怕,连死神露面也威风不减!陌生人远道而来,参加他的礼拜,虽见不到真容,只为一睹他的身影。但许多人为消遣而来,却尚未离去就已吓得胆战心惊!有一回,在贝尔彻任总督期间,胡珀牧师被指定为选举布道。他戴着黑面纱站在首席法官、市政会成员、议员们面前,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连那年通过的法案都具有早期统治的黑暗与虔诚。就这样,胡珀牧师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的行为无可指责,但却笼罩在阴沉的疑云之中。慈爱和善,却得不到爱戴,反而可悲地令人畏惧。他与世隔绝,分享不到人们的健康与快乐,却总被召去帮助临死的受难者。岁月如流,给他黑面纱下的两鬓洒下一层白霜。他的声名传遍新英格兰一带的教会,且获得了胡珀教长的尊称。他到任时已成年的那代人如今几乎相继作古,他的教民礼拜堂里有不少,葬入黄土的则更多。眼下,油干灯尽,功成名就,轮到胡珀教长安息了。老教长临终的床前,烛光惨淡,人影可辨。他无亲无故,但到场的有周到庄重却不动声色的大夫,只想尽力减轻死者的最后痛苦。教堂执事,教区几位德高望重的教友也在场。还有韦斯特伯雷教区的克拉克牧师,一位热心肠的年轻人,飞马赶到垂危的教长床前,为他祈祷。还有那位看护,不是雇来照料垂危病人的女仆,而是漫漫岁月中甘忍寂寞,诸尽凄凉初衷不改,直至这临终一刻的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伊丽莎白啊!胡珀教长的满头华发压在死亡之枕上,额前黑纱依旧,遮住面庞,衰弱气息的每一番挣扎都使黑纱微微颤动。这块黑纱横在他与世人之间整整一生,隔绝了愉悦的人情,女人的爱恋,将他禁锢在最可悲的囹圄之中,这就是他自己的心灵。它依然蒙在他脸上,使这阴凄凄的屋子更凄凉,并挡住了他来世的阳光。他神志不清已有些时,灵魂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犹疑不定,时不时似乎翱翔于来世的混沌之中。发高烧时辗转反侧,耗尽残剩的点点气力。但即使处于最剧烈的痉挛挣扎,最荒诞的奇思怪想,别的一切念头都已混乱不清,他仍提心吊胆,生怕面纱滑落一旁。就算他迷乱的灵魂一时疏忽,枕边还守着一位忠实的女人,会背过脸去,为他盖好那张苍老的脸。这张脸她最后一次见到时还充满盛年的英俊。最后,被死神打败的老人静静躺在灵肉衰竭的麻木之中,脉搏几乎感觉不到,气息更见微弱,只有突如其来深长而不规律的呼吸,在预报着他灵魂的逃逸。韦斯特伯雷教区的牧师走近床头。“尊敬的胡珀教长,”他道,“您解脱的时刻就要到了。您是否已准备好揭开这块拦住今生与来世的面纱呢?”胡珀教长起先只微微动了一下头以示回答,接着大概担心意思不够明确,便强打精神开口说话。“是的,”他奄奄一息,“我的灵魂困乏不堪,耐性十足,就等着揭开面纱了。”“那么,”克拉克牧师接着说,“像您这么个潜心祷告的人,思想行为圣洁高尚,以凡人尺度衡量堪称无可挑剔的榜样,身为教会长老,怎能给自己的记忆留下阴影,玷污一个如此纯洁的生命呢?我请求您,尊敬的兄长,别把事情弄成这样!在您得到善报之前,请允许我们一睹您喜悦的容颜吧,撤掉来世的屏障之前,让我先为您揭去这块黑面纱吧!”说着,克拉克牧师弯下腰,去揭开这个多年的秘密。突然,胡珀牧师令床边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他奋力挣扎,从床单下面抽出双手,一把用力按住了面纱,决心拼斗到底。倘若韦斯特伯雷的牧师要跟快死的人较量的话。“不行!”戴面纱的教长喊道,“今生今世绝不行!”“邪恶的老头!”吓坏了的牧师叫道,“你的灵魂要带着何等可怕的罪孽去接受最后的审判呵?”胡珀苟延残喘,一口气在喉咙里格格作响。但是,他竭力挣扎,双手向前乱抓,抓住那即将弃他而去的生命,好把话讲完。他甚至抬身坐了起来,在死神的怀抱中瑟瑟发抖。而那块黑纱低垂,凝聚了整整一生的恐怖,在这最后的时刻显得分外狰狞。那时常浮现的隐隐约约的一丝苦笑,此刻又仿佛从黑面纱后面闪了出来,在教长的唇边久久不去。“你们为什么单单见了我就怕得发抖?”他转动戴着黑纱的脸,环顾面无人色的围观者。“你们彼此也该互相发抖呢!男人躲着我,女人不同情我,孩子们又叫又逃,就因为我的黑面纱吗?要不是它黑乎乎地象征着神秘,一块纱有什么好怕的?等到有一天,朋友之间,爱人之间坦诚相见,等人们不再妄想逃开造物主的目光,令人恶心地掩藏自己的罪孽,到那时再把我看成怪物吧。因为我活时戴着它,死也不离开它!我看着你们,瞧哇!你们个个脸上都有一块黑面纱!”听的人互相躲避,互相畏惧,胡珀教长却一头倒在枕上,成了一具蒙面纱的死尸,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人们将蒙着面纱的他装殓入棺,再将蒙着面纱的他埋进坟墓。年复一年,青草在这座坟茔上生发枯萎,墓碑上青苔遍布。胡珀牧师的面庞已化作尘土,可一想到它是在那块黑面纱下发霉发烂,人们仍心惊胆战!
译;部长(大臣)的黑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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