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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综述,就是要把所有的对该书的研究全部记录下成目录状。首先我敬佩你,居然敢作《史记》这样的综述。你先得把专门研究《史记》的书和文章记录下,包括其作者,出版社和出版日期,所在的期刊,以及主要的观点。然后,在一些文学评论当中有关《史记》的材料也要进行记述。建议你上一下中国期刊网,然后只能从图书馆的文学评论和史学评论中下苦功夫找了。像《史记》这样研究文章汗牛充栋的东西,估计你没个把月搞不出什么东西。也不大可能真的全部搞全,主要的研究者和研究文章不要漏掉就行了。
《史记》虽记载了许许多多的悲剧英雄人物,但作为一部史学著作,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是一种必然之下的偶合.从司马迁的著述目的、司马迁的思想及其历史观等方面考察分析可知,"《史记》的悲剧性"这一提法是不科学和不严肃的.司马迁的人生遭遇是不幸的,他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史记》也成功地塑造 了一大批悲剧人物形象,使全书具有浓郁的悲剧气氛。 《史记》中的悲剧人物有多种类型。按其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而论,有些 悲剧主人公身上体现的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 矛盾。这类悲剧人物是历史的先行者,他们的行动具有超前性。尽管他们的主张 是正确的,但由于当时的条件还不成熟,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的甚至献出 了生命,推行变法的吴起、商鞅,主张削籓的贾谊、晁错,都是这类悲剧英雄。 还有一类悲剧人物尽管死得非常壮烈,但他们的悲剧性不是体现了无法实现的历 史必然要求,而是他们相信旧制度的合理。田横是司马迁着力描写的英雄人物, 他兵败之后不愿意投降汉朝而自杀,其随从和东海五百义士也相继殉难,涌现出 的是一个悲剧群体。从本质上看,田横所要维持的不过是诸侯称雄、列国割据的 局面,早已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田横相信已经过时的制度仍然是合理的,并为 之而奋斗拼搏,这就决定了他必然成为悲剧人物。《史记》中许多反抗中央朝廷 的诸侯王,都属于这类相信旧制度合理性的悲剧人物。《史记》中的悲剧人物按 其品格划分,又有完美型和缺失型两类。《赵世家》中为保护赵氏孤儿而付出巨 大牺牲的义士公孙杵臼、程婴,《刺客列传》、《游侠列传》中的刺客游侠,都 是具有高尚品格和献身精神的英雄,他们的所作所为几乎无可挑剔,是把身上最 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是完美型的悲剧英雄。还有一些悲剧人物的品格存在 明显的弱点,由这些弱点而导致的失误最终毁灭了自身。但由于他们终归是英雄, 所以其毁灭也是悲剧性的。这类缺失型悲剧英雄以项羽为代表,他生前战功赫赫, 死得慷慨壮烈,他的弱点也暴露得非常明显,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本身的缺欠。 司马迁的人生遭遇是不幸的,他的命运是悲剧性的,他为众多悲剧人物立传, 寄寓自己深切的同情。他赞扬弃小义、雪大耻,名垂后世的伍子胥,塑造出一位 烈丈夫形象。他笔下的虞卿、范睢、蔡泽、魏豹、彭越等人,或在穷愁中著书立 说,或历经磨难而愈加坚强,或身被刑戮而自负其材,欲有所用。所述这些苦难 的经历都带有悲剧性,其中暗含了司马迁自己的人生感慨。 司马迁在探讨人物悲剧的根源时,流露出对天意的怀疑,以及命运不可捉摸、 难以把握之感。他在《伯夷列传》中慨叹“天道是邪,非邪!”在《外戚世家》 中反复强调“人能弘道,无如命何”、“岂非命也哉!”对于像萧何、陈平那样 的幸运儿,司马迁认为他们的人生偶然性中体现出历史的必然性,自身才能、对 历史潮流的顺应使他们扮演英雄的角色,命运对于这些人来说不是难解的谜。而 从那些悲剧人物身上,司马迁更多感受到的是历史和人生的不确定、不公平和难 以理解。司马迁还通过为悲剧人物立传。揭示了异化造成的人性扭曲。吴起为了 当上鲁国将军而杀妻,未为卿相而母死不归,名缰利锁把他变成一个刻暴少恩之 人,最终也因此亡身,政治上的巨大功绩与人性的严重异化形成直接冲突。张耳、 陈余早年为刎颈之交,后来却反目为仇,也是利欲把他们拆开。 《史记》富有传奇色彩。司马迁喜欢猎奇,把许多传说故事写入人物传记中, 造成一种神秘感。写秦始皇晚年行迹,穿插许多怪异反常的事情,以及神灵的出 没,用以预示秦王朝末日的到来。写汉高祖发迹,则用刘媪感蛟龙而生子,刘邦 醉斩巨蛇等传说以显示他的灵异。除了类似荒诞不经的传说之外,《史记》所写 的许多真人真事也带有传奇色彩。鲁仲连为人排患解难而无所取,超然远引,终 身不复见,是一位奇士。《留侯世家》中的张良是位传奇人物,文中出现的商山 四皓同样来得突兀,恍若神仙。《史记》中的许多故事都疏离常规,出乎人的意 料之外,也富有传奇性。《外戚世家》中的薄夫人因遭冷落而大富大贵,窦姬本 欲入赵王府而宦官误赐代王,她却阴错阳差成了皇后。这些宫廷故事也是表现人 生命运的不可捉摸,但它酿成的不是悲剧,而是喜剧。《田单列传》的传主田单 是一位智谋之士,这篇传记写了一系列的奇谋奇计,尤其是用火牛阵大破齐军一 节,更是精彩绝妙。传记赞语又附奇士王蠋、奇女君王后的事迹,可谓奇上加奇。 《史记》的传奇性还源于司马迁叙事写人的笔法。司马迁为文疏荡多变,忽起忽 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起灭转接,令人莫测端倪。《伯夷列传》是为伯夷、 叔齐作传,但却以议论开篇,又引许由、卞随、务光等人为伯夷、叔齐作陪衬, 几乎使人不辨宾主。叙伯夷、叔齐事迹后,在议论中引出颜渊、盗跖,从正反两 方面说开。结尾点题,指出砥行立名者必附青云之士才能流传后世。通篇意到笔 随,纵横变化,烟云缭绕,扑朔迷离。《史记》的章法、句法、用词都有许多独 特之处,它别出心裁,不蹈故常,摇曳回荡,跌宕有致,以其新异和多变而产生 传奇效果。
,《史记》中还充满了强烈的批判精神和批判意识。司马迁不隐恶,不虚美,真正做到了“实录历史”。我觉得,一个人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面对现实,批判现实。在汉代的皇帝中,司马迁最欣赏的就是汉文帝刘桓。但是即使是对这位最欣赏的皇帝,司马迁也挑出了诸多的毛病,如他在文中就批判汉文帝小家子气,以及宠幸邓通等不好行为。同时,司马迁也不吝于歌颂理想的道德人际关系。他在《五帝本纪》里面就表明,作为皇帝,执政一定要做到执政为民、立身为公,这对今天都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在《伍子胥列传》里面,他又表达了一股强烈的要求君臣平等的思想,这或许与他成为“天子一怒”下的牺牲品有关。他感慨“士为知士者用”,肯定人应该有诚信和狭义的心肠。而在精彩的《项羽本纪》中,他又让我看到了一出英雄的悲剧,和一个悲剧的英雄。《魏其武安侯列传》让我明白了,一个人的“势”非常重要,要审时度势,做出最理性的判断。灌夫最大的优点是敢冲敢杀,十分英勇,最大的缺点是法制观念不够强,为人太过刚直,并且嗜酒,爱耍酒疯。田蚡虽然持重,不贪,但为人太过阴险,就是一个“笑面虎”。田汾和灌婴因为“杯酒结怨,陷彼两贤”,由生活问题直接导致了政治斗争,这是非常可悲的。
司马迁和《史记》 前面我们说到,司马相如的赋和司马迁的《史记》,在表现时代意识方面有共同之处,但这并不意味两者在思想、艺术方面处于同样高度。作为宫廷文学侍从的司马相如为迎合君主趣味而写作的赋,与虽作为王朝的史官却保持相对独立的学者立场的司马迁所创作的《史记》,两者之间不言而喻存在显著差别。《史记》不仅具有雄伟的气魄,而且反映出不断强化的君主专制对于社会思想文化的巨大压迫,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复杂的社会矛盾,体现了对人类社会历史的深刻思考,这些是汉赋不可能具有的。事实上,《史记》不仅是汉代最伟大的著作,也是整个中国文化史上少数几部最伟大的著作之一。 司马迁的生平和他对历史与社会的理解 司马迁(前145—约前87)字子长,左冯诩夏阳(今陕西韩城)人。他的父亲司马谈是一个渊博的学者,对于天文、历史、哲学都深有研究,所著《论六家要旨》一文,对先秦各家主要学说作了简要而具有独特眼光的评论。这对司马迁的早期教育无疑有重要意义。将近十岁时,司马迁随就任太史令的父亲迁居长安,以后曾师从董仲舒学习《春秋》,师从孔安国学习古文《尚书》,这一切都奠定了他的学问的基础,二十岁那年,他开始广泛的漫游。据《史记·太史公自序》,这一次游历到达今天的湖南、江西、浙江、江苏、山东、河南等地,寻访了传说中大禹的遗迹和屈原、韩信、孔子等历史人物活动的旧址。漫游回来以后,仕为郎中,又奉使到过四川、云南一带。以后因侍从武帝巡狩封禅而游历了更多的地方。他的几次漫游,足迹几乎遍及全国各地。漫游开拓了他的胸襟和眼界,使他接触到各个阶层各种人物的生活,并且搜集到许多历史人物的资料和传说。这一切,对他后来写作《史记》起了很大作用。 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司马谈去世。临终前,把著述历史的未竟之业作为一项遗愿嘱托给司马迁。元封三年(前108),司马迁继任太史令。此后,他孜孜不倦地阅读国家藏书,研究各种史料,潜心于著史,并参与了《太初历》的制定工作。 就在这过程中,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天汉二年(前99),李陵抗击匈奴,力战之后,兵败投降。消息传来,武帝大为震怒,朝臣也纷纷附随斥骂李陵。司马迁愤怒于安享富贵的朝臣对冒死涉险的将领如此毫无同情心,便陈说李陵投降乃出于无奈,以后必将伺机报答汉朝。李陵兵败,实由武帝任用无能的外戚李广利为主帅所致,司马迁的辩护,也就触怒了武帝。他因此受到“腐刑”的惩罚。对于司马迁来说,这是人生的奇耻大辱,远比死刑更为痛苦。在这一场事件中,他对专制君主无可理喻的权力、对人生在根本上为外力所压迫的处境,有了新的认识。他一度想到自杀,但他不愿宝贵的生命在毫无价值的情况下结束,于是“隐忍苟活”,在著述历史中求得生命的最高实现。这也正是一位学者对君主的淫威和残酷的命运所能采取的反抗形式。终于在太始四年(前写于这一年的《报任安书》中,司马迁对于自己的际遇和心情作了一个完整的交待,此后其事迹不清,大概卒于武帝末年。 《史记》原名《太史公书》,东汉末始称《史记》。它是古代第一部由个人独力完成的具有完整体系的著作①。总共一百三十卷,五十二万余字,又是到那时为止规模最大的一部著作。全书由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体例构成。“本纪”是用编年方式叙述历代君主或实际统治者的政迹,是全书的大纲;“表”是用表格形式分项列出各历史时期的大事,是全书叙事的补充和联络;“书”是天文、历法、水利、经济等各类专门事项的记载;“世家”是世袭家族以及孔子、陈胜等历代祭祀不绝的人物的传记;“列传”为本纪、世家以外各种人物的传记,还有一部分记载了中国边缘地带各民族的历史。《史记》通过这五种不同体例相互配合、相互补充,构成了完整的历史体系。 -------- ①《史记》以前,历史著作都带有资料汇编和整理的性质,作者大都不明,难以说是由某个个人独力完成的:诸子书实际也是各个学派文献的汇编,并非由学派的开创者单独完成,而且其中的文章大多是独立成篇的。 这种著作体裁又简称为“纪传体”,以后稍加变更,成为历代正史的通用体裁。 《史记》纪事,其时间上起当时人视为历史开端的黄帝,下迄司马迁写作本书的汉武帝太初年间(前104—前10空间包括整个汉王朝版图及其四周作者能够了解的所有地域。它不仅是我国古代三千年间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历史的总结,也是司马迁意识中通贯古往今来的人类史、世界史。在这个无比宏大的结构中,包涵着从根本上、整体上探究和把握人类生存方式的意图。如司马迁本人在《报任安书》中所言,他的目标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所以,不能够把《史记》看成是单纯的史实记录,它在史学上、文学上以及哲学上,都具有极高的成就。 《史记》被列为中国第一部“正史”。自此以后,历代“正史”的修撰从未断绝,汇成一条文字记载的历史长河,堪称世界史学史上的奇迹。但是,《史记》的情况同后代正史又有很大不同。《史记》以后的历代正史,除极个别例外,都是由朝廷主持、按照君主的意志修撰的,是名副其实的官史。而司马迁虽然是朝廷的史官,《史记》却并不体现最高统治者汉武帝的意志。据说武帝读《史记》后,对其中几篇感到愤怒,下令加以删削,这也是有可能的(今传《史记》中一部分是后人补缀的)。那么,司马迁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写作《史记》的?这也是理解《史记》的关键之一。 我们需要注意到,在从秦始皇到汉武帝确立君主个人绝对权威前,君主的权力,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整个贵族集团的制约。在这种背景下,史官不仅享有较高的地位,而且有“秉笔直书”的义务和权利。司马迁的祖上世代为史官,他虽然意识到在自己的时代,史官已经跌落到“主上所戏弄,倡优蓄之”的地位,但他有意识地继承了古老的史官传统,并不想把自己的笔变成为君主唱赞歌的工具。 另外一点很重要的是,司马迁对孔子有一种特殊的崇拜。他并不是完全服膺孔子的学说,对当代的儒士更鄙视有加,但他钦佩孔子的人格,尤其是孔子以普通士人的身份,而有为天下确立文化准则的宏大理想。司马迁把自己写作《史记》的工作视为孔子修《春秋》事业的继承,这就在精神上自居于很高的地位。扩大地说,这也是继承了先秦诸子的理性态度和批判意识。 时代赋予司马迁以宏大的眼界,和全面总结历史的任务,广泛的游历使他对社会得到前人所未有的了解,残酷的命运促使他深刻地思考人生,继承先秦的史官传统和诸子文化,司马迁又确立了不屈服于君主淫威的相对独立和批判性的写作立场。正是在一个特殊历史阶段和特殊的个人遭遇中,产生了伟大的《史记》;在这部伟大的《史记》中,又表现出司马迁对人类历史与社会的多方面的独特理解。 首先,正如上面所说,《史记》是一部批判性而非歌颂性的著作。尤其对汉王朝的历史,对当代即武帝时代的政治,司马迁始终保持冷峻的眼光。他在肯定汉王朝开国皇帝刘邦历史功绩的前提下,毫不容情地、活生生地描绘出刘邦的乡村无赖相和自私、刻薄的心理。对一代雄主汉武帝,司马迁也大胆揭露了他任用酷吏、残害人民、任人唯亲、压抑人才以及迷信求仙、滥用民力等种种行径。至于官僚阶层中种种勾心斗角、厚颜无耻的现象,更是纷呈毕现于他的尖锐的笔下。这些揭露与批判,并不带有丑化的倾向,也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具体可信的、体现人物的真实性格的史实记录。从中体现出一种深刻的怀疑和思考:历史上获得成功的人物,正在掌握权势的人物,并不像他们宣称的那样,是因为拥有高贵品质和道德正义,才得到他们的地位。有时恰恰相反,品质高贵和信守道义的人物,倒往往是遭遇不幸和失败的,就像与刘邦相比远为坦率和自尊的项羽,与武帝的宠臣相比远为正直和勇敢的李广,都不免以自杀结局。虽然司马迁不曾从理论上揭示这些现象背后的规律是什么,但足以启发人们作一种深入的反省。 《史记》首创的以“纪传”为主的史学体裁,第一次以人为本位来记载历史,表现出对人在历史中的地位与作用的高度重视。过去的历史著作都记载了人的历史活动,但这些记载都是以时间或事件为本位的,人的主体地位未能被充分地意识到和表现出来,而且,这些历史著作中的人物总体说来,一是局限于社会上层,至多包括了游士策士,二是局限于政治性人物,范围有限。《史记》所记述的人物,虽然仍以上层政治人物为主,但其范围已扩大到整个社会,包括社会中下层人物和非政治性人物。我们看到在《史记》中,帝王、诸侯、农民领袖、卿相、将帅、后妃、宦官、文学家、思想家、刺客、游侠、商人、戏子、医师、男宠、卜者,各各显示出人类生活的不同侧面,又共同组成色彩斑斓而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而在这以前及以后的史书中,很少看见如此众多类型的人物,尤其是社会中下层的人物。这表明司马迁认识到社会是一个复杂的组合体,各个阶层的人物都在社会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这一种认识,尤其是对社会中下层人物的态度,在一般“官史”中是几乎看不到的。 司马迁还进一步注意到: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支配着人的历史活动?他并不否定道义的力量,也表彰了许多信守“仁义”的君子,甚至在这方面具有某种理想主义的态度。但是作为一个忠于生活的观察者和深刻的思想家,他也确实认识到并且公然提出:是人的物质欲望、追求生活满足的要求,支配着人的历史活动。在《货殖列传》中,他不厌其烦地列举多方面事实,证明“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自天子至于庶人”,无不“好利”。他把壮士勇于战斗、闾巷少年劫财盗墓、歌妓舞女出卖色相、渔夫猎人冲风冒雪、赌徒彼此争胜、医师方技之人苦心钻研、农工商贾的各项经营,乃至吏人舞文弄法以求贿赂,各种不畏苦不惧死的行为,全部归结为是追求财富、追求物质利益的活动。尽管这样并列的叙述使很多人难以接受(因为其中终究有善恩顺逆之别),但在那个时代,司马迁就认识到是物质利益的追求而不是抽象的道德原则才是人的历史活动的潜在动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衡量历史人物的地位,司马迁所依据的是他们的实际成就,而不是获得何种名位。项羽未尝称帝,但一段时期中实为天下之主,《史记》中便立了《项羽本纪》;《高祖本纪》之后,是《吕太后本纪》,而没有“孝惠本纪”,因为惠帝虽有皇帝的名义,其实只是傀儡。在这里,司马迁丝毫没有孔子“正名分”的热情。《史记·太史公自序》宣称,作《史记》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让那些“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的人,得以垂名后世。所以,他也很赞赏为了求取不凡的成就而甘受一时屈辱的人。譬如韩信不耻过胯,曾经勇冠三军的季布甘为奴隶,在司马迁看来,都是“烈丈夫”才能有的壮举。这里面,也包涵着司马迁为完成《史记》而忍辱不死的人生体验吧。 在《史记》中,是存在一定的伦理评价标准和褒贬意识的。但它的标准并不完全符合统治阶层的利益原则或世俗的道德意识,也不是狭隘单一的。甚至,前后之间不妨有些矛盾。如《伯夷叔齐列传》歌颂了二位贤君子“不食周粟”的忠节,《管仲列传》却又赞美起先帮助公子纠与齐桓公争位、失败后不肯殉节、从囚牢里出来又做了桓公重臣的管仲,说他“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游侠对社会统治秩序有一定的破坏作用,司马迁是明白指出了的,却不妨赞扬他们重然诺轻生死的义风。甚至,《酷吏列传》激烈抨击了酷吏的残忍,《太史公自序》又说“民皆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故酷吏也有存在的理由。这些并不是因为司马迁观念混乱,而是他看到社会本身的复杂性,需要广泛而多视角地理解各种人的生存方式。即使是他所反感的人物,也尽可能如实地描写,不简单地一笔抹杀之。 东汉班固指责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汉书·司马迁传》)。然而,这些恰恰是司马迁远比班固之辈高明的地方。正是由于司马迁对历史和社会具有独特的、极其深刻的理解,对各种人物的生存活动具有巨大的包容性,不受正在建立起来的儒家统治思想的束缚,敢于蔑视世俗道德教条,也不从某种单一的学说出发来理解人和描写人,《史记》方能成其丰富和博大,产生一种独特的魅力,而区别于后代所有其他正史。 《史记》的文学成就 《史记》是一部史学名著,又是一部文学名著。前面介绍先秦历史著作时,我们说这些历史著作中包涵着或多或少的文学因素、文学成分;而对于《史记》,这样说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史记》的写作,具有文学方面的动机,所以这一部史书本身,就兼有文学的性质。 司马迁本人,是有着浪漫的诗人气质的。从《报任安书》和《史记》中,处处可以看到他富于同情心、感情强烈而容易冲动的性格特点。他由李陵事件而遇祸,也是一场性格的悲剧。因为无论从私交还是从官职来说,他都不负有为李陵辩护的义务。西汉末的扬雄说:“子长多爱,爱奇也。”(《法言》)也是看到了司马迁浪漫的诗人气质。 《史记》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写作的目标,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这不仅意味着总结历史、记载史实,而且也意味着通过大量历史人物(其中有许多是作者同时代的人物)的活动,形象地反映和推究人类的生存方式,人类在世界中的地位,人类生活中的各种矛盾、困境。这些也正是文学的根本目的。只不过《史记》作为历史著作,在虚构方面受到较多的限制。 《史记》还具有抒发情怀的目的。《报任安书》中,把《周易》、《诗经》、《离骚》等等,归结为“大抵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由此提出了“发愤著书”之说。这种说法不一定完全符合于他所列举的古人著述的实情,但完全符合于《史记》的实情。《史记》在叙述历史人物事迹的同时,处处渗透了作者自身的人生感受,内心的痛苦和郁闷,这就是我们千年之下读《史记》仍不能不为之感动的关键。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后者也正是从这一点着眼的。 为了达到这些目的,《史记》使用了大量的文学手段,达到了很高的文学成就。以下,我们从它的叙事艺术、人物形象塑造艺术和语言艺术三方面加以介绍。应该说明,《史记》的核心部分——本纪、世家、列传,基本上由人物传记构成,它既有很强的故事性、戏剧性,又通过这些故事来塑造人物形象。所以,所谓叙事艺术和人物形象塑造的艺术,本来是无法一分为二的。只是为了表述的方便,我们先从总体上分析《史记》叙事的方式和艺术特点,然后再分析它如何塑造人物。 在《史记》以前,中国的叙事文学已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先秦历史著作中已有颇为庞大的战争场面的描写和较为复杂的历史事件的叙述,其中也包含不少生动有趣的故事,这为《史记》提供了一定的基础。但是,先秦史家的主要兴趣,还在于首尾完整地记述历史事件,并通过这些事件来表达政治和伦理评判,其叙事态度主要是史学性的。司马迁则除了记述历史事件以外,具有更强烈的要努力再现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场景和人物活动的意识;除了政治和伦理评判以外,具有更强烈的从多方面反映人类生活的意识。所以他的叙事态度,有很明显的文学性。 《史记》的叙事方式,基本上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司马迁作为叙述者,几乎完全站在事件之外,只是在最后的“论赞”部分,才作为评论者直接登场,表示自己的看法。这种方式,为自如地展开叙述和设置场景提供了广阔的回旋余地。但是,所谓客观叙述,并不是不包含作者的立场和倾向,只是不显露出来而已。通过历史事件的展开,通过不同人物在其历史活动中的对比,实际也体现了叙述者的感情倾向。这就是前人所说的“寓褒贬于叙事之中”。这种含而不露的褒贬,是经由文学的感染来传达的。 为了再现历史上的场景和人物活动,《史记》很多传记,是用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故事构成的。如信陵君的传是由亲迎侯生、窃符救赵、从博徒卖浆者流游等故事构成的;廉颇和蔺相如的传是由完璧归赵、渑池会、负荆请罪等故事构成的;孙武的传主体是吴宫教战的故事;孙膑的传包含教田忌赌马、马陵道破杀庞涓等故事……。这种情况非常普遍,不胜枚举。众多大大小小的故事,构成了《史记》文学性的基础。虽然先秦历史著作中也包含有故事成分,但同《史记》相比,不但数量少得多,而且除了《战国策》中少数几个故事,也显得简陋得多。以后的历史著作,也不再有《史记》那样的情况①,这是《史记》在中国众多的史籍中特别具有文学魅力的原因之一。 -------- ①这里也有史学和文学逐渐分离的必然因素。 《史记》的故事,又有不少是富于戏剧性的。司马迁似乎很喜欢在逼真的场景、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展开他的故事,由书中人物自己直接行动以表现自己,使读者几乎忘记了叙述者的存在。如《李将军列传》中的一个场景: (李广)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 这像是一个很好的戏剧小品。另外,像著名的“鸿门宴”故事,简直是一场高潮迭起、扣人心弦的独幕剧。人物的出场、退场,神情、动作、对话,乃至坐位的朝向,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这段故事不需要花多少力气,就可以改写成真正的戏剧作品在舞台上演出。这一类戏剧性的故事,具有很多优点:一则具有逼真的文学表现效果;二则避免了冗长松缓的叙述,具有紧张性,由此产生文学所需要的激活力;三则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最容易展示人物的性格。 《史记》以“实录”著称,这是指司马迁具有严肃的史学态度,不虚饰、不隐讳。但他的笔下那些栩栩如生的故事,不可能完全是真实的。为了追求生动逼真的艺术效果,追求对于读者的感染力,他运用了很多传说性的材料,也必然在细节方面进行虚构。这是典型的文学叙述方法。 另外,《史记》所创造的“互见法”,也同时具有史学与文学两方面的意义。所谓“互见法”,即是将一个人的事迹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而以其本传为主;或将同一件事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而以一个地方的叙述为主。司马迁运用此法、不仅是为了避免重复。为了使每一篇传记都有审美意味上的统一性,使传主的形象具有艺术上的完整性,就必须在每一篇传记中只写人物的主要特征和主要经历,而为了使整部《史记》又具有史学意义上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就必须在其他地方补写出人物的次要特征和次要经历。这是人物互见法的意义。因为《史记》是以人物为本位的,往往需要在许多人的传记中涉及同一件事,为了避免重复而又能把事件叙述清楚,司马迁就在不同的传记中从不同的角度叙述同一件事,这样就既突出了每个人在这事件中的作用,又不致给人以重复之感。这是事件互见法的意义。通过人物和事件的互见法,司马迁使《史记》既有了史学的可信性,又有了文学的可读性。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过去的著作也已有所积累。在《左传》中,可以看到若干有一定个性的人物形象;到了《战国策》,人物的描写更为细致,性格也更为鲜明。但由于它们以历史事件为本位,人物的描写只是片断地散见于叙事之中,缺乏完整性。另外,像《晏子春秋》专写一人之事,也很值得注意。不过,它也只是把晏子的许多故事结集在一起,相互之间没有内在的联系。总之,在汉代以前,还没有出现完整的人物传记,人物形象的刻画,总的说来也还比较简略。《史记》在这样的基础上,取得了巨大的发展,把中国文学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提高到一个划时代的新高度。 从总体上说,《史记》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具有数量众多、类型丰富、个性较鲜明三大特点。它以大量的个人传记组合成一部宏伟的历史,其中写得比较成功、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如项羽、刘邦、张良、韩信、李斯、屈原、孙武、荆轲等等,就有近百个。正如前面已经提到的,这些人物来自社会的各种阶层,从事各不相同的活动,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命运。从帝王到平民,有成功者有失败者,有刚烈的英雄,有无耻的小人,共同组成了一条丰富多采的人物画廊。这些人物又各有较鲜明的个性。不同身份、不同经历的人物固然是相互区别的,身份和经历相似的人物,也并不相互混淆。张良、陈平同为刘邦手下的智谋之士,一则洁身自好,一则不修细节;武帝任用的酷吏,有贪污的也有清廉的……。凡此种种,在给予我们历史知识的同时,又给予我们丰富的人生体验。 对各种历史人物,司马迁亦有偏爱。那就是“好奇”,就是喜爱非凡的、具有旺盛生命力与出众才华的人物。那些奋起草莽而王天下的起义者,那些看上去怯懦无能而胸怀大志的英雄,那些不居权位而声震人主的侠士,那些胆识过人、无往不胜的将帅,那些血溅五步的刺客,那些运筹帷幄、智谋百出的文弱书生,乃至富可敌国的寡妇,敢于同情人私奔的漂亮女子……,这些非凡的人物,构成《史记》中最精彩最重要的部分。因此《史记》洋溢着浪漫的情调,充满传奇色彩。尤其将秦汉历史剧变之际人物的传记合起来作为一个单独的部分来读,真是像一部英雄史诗。 在描写人物一生的过程中,司马迁特别注重表现人物命运的巨大变化,如写那些建功立业的大人物,常写他们在卑贱时如何受人轻视的情形;而写那些不得善终的大人物,又常写他们在得志时是如何地不可一世的情形。前者如刘邦、韩信、苏秦,后者如项羽、李斯、田横。又在这变化过程中,充分暴露出当时人的诸如势利、报复心之类普遍的弱点。如刘邦微贱时嫂子不给他饭吃,父亲也不喜欢他,成功之后刘邦不肯忘记把他们嘲弄一番;李广免职时受到霸陵尉的轻蔑,复职后他就借故杀了霸陵尉;韩安国得罪下狱,小小狱卒对他作威作福,他东山再起后,特地把狱卒召来,旧事重提……。这些命运变化和恩怨相报的故事,最能够表现人与环境、地位的关系,揭示出人性的复杂性。 司马迁非常清楚地知道:迎合社会、迎合世俗的人,往往得到幸福;反之,则容易遭遇不幸。他常常用比较的方法,表现他的这种看法。如《苏秦列传》写才能杰出的苏秦被人刺死,他的平庸的弟弟苏代、苏厉却得享天年;《平津侯主父偃列传》写主父偃锋芒毕露而遭到灭族,公孙弘深衷厚貌却安享富贵尊荣……。但司马迁绝不赞美平庸、苟且、委琐的人生。《史记》中写得最为壮丽动人的,是英雄人物的悲剧命运。《项羽本纪》写项羽最后失败自杀,竟用了一二千字,作为历史记载,可以说毫无必要;作为文学作品,却有一种淋漓酣畅的效果。项羽在可以逃脱的机会中,因无颜见江东父老,拔剑向颈;李广并无必死之罪,只因不愿以久经征战的余生受辱于刀笔吏,横刀自刎;屈原为了崇高的理想抱石沉江……。在这种反复出现的悲剧场面中,司马迁表现了崇高的人对命运的强烈的抗争。他告诉人们:即使命运是不可战胜的,人的意志也同样是不可屈服的。我们从中看到汉武帝时代的文化中那种壮烈的人生精神,为之感叹再三。 对于《史记》所描写的人物,人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们面目活现,神情毕露,如日本近代学者斋滕正谦所说:“读一部《史记》,如直接当时人,亲睹其事,亲闻其语,使人乍喜乍愕,乍惧乍泣,不能自止。”(《史记会注考证》引《拙堂文话》)这种艺术效果是如何形成的呢? 首先,《史记》注意并善于描写人物的外貌和神情,使得人物形象具有可视性。如写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李广“为人长,猿臂”,蔡泽“易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等等,虽然比较简单,却各有特征。而且司马迁很少单纯地描写人物外貌,而总是同人物的性格有某种或隐或显的联系,所以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譬如读过张良的传,我们很难忘记他的“如妇人好女”的相貌。神情的描写则比比皆是。《廉颇蔺相如列传》写蔺相如使秦,秦王欲强夺和氏璧,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张目叱之,左右皆靡”,“怒发上冲冠”,好像可以亲眼看到一样。 生活细节的描写,是文学作品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性格、展现其内心世界的基本手段。这在一般历史著作中出现很少,在《史记》中却相当多。《李斯列传》一开始就是这样一段: (李斯)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臂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单纯从史学角度来看,这种细琐小事是毫无价值的。但从文学角度来看,却是非常具体而深刻地揭示了李斯的性格特征、人生追求。又如张汤儿时劾鼠如老吏,刘邦微时的豪放无赖,陈平为乡人分割祭肉想到宰割天下等等,都是由细琐的事件呈现人物的性格,避免抽象的人物评述。自然,在这种描写中,难免有传说和虚构的成分。 对话往往最能活生生地体现人物的生活经历、文化修养、社会地位,也为《史记》所注重,有许多优秀的例子。刘邦、项羽微时见秦始皇巡游的威仪,各说了一句不甘于自己地位的表白。刘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多有羡慕;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则更多仇恨与野心,可以看出他们当时不同的处境。韩安国下狱为狱卒所辱,他以“死灰岂不复然”威胁狱卒,狱卒大言不惭地说:“然即溺(尿)之!”活现出小人物在可以欺凌大人物时不顾一切的
项羽论 一、司马迁笔下的项羽 我们无法忘记项羽这个人物,我们无法绕开司马迁和他的呕心之作《史记》而去谈项羽。在《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羽由一个下相的“不学”小儿,由一个普通的军人成为反秦盟军中高级将领乃至领导者,他意气风发、勇不可拒,他蛮横崇武、任性自我,他一步步滑向自己和别人编织的圈套,走向死亡。今天,在众多的文化典籍与影视戏剧作品中,项羽依旧叱咤风云、鲜活驰走,我们为这个悲剧化了的英雄人物怜惜愤慨、喟叹诅咒。或然,我们仍旧只是生活在那个风起云涌,金戈铁马,英雄与蚁民无异的时代。 唐代刘知几说:“史有三长:才、学、识”〔1〕,“而司马迁就是同时具备这三项素质的少有伟大历史家”〔2〕,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司马迁以“不虚美,不隐恶”的求实态度和勇敢大无畏精神刻画评析了项羽这个历史人物。 按照《史记》体例,从《五帝本纪》到《孝武本纪》,这十二本纪记载对象多为帝王。项羽并没有完成帝业,但司马迁能够从历史客观实际出发,找准了在秦末汉初这阶段历史中,是项羽支配着当时的政权与时局,“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3〕,可见司马迁是正确地分析出了项羽的历史功绩与时代推进作用的,正如清代郭嵩焘在《史记札记·卷一》中指出:“案秦灭,项羽主盟,分裂天下,以封王侯,皆羽为之,实行天子之权,例当为《本纪》”〔4〕。创作于汉王朝鼎盛时期的《史记》,并不受封建统治者“成王败寇”观点所局限,并不因项羽的失败而降低甚至否定其历史功绩,可以看出司马迁那种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观点。同时,司马迁在肯定并赞扬项羽在亡秦中地位与作用时,也辨证指斥了项羽妄图凭一己之私智和武力征服天下的错误,“自矜攻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另外,对项羽的自我开脱自以为是更是严加批判,对项羽“天亡我,非用兵之罪”的天命观,强力评曰“岂不谬哉”,指出其失败原因在人不在天,悲剧根源在于其自身的缺陷。 司马迁是热爱项羽的,尚奇的个性爱好和敏感多想象的心理特征让他深深被项羽短暂而不平凡的一生吸引住,他甚至不愿在《项羽本纪》中暴露这个已逝去的英雄太多的缺憾。于是往往在其他人物传记中以其他人物的立场和口吻对项羽加以评述,如《高祖本纪》中“汉王数项羽罪十”,中间严斥项羽背恩负义,弑义帝而自立,残暴无情,屠城害民等事情;而在汉初大臣陈平、韩信等人的传记中,更是直接对项羽的行为举止待人接物方面加以评价,指出他性格的矛盾,不善用人等缺点,往往议论中肯,褒扬分明。 在项羽形象塑造上,司马迁更是“全神付之”,每时每刻都倾注自己全部的热情和精力,用自己最杰出的艺术才华来打造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在《史记》中,项羽的形象和有关人物事迹除了集中在《项羽本纪》外,其他人物传记中也多有涉及,从《高祖本纪》到《樊郦滕灌列传》,关涉篇章十余篇,这些篇章对《项羽本纪》中项羽形象加以补充完善丰满。这种旁见侧出的记叙方式,不仅加强了项羽这一人物的鲜活性,更使故事情节、人物个性特征逼真而又清晰。亡秦三年,楚汉争战四年,仅楚汉大战七十余次,小战四十余次,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简单交代小战情况,而用力写了三次大的战况: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这三个事件不仅是项羽一生事业成败的关键,同时也是楚汉之际斗争最为激烈影响特别大的事件,正如郑板桥言道:“《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有此数段耳”〔5〕。项羽一生成败变化与个性全随此三件事而出,当然这三件大事时间上的绵长性与空间上紧凑性所形成张力,也强化了项羽这个威武人物的高峙感和仓促之间“卒亡其国”的悲剧感。司马迁在选取事例表现项羽性格和开展故事叙述上,着重于对传奇性情节的追求,例如项羽“重瞳子”,“力能扛鼎”,以及见秦始皇游江南而发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还有对他不学书等细节的详加刻画,还有在彭城、成皋、荥阳等战役中对项羽英雄事迹的刻画都增添了人物个性。此外项羽在败亡途中作的《垓下歌》以及和乌江亭长对白等细节都过分离奇,甚至可能为杜撰,但却让后人深信不疑,也大大增加了项羽这一人物的魅力。 在表现项羽的性格上,太史公更是喜欢用对比手法表现,如巨鹿之战前,项羽的勇者无惧,宋义的胆小慎微;巨鹿之战后,项羽与刘邦对比,更是不断并反复出现。在项羽的自身个性对比上,司马迁也是用不同笔调加以渲染,时而言语呕呕,时而叱咤喑呜。垓下围中项羽所作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呜咽悲慨,凄凉动人,完全是项羽本人经历和他面对失败的心路写照,“英雄气短,儿女情深,千古有心人莫不下涕”〔6〕,从中可以看出项羽在战场勇猛杀人如麻以外深情至切的另外一面。这种多面烘托,多维透视手法使得项羽这个人可谓霸者与情者形象具备,丰满多姿,这也是千百年来项羽受人关爱与敬仰的的原因之一。可以说,项羽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中第一个有血有肉具备了多重性格的鲜明人物形象。 同时,我们更不能忽视的,从一开始,太史公都是从悲剧角度写项羽,整个《项羽本纪》无时无刻不笼罩着浓郁的悲剧氛围。英雄不可一世,英雄顶天立地,英雄叱咤风云,英雄又在瞬间走向死亡。而司马迁之所以这样极力描写,与他个人的命运也不无关至。因李陵案而蒙受宫刑之辱而更加发奋撰写《史记》,内心忧愤而苦痛,即使在《孝武本纪》中也毫不隐讳汉武帝晚年荒唐。而司马迁写项羽至死不渡江,至死不投降,不如说在写自己那颗高傲而顽强,甚至伤痛透底的心,所以他对项羽的“天之亡我”大加批判,对其因不愿蒙羞而自杀充满同情和佩服。 感谢司马迁,他让项羽散发无穷魅力;感谢项羽,他为司马迁增添了无限光辉和后世人对他的无限景仰。 二、项羽悲剧的演绎 在整部《史记》中,研究者发现司马迁刻画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各样不同的悲剧人物一百多个〔7〕,而项羽的悲剧独特却是区别于其他人物的,他更多是一个由自身个性等原因一步步走向绝路的悲剧人物。强烈的悲剧特质在于他本不具备超人的领袖气质和领导才能,却走上了时代的领军者之席被赋予了那个时代的追求与号召。朱光潜说:“悲剧人物一般都有非凡的力量,坚强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他们常常代表某种力量和理想,并以超人的坚决和毅力把他们坚持到底”〔8〕。项羽是可悲的,他无法改进自身根深蒂固的普通人缺陷,仓促而不知所措地被卷入时代和历史的大抉择中,他甚至象一个小丑一样有着可笑笨拙的举止,更可悲更让我们无法安坐的,他却是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甚至顽强地要完成和完成过自己赋予自己的“使命”,至死都不改变。 (一)时代车轮的助推者和阻挡者 项羽出身在“世世为楚将”的楚国贵族家庭,其祖父项燕为楚国大将,在秦灭楚战争中被王翦所杀,其叔父项梁为初期反秦盟军首领。项羽的童年生活在楚渐亡秦日盛并逐步统治全国的时期。家与国的苦难,带给项羽的是对秦国统治者的深深仇恨。他仿佛生来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推翻秦朝。在《项羽本纪》中,“苦秦”“亡秦”等词反复出现,而当项羽对宋义坐兵不救赵时,这位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蔽”。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蔽之承! 对于当时整个时局形势,项羽的议论分析简要精辟,指明当时秦军实力强大,反秦军队内部急需相互团结统一阵营。项羽把矛头直接指向反秦盟军最高首领宋义,对他不顾反秦大局,畏葸不前严加呵斥。可见,在反秦这一目标上,年轻的项羽具有成熟大气的时局观,加上军事策略和个人雄武力量,他取宋义而代之,最后取得了巨鹿这场以少胜多关键胜利,并一步一步走上反秦盟军首领位置。 公元前206年,项羽在鸿门一宴后,表面上已经取得了整个反秦盟军的领导权。当时人民对和平呼喊着,时代也希望统一,但是骨子里流着楚国贵族的血液的项羽,只是希望回到楚庄王当年问鼎中原,趾高气扬的时代,希望能再次象楚王那样得到 “列国从长”的地位,并希望长期维持这种在分封割据中己为大的状态。他分封诸反秦将领,自立为西楚霸王,并远离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土地肥沃的关中要地,而以地远偏僻,物质相对匮乏的彭城为都城,只为一个“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可以说在亡秦斗争中的项羽,目标准确而单一,符合整个时代乃至人民心声,但在推翻秦王朝后,他目光短浅,甚至在政治上妄国恢复到以前春秋战国互为攻伐的状态,这是一种历史的倒退。所谓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从这一点看,项羽后期无法顺应历史潮流,只能在历史潮流中苦苦挣扎,走向灭亡。这种现实的真实残酷性和理想的谬误性必然形成凝重而深度的悲剧张力。 (二)性格上分化对立的矛盾体 除了在时代潮流上前期顺应后期无法跟进外,项羽的悲剧更多是他个人的性格缺陷的悲剧。在性格上项羽可谓是一个十足的分裂矛盾体。他一方面豪迈大气,无坚不摧,从举事吴中开始项羽就叱咤风云,所向披靡,“攻定陶”,“拔襄阳”,“斩李由”,“杀宋义”,“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东救齐地,西破章邯,而在巨鹿一战中,更是置生死不顾,破釜沉舟身先士卒,取得关键性胜利,“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气概可谓雄伟英武。但是另一方面,项羽表现出了刚愎自用,妄自尊大,嫉妒贤能的匹夫习气。从诛杀义帝开始,项羽就很少听清周围的声音,对那些进逆耳之言者,稍不顺心即为斩杀;在分封诸王时,项羽从个人感情出发,特殊对待跟自己亲近的人,树立了不少政治上的敌人。同为反秦功臣的陈馀就说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于恶地”〔9〕;在对待贤能上,项羽不能选贤举能,相反,大量使用亲属也降低了其军队效能,“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10〕,比如对项伯这一可谓 “奸细”式人物过分纵容直接导致了鸿门政治斗争的失利。而刘邦手下的几员军事大将经纬之才如韩信陈平等都曾经是项羽的手下,因为得不到项羽重用而投奔刘邦;至于在功爵上,项羽更是有着深刻的贪恋近乎达到变态,“致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92;敝,忍不能予”〔11〕,这样的心态怎么能够保持人才的不流失呢?政治上怎能取得成功呢? 同时,恭敬慈爱仁者之心和坑卒屠城暴者之心也集于他一身。每每攻城拔地后,对于投降士卒,项羽往往残害坑杀:新安城一役后,项羽坑杀秦投降士兵二十余万;攻破咸阳,却是因兵西屠,烧杀掠夺,素为后世文人与史学家诟病。但是,他又能以一个仁者一样的心对待周围的人,“项羽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12〕,“项羽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13〕;他不杀刘邦,也不杀父亲和妻儿;在垓下之围中,更是悲歌辞美人,意气慷慨;在乌江畔,他马赠亭长,情调悲凉,自刎而死,为仇者成“德”。 另外,他率直爽朗,坦荡淳朴,以诚待人。在攻占外黄城后,他听取了外黄城十二三岁小孩子关于收取民心的建议;鸿门宴上,几次不愿听从手下谋士范增的建议用计谋杀死刘邦;对樊哙的“闯宴”大度且容忍,只是因为欣赏樊哙的英武气质;甚至在宴席上口无遮拦毫无心计的将曹无伤的告密告诉给了刘邦;在与刘邦的争斗中,对于刘邦划分鸿沟,约定中分天下的和解条约都信以为真并努力维持。但是也就是这样一个胸无城府,不施诡计的人,又对周围的人充满了怀疑和狡诈:斩杀宋义谎称乃奉帝命;先放逐义帝,然后阴谋派人刺杀;中陈平离间之计,对大将钟离眜失去信任并把其推向敌对面;甚至是自己最为尊重和亲近的最后唯一的谋士“亚父”范增也因为项羽自己的多疑而夺其权。 可以说项羽性格是多异性和矛盾性的,“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双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从心学性理,犁然有当”〔14〕。可以看出项羽性格上优势突出又带有很强的缺陷,实则是他自身人格的分裂和对立,表现为主观心理的不成熟,并且象活火山一样随时可能失调或失控而爆发出来,这样也就决定了他悲剧的无可避免。 (三)军事能力上巨人化和政治图谋上侏儒化的畸形儿 “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这是二十四岁的项羽。生活在以暴乱和勇决为名的吴中之地,项羽就以魁梧英武的外形给当地人以震撼力。在首次起兵中项羽紧跟项梁其后,一声令下,拔剑斩守头,“府中皆慑伏,莫敢起”。在整个攻秦战争中,项羽总是冲锋在前,一马当先,所向披靡,实际上在整个攻秦大军中,项羽领导的军队应付了来自秦朝的大部分兵力,包括巨鹿之战中的章邯部和关中的子婴部。至于在楚汉争雄中,项羽多次以少胜多击败过刘邦,他以无比的勇气和力量予一切阻挡者以摧枯拉朽的打击,他崇尚武力,在广武与汉军对决时,对刘邦说到: 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 这些话除能看出项羽对武力的极端崇拜,对个人英雄主义的迷恋和对自身实力的高度自信,希望用个人武力支配杠杆天下外,更多的则是项羽个人性格的缺陷和对政治的无知。从前文的分析看,项羽并非完全没有政治的图谋:他矫杀宋义,放逐义帝,不断对刘邦的势力加以限制将其控制在关中地方,并分封诸侯王让他们相互势力牵制。然而项羽的政治眼光在亡秦之后变得异常浅短和无力,他主张回到春秋战国纷争的时代,成就象楚庄王一样的霸业,于是他错过了多次消除竞争对手刘邦的机会,他反复贻误战机和统一全国的良机,在被刘邦等人苦苦逼出的楚汉之争中迷失步伐,象一个浑身有力却找不到地方使的巨人一样自我戕害,或者天真幼稚地对着满脑子主意和诡计的对手来一句——我们单挑吧。 世谓羽与汉争天下,非也。羽曷尝有争天下之志哉!羽见秦灭诸侯而兼有之,故欲灭秦复立诸侯,如曩时,而身为盟主尔。故既分王郡都彭城,既和汉即东归,羽皆以为按甲休兵为天下盟主时,不知汉心不尽得天下不止也。身死东城,不过欲以善战自于世,略无功业不就之悲,而汉之心羽终其身不知,羽曷尝有争天下之志哉! 〔15〕 宋代的黄震可谓一语中的,看出了项羽根本就没有建立王朝的雄心壮志,必然会在楚汉的交战中失利。“楚灭无英图,汉兴得成功”〔16〕。项羽这种在军事实力上过分强大导致的是武力视野膨胀,而政治图谋的短见化导致的是政治主张上的侏儒化,同时,武力视野的膨胀也不断对政治视野加以限制使得后者更为狭窄乃至荫蔽。二者相互交错,加深着项羽的悲剧,让人同情好笑或者厌恶。 (四)“道德”范畴束缚与超越中的挣扎者 “道德”,现代汉语词典这样解释:社会意识形态之一,以人们共同生活及其行为的准则和规范,道德通过社会的或一定阶级舆论对社会生活起约束作用〔17〕。 在《中国文明史》中,启良先生认为楚汉之争实际上是两种文化的争斗,即为项羽所代表的南方楚文化——尚力不尚德和刘邦代表的中原儒文化——尚德不尚力的对决,在德与力的交锋中,有德无力的刘邦战胜了有力无德的项羽〔18〕。但是,在波谲云诡的政治变幻中,道德已经不再是追求正义厌倦巧言令色的标准,也不再是谁正确谁错误的分化,道德已经扭曲,成了追求政治利益最大化,博取个人名利的幌子,成了阴险狡诈,虚与委蛇的代名词。在这一点上,两千两百多年前的那一场争斗,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一场在仁义,民心向背,礼贤下士背后残忍的虚假道德之争:看谁能不受表面道德的限制,能更残忍,更超越和出离道德之外,甚至能拿起道德这把利剑刺伤直至斩落对手于马下。 ——很显然,项羽是个失败者。 出身于平民家庭的刘邦,并没有受过很好的系统教育,在泗水亭长一职上养成的是贪财好色,嗜酒,不事家产的低俗作风,他处处表现为小市民甚至痞子的嘴脸:不持一钱,却名义上以“贺万钱”进谒吕公;在逃亡中多次推女儿儿子下车以减轻车子重量为了自己脱逃更快;在项羽扬言要“烹尔太翁”时,置老父性命于不顾,还要“分一杯羹”,他多次侮辱手下的儒生即使登基后还做过往儒生帽子撒尿的事。在与项羽争天下的过程中,他经常是出尔反尔,败则逃,逃则求和,稍有喘息则又开始暗中谋划军事行动;在广武对决时,明明被项羽射中心口,却假装射中脚跟;为了更好逃跑他带出全城人甚至让女人穿了士兵的衣服给他做掩护……刘邦的言行举止,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流氓痞子,在他身上流露的是根深蒂固的粗俗流氓血液。但是,也正是这种痞子气质和圆滑城府深刻的性格,让他在当时整个拘泥于道德限制和表面意义上的“美名良行”的时代大气候下的政治争斗中,能够放开手脚,不受限制,表现出机敏灵活,能屈能伸的举大业者潜质:他进入关中即听取了张良的建议,与民约法三章,本来好色贪财的他竟是“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封秦重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19〕,在鸿门宴时先对项伯大套近乎,表明诚意,争取机会,然后在宴会上小心谨慎,恭敬礼让,但是即使在窝囊苟且的兵败逃生时候,刘邦也没有放弃过夺取江山的念头。在每一次关键的时刻,刘邦都能克制住自己的原始欲念,不断规检自己,积极听取手下的意见和建议,继续完成自己王天下的霸业。 我们再来看看生于楚世家的项羽,他深受楚地楚风影响,楚文化的熏陶使他在道德理解上表现出对美好名声,讲信用和保持个体的完美和独立性的追求。项羽定都彭城,只是因为“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他不愿在鸿门宴上借机杀死刘邦因为讲求信义,他吝惜官位,对名誉有着变态的追求。然而环境的巨大反差,在绞尽脑汁的争权夺利中,项羽一直在对道德的抛弃和拥护中矛盾不堪: 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 “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为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 从这段话中,可以一窥当时项羽复杂矛盾的心情。打算自己成为称王而要先王诸将相,要居功,先要夸奖诸将相,对义帝怀恨在心却又分地王之。在只需要捅穿一层纸的羞涩道义面前,年轻气盛的项羽偏要顾及信用,名誉,顾及周围人的看法和口舌。尽管自己实力强大并且功劳最大, 却因怀王之约“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这一条款而内心不安,处处束手束脚,在鸿门宴上被樊哙言明而失掉消去刘邦的机会;在与刘邦的争斗上,他更是处处招到刘邦舞起的道德大棒的折磨,广武对决中刘邦所公布的项羽十大罪状,其中诚然不无罗列编织之嫌,但是刘邦紧紧抓住的是项羽暴虐屠城,阴弑义帝,分封不公等不仁不义,有失良信的道德小辫子。 可以说,项羽一方面希望在诸侯军和周围人中间建立起德者的榜样和模范,一方面又不得不随时破坏这种榜样和模范,甚至不断接受来自刘邦等诸侯王的道德讨伐和嘲笑,他内心深处的敏感又让他深深厌恶这种嘲弄和针砭,他自身的素质和性格上的缺陷让他无法成为象舜、禹、周文王那样的有德名君,甚至不能象他的对手刘邦那样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痞子。他只能在被别人和自身编织的道德圈套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最终,超越道德名义的无道德者刘邦战胜了苦苦拘泥于道德的项羽。早在他们之前的庄子早就一眼看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20〕的道德不公平现象,而历史和时代的走向并不会因为过小的细节做更多的眷顾和停留,它们更多的是偏向那些出离道德之外,置道德不顾的人们。至于在道德底线和仁义礼信中苦苦挣扎的项羽,最后在乌江畔为了保全过度急剧的自尊,信誉,“吾为若德”,死于自手。我们只能说他的死是可悲的,至于他究竟是有真道德的殉道主义者还是个崇力无德者,无需过多考虑。 台湾学者柯庆明这样指出悲剧英雄的性情,“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以及绝对强烈的自我塑造,自我完成的渴求与意志”〔21〕。无论是从时代角度,项羽自身的性格矛盾或者在道德中的挣扎,项羽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一生可谓是“兴之暴”,美好而风光的,他终身所追求的美好名气和信誉在他的冥顽不灵,近乎固执和狂妄自我为尊的性格中也并为丧失,他执著于自己所选择的人生和生活方式,即使这种人生和生活方式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但他甘愿且付出努力。只是当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无法进行下去,甚至为此要遭受名誉或者心理上折磨和损失时,他才会匆匆选择死亡而不是苟活人世。 三、乌江自刎的千年回响 千百年来,项羽的故事仍在流传回响,并不断被演绎开去。在这个昔日威武英雄最后哀歌低泣,辞别美人,这个让人心目中跌宕起伏的经典画面在那一刻被定格,项羽的悲剧也达到最高点。 “垓下之围”,“四面楚歌”,“霸王别姬”,我们今天赋予这些词语更广阔的含义,是因为司马迁刻画的淋漓尽致和多情多思,精彩而悲壮。 我们看到项羽离别了佳人,麾下从者百余人,溃围南出,误陷大泽,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 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我们从项羽的语气和话语内容中看到的是他对自身实力的高度自信近乎迷恋,充满了霸者骄傲的神采和雄姿,也是对于败北穷途的蔑视与不以为然,可谓快人,快语,快心,只求快战以解心中郁闷。在这里,项羽还并未抱定去死的决心,他仍希望能突围出去,但是舣船而待的乌江亭长的一番话,竟令他不知所从,只求一死无愧于心。 “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无数年后的今天,我们已无从考证这场惊心动魄的对白是为真实还是太史公尚奇心理下的虚托之作,但是,可以看出的是无论是诚心的亭长还是心中复杂不安的楚霸王,二者神情自然,语言符合自身身份。 但是这些仍旧留给了后世人无尽的猜测遐想和费劲心机的推测求证。《史记菁华录》中就这样评析项羽的“我何为渡”:“项王之意必不欲以七尺躯坠他手坑堑。观其溃脱?岂不欲脱?迨闻亭长之言又不肯上其一叶之舟,既又赐以爱马慰遗之,粗糙爽直,良可爱也”〔22〕。评析中除点明了项羽性格上直爽憨厚可爱外,最重要的是指明了项羽自杀原因是毫无生机,并非真正的有渡不渡,“必不欲以七尺躯坠他手坑堑”,前有田父诈为指路,导致陷入大泽,如今亭长又岂非刘邦预先安排的伏军?脱离十面埋伏,一路惶恐急走,误入大泽,又陷入自身心理之圈套,不予讲明是因内心对美好名声,对贵族之气的自尊维护罢了。而现代《史记》研究学者则认为此情节可能出自司马迁艺术虚构。尊奉“尚耻”精神的司马迁给败途中的英雄增添了这样一则对白,恳切而真诚地写出末路英雄的心声,于过往的回顾,于尊严的维护,于耻辱的对抗,于死的义无返顾。这种理由也可说是不无道理的。 不管司马迁当时是虚构还是真实描写以及处于何种情况下而写了抗渡情节,太史公始料未及的是后世对于项羽的“渡与不渡”“王与不王”更多谈论和话语以及这些议论背后的种种态度,引出的是更深层次的中国文化心理纷争。 (一)“渡”与“王” 唐杜牧在他的《题乌江亭》诗中这样写到: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亦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23〕 一生游走南北的杜牧,在诗中表达了他所希望看到的楚霸王是能包羞忍耻的男子汉,何况战场纷争胜败无法预期并非一场定生死,项羽应该败而不挠,立足江东,卷土重来,他的诗句中是深深的惋惜和哀痛之情。这种希望项羽渡江而卷土重来争王的态度深层次的反映出传统的儒家思想——“忍耻精神”,“小不忍则乱大谋”,在更大利益更大灾祸面前,人的趋利避害心理就明显的表现出为了某一更有价值更有利益的目标,而宁愿忍受,遭遇在获得更高利益过程中的苦痛创伤,甚至会舍弃与拒绝在这一过程中来自各方面不同的小利益、小享受的诱惑。 千百年来,无数的道德家们如此,无数的政治家们如此,被他们教育并影响着的民众也是如此,“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形而上之,这种对于羞耻为首人生挫折的包容,对于小恩小惠人生享受拒绝的忍态度,指引出的是中华民族传统并生生不息的坚强弘毅精神。 最后,透过杜牧的《题乌江亭》诗看项羽,我们会惊奇的看到本文中提及的另外两个关键人物——司马迁和刘邦。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渡过了乌江的项羽。司马迁和刘邦,都曾遭受过自己人生的“乌江”口岸:司马迁推崇尚耻精神认为“垢莫大于宫刑”〔24〕,却遭受最为可耻的宫刑;而刘邦一生也是曲折坎坷。但他们二者都能在更大价值追求上(司马迁撰写《史记》,刘邦王天下),忍住受心灵和生理的创伤,安全渡过了“乌江”口岸。所不同的是在跨越乌江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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