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世纪坛医院的李雁,是一个让人有些琢磨不透的人——
心无旁骛地扑在肝癌复发转移研究领域十余年,在导师的指导和团队协助下,研制出一整套肝癌研究领域所必需的模型系统,获得国家 科技 进步奖一等奖。明明可以“好风借力,直上青云”,但他毅然掉头直奔一个困扰肿瘤学领域几十年的“老大难”问题而去。
二十年深耕腹膜癌诊疗领域,研究出一整套腹膜癌诊断和治疗技术体系,实现了“从0到1”的突破,创建了全国第一个腹膜癌诊疗中心,被公认为该领域的拓荒者。他对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英医学”颇有微词,觉得那都是虚无缥缈的自我优越感,却无比珍惜患者随口给他起的“草图医生”的昵称。
这就是李雁,一个言谈举止让人一眼就能“看透”,但取舍间又时常让人“琢磨不透”。
1
一盏小马灯点亮医学梦
为什么选择当医生?一千个医生有一千个答案。而李雁的故事,则要从他年少时某个雨夜里的一盏“小马灯”讲起。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山东泰安乡间,一个下着雨的深夜,李雁七岁的妹妹发起了高烧,一家人围着年幼的孩子手足无措。李雁的叔叔连夜赶着山路,去五十多里外的乡上请乡医到家来给孩子看病。
一家人守着高烧抽搐、不停哭闹的妹妹,那个焦灼的夜晚仿佛熬不到尽头,至今让李雁无法忘怀。直到东方的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山路的尽头出现了火种般跃动的灯光。那是乡医提着“小马灯”穿过风雨正在赶来。
在那个贫乏的年代,注射器和针头需要反复使用。乡医到家里来,先要烧水给医疗用具消毒,然后测温、打针、开药……李雁看着乡医从老旧的医药箱里魔术般“变”出一件件陌生物件,一番令他难解的“操作”之后,妹妹体温“神奇”地降了下来。
那个乡医穿过浓浓夜色匆匆赶来的画面,在此后的数十年中时常闪现在李雁的脑海中。那一点闪烁在远方的灯光点燃了他的一个梦——医学梦。
当一位医生,救己救人!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这是一位乡村少年最朴素的心愿。为此,年少的李雁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考出小山村,真的成了一名医学生。
“解剖学是医学基础课,没什么道理可讲,就是背会。”回想起大学里的生活,李雁说自己是个比较笨的人,背不会的时候,总是喜欢借助于写写画画。各个器官的形态,从把纸蒙在教科书上“描红”,到逐渐简化成“素描”,之后又变成加入自己想法的“写意画”。不计其数的图画,在帮助李雁准确记忆知识的同时,也令他养成了将思路以最直观的方式画出来的习惯。
而这个学生时代的习惯,一直伴随着他此后数十年的从医生涯,甚至令他以“草图医生”之名广为人知。
2
搭建首个肝癌转移模型
李雁的手机中存着一张导师汤钊猷院士发来的新年贺卡。他时时把上面的寄语拿出来,细品其中滋味,觉得充满着为医为人的哲理。
如果说,人总有那么几个影响一生的转折,那么从武汉大学医学部硕士毕业后,考入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读博,投身我国著名肿瘤外科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汤钊猷门下,就是李雁走过的一个重要的“路口”。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汤先生前瞻性的思维,在当时不一定有人懂,但20年过去,你就会发现他的正确性。”说起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汤院士,李雁情不自禁地赞叹。李雁介绍,上个世纪,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肝癌曾是严重危害人民 健康 、困扰肿瘤学发展的最大临床难题。汤院士等学者提出的“改水、防霉、防肝炎”一直是我国肝癌预防的“三大战略”,并成功使我国肝癌的发病率稳步下降。
预防的问题得以解决,而肝癌的复发和转移仍是困扰着患者和领域内学者的最大难题。用什么药物,用什么方法能有效控制、阻断癌细胞的转移?得出结论需要大量的实验结果作为支撑,“我们不可能在病人身上做实验,怎么办?”在汤院士的指导和同事的帮助下,李雁成功建立了世界上首个逐级转移的人肝模型系统,其中包括9个细胞系和3个动物模型。
为搭建这个系统,李雁需要把从动物身上提取的癌细胞进行培养,分离筛选,之后再植入实验动物体内验证;如此反复不停,直到分离筛选出符合要求的稳定系统。但在30年前,实验条件远不如今天,培养皿里的细胞常常“养着养着”就死掉了。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实验环境的污染。
为了让癌细胞“撑”过培养时间,必须保证实验环境绝对干净。每一天,李雁都要穿好全套防护装备,趴在地上使用消毒剂把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擦拭一遍。每周一次,用剧毒的福尔马林蒸汽将实验室“熏蒸”一遍。在陶瓷坩埚内倒入高锰酸钾和甲醛,两种试剂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即使此时迅速退出实验室,关闭大门,李雁的防护服还是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
经过马拉松式的科研苦旅,李雁终于在汤院士的指导下搭建出了逐级转移的人肝细胞模型系统,“20年内,全国几乎所有需要通过动物模型、细胞模型完成的肝癌转移复发研究,都是用它来完成的。”这个系统和它相关的研究成果,在2007年获得了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
3
挑战癌中“魔王”腹膜癌
本世纪初,李雁离开上海,来到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在这里,他又迎来了人生另一次重大的转折。
虽然在肝癌研究方面已经攀登过高峰,本可以“好风凭借力”,他却将专注的目光投向了另一条鲜有人走而荆棘丛生的“小径”——腹膜癌的诊疗。
腹膜是位于腹腔、盆腔内薄而光滑的浆膜,它分泌浆液,滋润脏器表面,保护器官,并减少脏器表面的摩擦。腹膜上既可原发癌,又可发生其他脏器的转移癌,腹腔内任何一个脏器的原发肿瘤都有可能在某个时刻侵袭腹膜,形成腹膜癌。腹膜癌一旦形成,治疗难度极大。与胃癌、肠癌、卵巢癌等常见癌症相比,腹膜癌过去不被人所重视,却是一种长期存在且发病率不低的癌症,我国每年新发病例达数十万。
“腹膜癌的治疗是肿瘤学领域的‘老大难’问题。在过去50多年内,也有很多专家研究过它,但最终都选择了放弃和绕道而行。”即便艰难,李雁却不能无视患者的痛苦和绝望。
2003年,一位武汉大学的教授因患胃癌,来到中南医院手术。面对这类手术,采用常规技术手段,李雁很有信心。确实,手术完成得不错,患者和家属也很满意的出院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患者经过几期化疗后,癌细胞仍然发生了腹膜转移,病情急转直下。李雁心急如焚,跟随患者“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五天五夜没回家。
虽几经努力,病人还是很快离世了。这件事给李雁带来了强烈的打击,回到家他几天都没说话。腹膜癌,无人敢于挑战的癌中“魔王”,要听之任之让它结束更多患者的生命吗?“我们不来做,那谁来做呢?一定要有人走在前面。”医者的责任和担当,督促李雁直面难题,寻找答案。
从2003年开始,李雁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攻克腹膜癌难题上,成了这个领域苦苦求索的拓荒者。从门诊到病房,他在一个又一个临床病人身上观察;从手术室到病案室,他在一份又一份病例中总结;从重症监护室到转化实验室,他在一组又一组数据中分析。资料一点点积累起来了,数据一条条收集起来了,特征也一个个归纳出来了。慢慢地,规律出现了,诊断的方法找到了,治疗新设备也研制出来了!李雁把这个过程概括为变“一无所知”为“若有所知”,从毫无作为到大有可为。
2015年,李雁来到北京世纪坛医院,在这里他创建了国内首个专门致力于腹膜癌诊疗研究的临床科室——腹膜肿瘤外科,带领团队打造出国内领先的腹膜癌诊疗基地,创建了“腹膜癌国际联盟·中国中心”“欧洲腹膜癌学院·中国中心”,并当选腹膜表面肿瘤国际联盟执行委员会常委,成了该联盟在中国的唯一代表。
4
上千份“活下去”的希望
16个小时,李雁终于走出了手术室。手术台上的腹膜癌患者,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一次卵巢癌手术。仅仅3个月后,癌症就复发了,她的腹部迅速鼓胀了起来,辗转来到北京求医。
尽管李雁早就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这个手术时间会很长。但16个小时显然长到超出了预期,家属们看起来心急如焚。“手术很成功,但不到出院那一刻,每一个人都不能放松警惕。”李雁对患者家属说。
腹膜癌综合治疗体系,是李雁多年的心血结晶。他说,直到现在,仍有不少国内主流研究者将腹膜癌视为癌症的晚期或终末期表现,不主张积极治疗,病人很快走向生命终点。实际上,虽然腹膜癌治疗难,但并非不能治。国际上早有推荐的治疗体系,李雁则在我国建立了完整的“肿瘤细胞减灭术 腹腔热灌注化疗”综合技术体系。
李雁解释,这套技术简单来说,就是先通过肿瘤细胞减灭术切除肉眼可见的病灶,再通过腹腔热灌注化疗清除微转移癌和游离癌细胞。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程。腹膜癌的手术与过去仅切除原发器官的肿瘤手术相比,工程量大得像是一场多兵种、全方位、立体式的战役,“一般情况下,手术平均时长可达10小时到12小时。”
而由于手术工程量更大,时间更长,患者的恢复难度相应也更大。术后容易出现器官功能衰退、出血、肠瘘等诸多并发症,这都需要提前准备预案,并积极采取措施。“不到患者出院那一刻,战役就没有结束。”
2018年11月6日,这是一个让李雁难忘的日子。这一天,他和团队完成了“肿瘤细胞减灭术 腹腔热灌注化疗”的第1000例手术。在世纪坛医院腹膜肿瘤外科的办公室里,李雁在同事们的簇拥下,激动地切开上面装饰着“1000”字样的庆功蛋糕。
“1000”或许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对于一项国内尚未广泛开展和应用的治疗技术,它代表着从无到有的艰辛;对于那些“无路可走”的腹膜癌患者,它又代表着1000份活下去的希望。
“李主任,您好,如果回武汉一定告诉我们,我们非常想念您。老吴身体很好,越活越精神,他总说忘不了您的救命之恩!”李雁的老患者老吴曾经因被断定为癌症晚期而几近绝望,如今手术已超过十年,每年他的爱人都会给李雁发来微信,报个平安。正是一封封这样的回信,让李雁真切感受到自己全心付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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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图医生”永远是大众医生
“您是病人家属吗?来,我给你说一下你母亲这个肿瘤。”在世纪坛医院的诊室里,李雁拿起笔,迅速在纸上画起了草图。“上端开口的是贲门,下面出口的是幽门,这都是胃部肿瘤的多发区。”寥寥数笔,李雁就将患者“肚子里的病”画清楚了。
一边画,他还一边用“大白话”给病人讲解,肿瘤的部位、数量、直径,是否“侵犯”了周围组织……阐释之余,他又拿出手机,向患者家属展示许多曾经治疗过的病例的资料和图片。“你愿意进行这个手术吗?”当他把自己的构想和方案解释得明明白白,患者家属几乎脱口而出,“我愿意!”
“其实,医患之间的沟通一点都不难。再高级的理论,你得让老百姓听得懂,他才会配合你。”对待患者,李雁从来不把自己当成高深的“大专家”,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解决问题的人”。“再高明的医者,如果不是一个能够为百姓解决实际问题的‘大众医生’,那‘专家’之名,就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自我优越感而已。”李雁总是这么说。
这可不是一句空谈,直到现在,李雁的同事们还经常在清晨的病房里看见“李教授”蹲在床边,一刻度一刻度数着患者的尿排量;站在病床头,帮助患者排除堵住胃管的分泌物。近几年,李雁更是感觉光阴飞逝。出诊、查房、授课、批改论文,加上每周至少4台手术……早晨4点起床,夜里11点多才睡,李雁的时间永远不够用。为了节省时间,他甚至取消了午餐,每天只吃两顿饭。
从医近30年,几万张草图,将复杂的肿瘤病情用比语言更生动的形式直观传递给患者和家属,李雁也因此被患者亲切地称为“草图医生”。
2017年,李雁的同事在北京展览馆参观“砥砺奋进的五年”大型成就展时偶然发现,李雁的“草图绘本”作为展品出现在“以人民为中心 增进群众获得感”展区中。同事惊喜地将展品照片发给李雁,李雁却显得很平静。
“治病救人,是对一个医生最基本的要求。医生身上还肩负着传播医学知识、普及 健康 生活方式的 社会 责任。”这正是李雁多年来绘图不辍的原因,每次术前谈话,他都尽可能多地请来病人的亲朋好友,希望通过“手绘科普课”,将防癌、抗癌的知识讲给每一位在场的人听。
如今,这些曾架起一座座医患间“连心桥”的病情草图,有些作为 历史 见证入藏中国国家博物馆,有些则被当作珍宝收藏在患者手中。李雁觉得,对于那些寄托着他医者热忱的草图来说,这是同样美好的结局。
来源 北京日报
流程编辑 邰绍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