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伯恩哈德:“无法绕开的巨人” 》伯恩哈德:“无法绕开的巨人” ▇ 马文韬“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典藏的历代艺术大师是不折不扣的天主教统治的卫士,是地道的伪虔诚的装饰工和油漆匠。” “施蒂夫特(奥地利19世纪文学大师)不过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小市民,是一个善于记流水账的大管家,他枯燥乏味的笔写出的话每三四句就有一句是错误的。” “海德格尔是阿尔卑斯山前弱智的、滑稽的小市民,德国纳粹哲学的反刍动物,一头不断怀孕的德国母牛,在黑森林排泄出一摊又一摊颇具诱惑性的俏货。” “贝多芬的音乐不过就是轰隆作响,即使他的室内音乐也是愚钝的气势磅礴,与其说是音乐不如说是咆哮。” “莫扎特的音乐,尤其是他的歌剧,庸俗肤浅,装腔作势,充斥着衬裙和内裤式的廉价煽情,让人无法忍受。” “奥地利是个低劣、糟糕的国家,无论朝哪儿看都是一粪坑的可笑。所谓和蔼可亲的奥地利人其实是阴险、奸诈、实施卑鄙伎俩的大师。一个原本美丽的国家如今深陷进道德泥潭,变成了残暴的、自我毁灭的社会。” ……以上恶评出自于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的小说《历代大师》主人公之口,诸如此类的恶评在他的作品中屡见不鲜。比如关于奥地利二战后掩盖其与德国纳粹同流合污的罪行,从他第一本小说《严寒》(1964)起始,直至他去世前上演的剧本《英雄广场》(1988)他对此持续近三十年的批判达到了顶峰。剧中犹太人教授50年前因奥地利与德国纳粹合并而流亡英国,50年后在维也纳,不堪忍受对犹太人的排斥和仇恨而在位于英雄广场旁的家中跳楼自杀。准备举行葬礼的那天,教授夫人脑中无法排除来自英雄广场狂呼希特勒的吼声猝死家中。教授的弟弟在从葬礼回来的路上说:“谁也没有料到,今天奥地利人对犹太人的敌对和仇视,比战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奥地利,犹太人等于被判处了死刑,今天只要有可能,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消灭我们。”长期的、不屈不挠的、不妥协的挑战和批判,对于奥地利反省历史终于产生了积极影响:1991年奥地利总理弗兰尼茨基公开承认奥地利对纳粹罪行负有责任。1993年,在他访问以色列前,维也纳城堡剧院成功地在耶路撒冷上演了由著名导演派曼执导的、伯恩哈德的话剧《里特尔、德纳、福斯》。这在以前是绝对难以设想的。 但是《历代大师》这部小说的主题并非在于反思历史,而是关于坚持自我和克服生存危机,这也是伯恩哈德整个创作的主题。主人公是一位音乐评论者,自以为是兼画家、音乐家和作家于一身的评论家,但是80多岁了,却不被奥地利社会所承认,只能为英国报纸副刊写点文章。为了与平庸、麻木、愚钝和卑劣的世界划清界限,30多年来,坚持每隔一天就到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博尔多展厅。一直以来,他以为同这里的历代大师在一起才能生存下去。然而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完美和完整。如果深入地研究它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每一部作品都存在着严重的缺欠。一方面他作为批评家无法忍受完美的和完整的事物,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对艺术作品,不可以去深入地研究它们,不可以去彻底地倾听、观看和思考,而是要保持其完美的面貌。他处于一种矛盾状态:颠覆完美和保持对完美和绝对的幻想都成为了他生存下去的前提。历代大师这里还是不是他的庇护所,他从事的艺术活动的意义何在?今天,艺术作品的价值已不再由于其个性和独一无二的品格而定,它是否能存在下去、流传开来主要不是取决于其价值,而是是否符合大众媒体的口味和文化工业的需求,是否能模式化和能否复制。于是,成为永恒的就不能是唯一的,唯一的也就不能成为永恒的。正如本雅明所说,艺术品通过复制丧失了光芒。书中主人公哀叹,维也纳在音乐方面衰落得令人吃惊,这里的音乐会,无论在音乐厅还是在音乐之友协会(即金色大厅)都没有具有特色的演出,您在这里听到的,可能早在汉堡,或者在苏黎世就已经听过了,维也纳音乐会上的东西越来越不值得去写了。既然艺术的个性和唯一不复存在,那么献身艺术不是也就不可能是富于个性和独一无二的生存方式了吗?直到他妻子的去世才使他恍然大悟,一切艺术,还有哲学,都构成不了他生命的源泉,都在关键的时刻抛弃了他,不管有多少精神大师和艺术大师陪伴他,都代替不了陪伴在他身边的这个人,这个独一无二的,因无法模式化和复制而不能被替代的人。他蔑视和痛恨一切泯灭个性的、固定不变的模式化和复制,一切墨守陈规和停滞不前,从文化艺术到国家及其各种各样的机构,都在他攻击之列,包括维也纳的厕所,这就是本文一开始那些恶评的来由。主人公其实并没有把自己置于批判的对象之外,他30多年来每隔一天必到艺术史博物馆这里来,到底是要做什么?他不无自嘲地承认,其实并不是来这里研究历代大师,而是因为这里适宜的温度和光线,他可以在这里看书和思考。这形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正是这个习惯的力量,让他在他妻子去世后仍然坚持生活了下来。 《历代大师》这部作品的主人公,如伯恩哈德其他作品中的人物一样,为坚持和保全自我,远离社会和群体,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地方(在本书里是在艺术史博物馆里),为自己的受到置疑(包括来自自身的)和威胁的生存状况而感到恐惧,感到无奈、无助和孤独,甚而至于绝望。但是他不想放弃。他要起来与之抗争。本书也让人感到,作者通过主人公实际上也在思考和质疑他自己的人生追求,让人看到作者在怀疑离群索居、孤傲怪诞的生存状况,在尝试认识他人价值,以及敞开自己接近他人的愿望。 在小说《水泥地》中,主人公把撰写关于一位音乐家的论著作为自己的绝对人生目标,但是多年来始终没有能写出一句话,他怨天尤人、牢骚满腹,生活在郁闷、焦虑之中无法解脱。他偶然结识了一位女子,她的悲惨遭遇让他震惊,对这个普通人的关注开始改变着他的生活。他的小说着重探索人的内心世界,对人生和人性的开掘匠心独具。 伯恩哈德(1931-1989)于上世纪60年代以小说《严寒》登上文坛,随后他的作品迅速被译介到国外,受到欧洲乃至世界许多国家的关注。在意大利,文学大师依泰洛·卡尔维诺称伯恩哈德为世界最杰出的作家,西班牙甚至于称伯恩哈德为“西班牙最有成就的现实主义作家,最准确地反映了西班牙的现实”(伯氏常到西班牙渡假,他的一些作品的故事背景就是西班牙,对西班牙的现实有非常深刻的反映)。在法国,上世纪80年代巴黎戏剧舞台上演出最多的是伯恩哈德的戏剧。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伯恩哈德成为不仅仅是青年作家模仿的对象,相当多的作家为其吸引,甚至受其包容,以至于花费很大力气才重新找到自己。匈牙利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凯尔特兹承认,他的作品曾经或直接引用伯恩哈德,或在结构上模仿他的作品。美国作家威廉·加迪斯在2002年发表的小说《自动钢琴》中讨论了艺术在一切精神产品都可以复制的时代里的作用。他用反讽的语气“指责”伯恩哈德抢先发表了他的思想。1989年,在悼念伯恩哈德时耶利尼克说:“谁也绕不开这位去世的巨人,我们,是他的财产。”迄今为止,他的作品已被译成40多种语言。 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三联书店和友谊出版公司分别相继推出拙译《历代大师》和许洁的《伯恩哈德传》。许洁女士主要从伯恩哈德戏剧作品里对战争的反思和对人性的拷问入手,去解读这位奥地利上世纪最受争议、特立独行的作家。这两本书使中国读者终于可以比较深入地了解这位奥地利作家了。每个人都有他的路,每条路都是正确的。 我想,现在有五十亿人,就有五十亿条正确的路。 人的不幸在于他们不想走自己的那条路,总想走别人的路。 ——伯恩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