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岛由纪夫的名作《萨德侯爵夫人》中上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善恶交锋,以萨德侯爵为代表的恶开出瑰丽而艺术的花朵,并向裙带角色辐射,这股粗犷而原始的力量野蛮生长,浸染了以萨德侯爵夫人为代表的“道德”白绢,对道德和社会教条、贵族名节发起了颠覆性的挑战,这种“血”与“绢”的对立和纠缠难以让人不想到尼采思想中代表狂放原欲的酒神和象征理性光辉的日神精神。尽管三岛由纪夫在国际文坛上享誉盛名,他的这部“日本人写的法国戏”却并没有受到国内研究者的太大重视,亦无人曾从酒神和日神角度切入研究这部戏剧。本文试图阐释《萨德侯爵夫人》中蕴含的酒神和日神精神,对戏剧中的善与恶这组看似势不两立的关系从尼采哲学角度上作出更为深度的解读。 一、尼采的酒神精神日神精神 尼采是一位离经叛道的思想者,在“超人”、“生命意志”之外,他还以“酒神和日神精神”理论颠覆了以往的哲学和道德观念,形成了独特而深刻的尼采哲学。 “酒神”(Dionysus)的原型是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和塞弥丽之子、狄奥尼索斯,他在未出生前被电击而死,被宙斯亲自从母体取出后才得以重获新生。成年后,他因善于酿酒、广泛传播种植葡萄和酿酒技术而被称为“酒神”。酒神的身上有一种打破禁忌、令人迷醉、趋向原始欲望的气质,人们对酒神的祭奠仪式为在森林中纵情狂欢。 而主管光明、青春、音乐等美好事物的光明之神日神(Apollo)则截然不同,他代表的是人的理性和法则,象征人们对于克制而圣洁的美丽的崇尚。[1] 在酒神精神中,道德、教条、法规、理性和禁忌都不复存在,遒劲的生命力不再被遮蔽,得到了完完全全的释放。尼采认为酒神精神是更彻底深沉的艺术冲动:“酒神因素比之于日神因素, 显示为永恒的本原的艺术力量,归根到底,是它呼唤整个现象界进入人生”[2]。酒神精神让一切既定的准则和道德观念重新得到定义,这股狂喜能脱离道德的禁锢和攻击获得立足之地,这也是尼采无善恶的道德观的一种体现[3]。 而人的精神在受到酒神引诱的同时,也受到日神的约束和引导,日神精神中高贵的理性如同美好的梦境让人忍不住崇敬、迫近。人们在这两者之间徘徊,被这一组二元对立的精神之间的纠缠争斗而困扰,悲剧和痛苦由此产生。 二、 萨德侯爵夫人中的血色酒神和纯白日神 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有许多部作品为人所知,但这部1965年发表、题材大胆的《萨德侯爵夫人》却相比而言鲜少得到读者和学者的注意。这部模仿法国戏剧创作风格的剧本语言极具洛可可华丽范式,情节依靠语言推动,却始终保持戏剧张力,并无冗长沉闷之感。三岛由纪夫让角色用礼貌而讲究的语言和见怪不怪的语气说出萨德侯爵一桩桩惊世骇俗的丑行,反向数落世俗规则的虚伪和丑态,微妙地传达出一种幽默和讽刺,刀锋相对的善恶辩论也让人读来爱不释手。 这部戏剧尤为吸引人的,是作品的试图还原或打造的“萨德精神”,一种颠覆善恶观和社会法则的个人式狂欢哲学。 围绕着萨德侯爵,代表道德的孟特勒伊(萨德侯爵岳母)、代表肉欲的圣丰(萨德侯爵的追随者)、代表神的西米阿纳夫人、代表民众的女仆人夏洛特以及代表贞洁的萨德侯爵夫人(勒内)和代表少女的天真的安娜(勒内妹妹),这些角色的叙述组成了萨德侯爵的轮廓——直到最后一幕,这位处于戏剧旋涡中心的人物本人才接近露面[4]。 然而,在众多女性角色的一一出场中,萨德精神已经在高潮迭起的论战中,经历了从外部走入内核的成长过程。戏剧开头,圣丰夫人驾轻就熟地谈论萨德在马赛的丑行,萨德精神借圣丰之口展露出属于外在的、奇异而罪恶的形式,萨德精神只是装载在萨德一人的容器内。第二幕,圣丰开始描绘与萨德进行的抽象而颇具以肉欲为神圣的宗教式性爱,谈及“他就是我。是那血肉模糊的桌子”[4],宣布萨德精神突破土壤在社会另一个个体的寄生,直到勒内揭露贞洁面纱背后的狂热,看到萨德纯粹精神之局限,在等候多年的丈夫归来之时果断投身于追寻一种脱离萨德的、经过收割后的“萨德精神”。 萨德在全剧中无视社会规则和道德、肆意追求疼痛和性欲美感的哲学,与酒神精神不谋而合。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艳丽的腐朽,不仅焚烧自我,也要腐蚀周围的人,让圣丰、安娜和勒内接连成为他的信徒。 在这个哲学中,他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伟大行为艺术家:用鲜血浇灌百合,赞叹兔子恋人般跳动的心脏,以及那场盛大诡异的弥撒性爱。在血色酒神附体之时,他通过疯狂追求生命的活力浇铸了自己的艺术。但他似乎刻意视而不见的是,这样的狂欢正因为道德的存在才显得更为妖冶诱人。 他以一个宠儿的姿态肆意寻求实现他的哲学,但他所依靠的,也有世界另一面——单纯、贞洁、道德、规则,即人性文明之美,纯白的日神。他能够持续毁坏,是因为有物可毁,但勒内已经看到:萨德的毁坏没有止境,也终将自毁。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他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4] 勒内一开始凝视阿方斯内心的深渊之时,就已经立足在圣洁的阶梯上,她一开始将自己视为这场日神酒神结合转换的伟大典礼中的献祭一方,让自己的贞洁的灵魂沾染罪恶下流的血污。 需要注意的是,她所认同的萨德精神是辩证二元的双态同体关系。这也正是为何,随着勒内对萨德精神理解不断加深后,会抛却萨德侯爵本身:在她看到真实的“萨德”之时,才骤然明白追随的那位阿方斯不过是自己理想的投射,现实中的萨德侯爵始终只是头也不回地奔向一端,丑态毕露。 然而,即使是勒内所认同的萨德精神,也只是一个居于彼岸的幻影。勒内结尾升华萨德精神的大段独白让人心神荡漾,但即使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在享受日神酒神相吻的快乐之外,如何挣脱二神相互厮杀(欲望与理性血肉模糊的冲撞)的痛苦,更无胆量单薄地面对这一切,于是创造万能的“阿方斯”,期望用宗教般的热忱将这些忧虑一带而过。真正的萨德出现之时,正意味这理想“阿方斯”的毁灭——或者称,不可接近。 三、 萨德精神:不可迫近之艺术 萨德精神是什么?放纵的原欲,任由人性驰骋时落下的血鞭,但纯粹的恶却因肃穆纯美的日神的存在更令人心理震撼、反而产生狂放和克制互相结合、互相吞噬的惊人艺术效果。 毋宁说侯爵夫人的存在压制了萨德精神,倒不如说它成就了萨德精神,由于这纯白的虔诚和忠贞衬托得这罪恶更为鲜红刺目,宛若《红字》中牧师圣洁白皙的胸膛上猩红的A字。 然而无论是酒神还是日神,奔向哪一端的决然彻底的追求都让人精疲力竭,正如萨德本人落幕时精力衰竭后的丑态,西纳夫人人性焚灭后的索然无味,只有勒内看到了那一个不可捉摸、但隐隐约约的彼岸,那是善与恶的彼岸,像一只封存在琥珀里的蜻蜓,乃不可迫近的精神艺术。参考文献: [1] 刘芩.“我是烛光,盛宴后消亡”——以尼采“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解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文教资料 36(2015):146-148. [2] 李醒尘.西方美学史教程.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3][德]尼采.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译林出版社,2014 [4] 三岛由纪夫.萨德侯爵夫人.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