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袭人,自《红楼梦》问世以来,或褒或贬,众说纷纭,时至今日仍有争议。与曹雪芹同时代的脂砚斋对其赞叹有加,“贤而多智术”、“可敬可爱可服”。然而更多的是指责谩骂。比较经典的如俞平伯先生就曾说过:“她引诱、包围、挟制宝玉,排挤、陷害同伴,附和、讨好家庭的统治者王夫人,这些都不去一一说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点是得新忘旧,甚而至于负心薄幸。” 1954年,王昆仑整理发表了《花袭人论》,用新的观点和方法,得出花袭人是一个忠实的封建奴才的结论,对袭人形象采取了基本否定的态度。论述自成体系,得到多数论者的承认,封为圭臬。自80年代开始,学者纷纷对此观点提出质疑,认为袭人是一个可以使人同情的形象,不应该掷给她那么深的憎恨与那么多的厌恶,如金实秋在《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对袭人评论的异议》一文中提出异议,他认为“这是不公正的评价”,因为袭人身上,“也有着不轻易表露的和没有泯灭的潜在的反抗性。”1924年7月,鲁迅先生在西安讲授《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指出:《红楼梦》的“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以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对袭人这个“真的人物”,笔者以为既不能取完全否定的态度,也不能不加分析地寄予同情,而是要客观地分析她的复杂性。一袭人最大的缺憾, 也是最令评家们所深恶痛绝之处———奴性。在贾府,奴才不只一种。有着像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那类主人喜欢、奴隶讨厌的奴才,有象焦大那样主子厌恶、奴隶害怕的奴才,有赖嬷嬷、赵嬷嬷那类主人喜欢、奴才羡慕的样板。袭人属于哪一类呢?《红楼梦》一开头这样介绍袭人:这袭人亦是贾母之脾,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他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有些痴处”,故满脑子尽心尽力为主子服务;想方设法规劝宝玉“读书上进”,走“仕途经济”之路,站在封建立场上向“叛逆的”、“反封建的”宝玉进攻;向王夫人“进谗”,诬陷黛玉,要求把宝玉搬出大观园;“告密”,致死晴雯、逐芳官、四儿⋯⋯作为“被封建制度所特选、特派的,到宝玉身边去和他斗争的人”,中国封建社会的正统观念在她身上表现出的奴性,以及中国妇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天命观念,是使她认可这种地位的思想基础。实际上,袭人是一个“心地纯良”、温柔和顺的女孩儿,她出生在贫苦家庭,自幼就被卖给了贾府,在贾母身边,耳濡目染中受到的是与封建宗法制家庭相适应的封建伦理道德的教育和熏陶。因此,她的心理结构是以伦理道德为本位儒家文化渗透到封建社会各个领域并积淀于人们心理上的一种反映。在她看来,奴才服侍主子,“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她服侍贾母,“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贾母将她与了宝玉,她便将自己看做宝玉的人,处处以宝玉的侍妾自居,以至于说话时都不自觉地表露出来,所以晴雯曾讥讽她:“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我们’了! ”第67回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当管葡萄园的老祝妈让袭人尝一个葡萄时,袭人正色道:“这哪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在袭人看来,上面还没有供鲜,下人即使是尝一个也是不行的。多么强的奴性意识! 然而,袭人的奴性也并不是她所独有的,《红楼梦》中的许多人物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奴性意识。例如平儿,在第44回凤姐打她后,当贾母命凤姐来安慰她时,她反而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这虽有身为侍妾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但也多少表现了她认为凤姐打她理所应当的奴性意识。这从同一回中她和袭人的对话中也可看出来。袭人的奴性意识虽然很强,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就甘愿去做奴才,她也有不满奴才地位的时候,比如第19回,宝玉和她说起她的表妹“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便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这里,已流露出她内心对于奴才地位的不满和对于待嫁表妹的一种羡慕之情。这种羡慕之情是由于潜意识中对自由的渴望而生发出来的。只可惜这种情况对袭人来说实在是太少了,不过是偶然的、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罢了,总的来说她还是自觉地去做奴才,并力争去做一个好奴才的。这种奴性尤其表现在宝玉和她“偷试”以后,她更是以宝玉的侍妾自居,并且对宝玉也“更加尽心”了。这既是她身上奴性的表现,也是她作为地位低微女性潜意识的一种表露。袭人虽以宝玉之妾自居,但真正有意识地去争妾的地位,恐怕还是在她为母送殡回来之后。这大概有两方面的原因,从心理方面来说,由于母亲的去世,对她来说失去了心理上的依靠,自己的终身大事更需要自己去考虑了(此前虽已将自己当成宝玉的人,但那不过是奴性意识的不自觉的反映) ;从客观方面来说,主子的意志是她的理想能否实现的决定性因素,因此她才更加自觉地去讨好主子。每天晚上,是袭人在临睡前把贾府的命根子通灵宝玉摘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宝玉就要上学了,袭人把书笔文物收拾停妥,坐在炕沿上发闷;宝玉被贾政叫去了,袭人倚门立望;宝玉挨打了,袭人满心委屈,造次得对宝钗非议了薛蟠;宝玉同黛玉呕气了,要砸玉,袭人陪着哭了⋯⋯。李纨曾经说过:“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了什么田地里! ”确实是这样。那一回,袭人回家探望重病的母亲,才去了的头一夜,那怡红院里就乱得可以:有人铺床,却没人肯放镜套;宝玉睡醒了要吮茶,也闹了半天才到口。惹得外头值宿的老嬷嬷不得不出面干涉。晴雯因此伤了风,请来医生,麝月既不晓得银子搁在哪里,更不懂得使用戥子。没有袭人,怡红院就没了主心骨。二袭人和贾宝玉的关系也是让读者对袭人持不公平见解的一个结。读过《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这一回的人,“如果毫无偏见,可以看出这件事确实是袭人有意挑逗的。”其实不然。有些“道学气”的脂砚斋认为“初试云雨情”事件符合“袭人身份”。平心而论,袭人并没有任何勾引宝玉的言行,她给宝玉系裤带时,无意中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黏湿的一片,吓得忙缩手,问:“是怎么了?”“那是哪里流出来的?”这显然是很自然的发问。书中写到宝玉“强拉”时,她还“扭捏了半日”,才半推半就,况且她面对的不仅是男主人,又是温和的英俊少年,而且贾母有安排,她早晚是宝玉的侍妾。故而从袭人角度看,关于她与宝玉的私情无可非议;即使让贾府主仆众人知道了,也无人会对她提出异议。宝玉神游太虚后,“强”其“同领警幻所训之事”。一个“强”字,道出了袭人的身份和当时的处境。她是被动的:她的身份是奴才,她的一切———包括身体在内,都是主人的;更兼贾母早已将她“与了宝玉’———她与宝玉之间是有了“父母之命”的,所以她的举动是符合她的角色需要的,并没有超越她应守的身份之礼,因而是正常的、合理的。另一方面,即使袭人的举动有半推半就之嫌,也是符合她的生理性需要的,古人有早婚早育的习俗,而袭人、宝玉正值情窦初开的妙龄阶段,整天厮混在一起,彼此都是有感情的。袭人确实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宝玉。也许是一种巧合,全书最具诗意的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就给了宝玉最爱的袭人和黛玉,而且这一回的重心在前半,即重点写了“解语花”的“情切切”。“脂评”“庚辰眉批”中说得明白:“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在“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的情节里,袭人先是回家探亲,在母兄面前哭闹着“坚执”地拒绝了家人赎她的念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 ”他母兄见她这般坚执,加之亲眼看到了她和宝玉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也就死心不赎了”。袭人“坚执”地拒绝了家里人赎她,决不仅仅是由于“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而是因为她已经爱上了宝玉,觉得终身有靠。在做出“坚执”拒绝赎身的决定后,袭人不能不对宝玉的种种“不喜务正”耿耿于怀,琢磨怎样才能使宝玉听得进并接受她的“篇规”:“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态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果然,袭人的一番自己将被“赎身”的话立竿见影,使得重感情的宝玉很是伤心。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 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于是袭人说出思虑已久的“约法二章”:第一,不许乱发咒;第二,要宝玉“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免得再挨骂挨打; 第三,“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为了能留住袭人,一口一个:“再不说这话了。”“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宝玉说的“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也许是不懂世事的信口许愿,袭人却头脑冷静,极有分寸。她只重宝玉对她的情谊,不重越、礼越理的虚的排场,她认为越理的享受,不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沾上了也没有滋味。她规劝宝玉的二条,确是深爱宝玉的金玉良言。而袭人在宝玉出家后,另嫁琪官蒋玉菡,所谓“琵琶别抱”,内中自有隐情。袭人出嫁琪官其实是宝玉的主意。早在第28回“蒋玉菡情增茜香萝”中,宝玉就已替二人下了聘。事实上,宝玉在俗世间牵挂最深的、俗缘最重的是袭人而非别个,所以他要安排蒋玉菡代替自己迎娶袭人,以了却这段俗缘。从这一点来看,更能体会宝玉的真性情,甚至愿意为袭人去做和尚。第21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中,袭人因见宝玉在“约法三章”之后不久,一早又到黛玉住处与黛玉、湘云一起互相梳妆,又偷吃胭脂,被湘云用手拍落。袭人心里极不是滋味,回来后生气不理宝玉,叫他“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这场冷战打了一天一夜,逼得宝玉冷冷清清读《南华经》。第二大还是宝玉向袭人下话,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便推她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袭人料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理他。宝玉见她不应,便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 你爱过哪里去就过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省的鸡斗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了过来⋯⋯”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 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她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在枕边拿起一根玉替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和这替子一样! ”如此斗气之后能让宝玉赌咒发誓的,除了黛玉,只有袭人。第31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就在袭人替晴雯跪下求情被宝玉扶起来之后,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便出去了。黛玉见几个人都哭了,便和宝玉袭人说了几句笑话调节。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这句话宝玉只对黛玉说过,现在对袭人说了,而且是当着黛玉的面,可见是多么忘情! 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袭人的这句话该是关系极密切的人之间才可以说的,而且现场还有一个袭人明知道宝玉深爱着的黛玉呢。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真不知道林黛玉此时的心情如何,人后又作何感想?没曾想,宝玉果真作了和尚,死了的人是林黛玉,袭人与琪官“供奉玉兄宝卿得同始终”(脂批总评) 。三尽管只是一个“大丫环”,但是袭人对宝玉的这种特殊感情,促使她努力去维护、巩固为妾的地位。虽然宝玉并未迎娶袭人,但是袭人无论是其自身还是在别人眼里,都是以“准姨娘”身份自居的。到此,笔者认为又不得不回到前面提及的奴性了。诚然,袭人信守主流道德,或者说“奴隶道德”吧,但她是安份守己、息事宁人,忠于职守的奴隶,并非奸巧溜滑、播弄是非、陷害无辜的小人。[ 10 ]笔者认为应当从历史的观念出发解读袭人。所谓历史观念,就应当还历史以历史、还古人以古人———评论古代文学作品只应按当时观念衡量,不能用今人的、现代的观念要求古人、衡量古籍。那么我们站在如今这个时代的高度,去贬斥如袭人等大观园下人的奴性,恐失偏颇。应该说,袭人是一个性格非常复杂的人物,“如果换一种身份地位,换一种生存环境,换一种生活方式,她也许会是一个给人印象比当下好得多的大大好人。”[ 11 ]袭人作为温柔和顺而又奴性十足的奴婢,我们可以鄙弃她的奴性却不能否定她的善良天性,因为在平时的待人接物中,她的温柔和顺并不时时与奴性相干。袭人作为颇有心计的宝玉守护人,她对宝玉的规引人正及采取向王夫人“进谏”的方式,虽然其规谏内容有的并不可取,而从角色意识上看,其良苦用心却是无可厚非的。而袭人性格的发展始终与她对宝玉的爱休戚相关且相互影响,并最终导致其悲剧人生。《红楼梦》第5回十二钗又副册上画着一簇花,一床破席,题词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无论是从爱情悲剧角度还是社会悲剧角度来看,袭人都是理想落空与幻灭的承受者。若仅从道德价值标准来评判袭人,很难做出正确的回答。曹雪芹的《红楼梦》本身就已经打破了那种“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传统模式。颇耐人寻味的是,在红楼诸艳中,袭人的结局是最好的。不知曹公感慨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