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钟汝霖所说“萧红的文学语言,发展到《呼兰河传》,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形成了她独具风格的语言艺术美。”(1)这种语言艺术美是通过她散文化的手法和诗化的风格来造就的。也正是由于她的这种风格,在她逝后的40多年后二十世纪80年代还能掀起研读萧红作品热,时至今日亦不曾降温 。萧红的这部小说由于有着不同于她所处时代的风格,题材与抗日无关,描写的人物又缺少“进步”色彩,也曾经被认为是萧红创作“不可否认的退步”,是她“现实的创作源泉已经枯竭的证明”。(2)那且不必说,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它显然是不合群的一部作品,只是到了新文学时期才给这部作品一个更合理的解释。而美国人眼里的她“萧红如流星划破天空,光芒四射,30年代的女作家中萧红是奇迹,她诗意、大胆的抒写到了今天我们还能被吸引,她穿过了时空,发出阵阵回音。”(3)无疑是她写作手法的诗化在打动着读者的心。 关于《呼兰河传》的评价是多层面的——随着时代的不同总有新的论说。我认为形成《呼兰河传》这种诗化风格的因素有三个:童稚的视野、悲凉的景况和心灵的伤痛。一、童稚视野里折射出的绮丽梦幻 儿童的视野是单纯与天真的,《呼兰河传》中的那个单纯的“我”在经历了几许变故后,漂泊动荡的生活让她拾起记忆的碎片,并利用这些碎片编织成她记忆空间里的梦幻,在那远离尘嚣的梦境里她守望着现实生活的孤独寂寞与凄清。萧红把无意识记忆中的串串童年生活符号象串红辣椒一样地把它挂在我们的眼前,抒写着她温暖的回忆,来慰藉着自己孤独的心灵。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4)萧红在香港怀着无比寂寞的心情遥看横亘在时间长河里的东北童年,她似乎看到了生命之初的幸福,就不禁在回忆里温暖着那幸福的时刻,给那幸福的时刻蒙上了更为诗化的笔调,儿童视野里的一切有着梦幻般的色彩,与她荒凉寂寥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实际上她童年的生活是单调的——进行着与自然的对话。这儿童视角下诗化的童年在小说的第三章“我家的大花园”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大花园的繁盛与荒凉,在她的笔下也都是诗。金色的蜻蜓,绿色的蚂蚱,翁翁叫的蜂子满身绒毛……“祖父带一个大草帽,我带一个小草帽,祖父载花,我就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5)小萧红在这个园子里玩得真开心。一会儿摘黄瓜、捉蜻蜓;一会儿采倭瓜花、一会儿逮蚂蚱,用绳子拴了后腿,像人家溜狗一样牵着满园子转悠,……每每读到这孩童的调皮会让你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童年。小萧红玩腻了,看祖父在浇地,就又夺过水瓢,舀个满瓢,用力往天上一扬,还扯直了嗓子喊,“下雨了,下雨了。”(6)萧红在这自然风景优美的大花园里尽情地发挥着她的想象力。这祖孙二人,园子外种种的不如意,仿佛在这不大的园子里都抚平了,与自然为乐的生活让她们祖孙二人获得了心灵的平静。“具有诗人天赋”的萧红童趣的欢乐犹如夏日山间的溪水,时而欢快俏皮,时而清澈明亮,淹没了她所生活的真正单调寂寥,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的“我家大花园 ”里怡然自得,构成了一幅富有诗意的图画。“我家的大花园”仿佛是萧红永远也无法解释的梦境,那“太阳在院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是自由的。……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7)这有一点象《灰姑娘》童话。萧红自由自在的天空就象大花园里生长的植物,也正是这段生活使她在“温暖与爱”中“永远的憧憬与追求”着。“不以诗名别具诗心”的萧红透过她坎坷的人生历程来遥看记忆中的童年,这种记忆的弥散是原生态的,她回忆着温暖的“我家的大花园”以及祖父教“我”学诗的场景,使人感悟到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生活方式中的诗意美。“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8)的场景,使人感悟到调皮的风趣,充满着诗情画意。这种“自我抒情自我陶醉”(9)的叙述给读者创造出一个水乳交融的诗话世界。在这里不得不提到“回忆的诗学”一词。所谓“从小说诗学角度着眼,回忆的诗学所关注的问题是普鲁斯特究竟怎样把人类的记忆机制与小说结构形式有机地统一在一起。“无意的记忆”之所以具有诗学的属性,正因为它涵容了这两个层面。首先它揭示了人类回忆的固有形态和特征,即回忆的无序性、非逻辑性。真实的回忆是纯粹原生态的,是一种记忆的弥漫,有偶发性特征”(10)萧红正式通过这种方式把她记忆中童年的碎片串起了这温暖时刻的梦幻色彩,童稚视野的运用促成萧红笔下诗化的童年。在她所经历的生活里没有比童年这段时光更为幸福的时刻了,所以她就觉得那是自己生命之初的赞歌。虽然这样的生活也是单调寂寥得与自然为伴,但是儿童视野里的一切显得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富有诗意。二、悲凉景况诗化了的旧事萧红在写作《呼兰河传》的时候心情已经有了变化,经历了内心与外在的种种变故与波折, 成熟的萧红换了一副眼光看待故乡, 心目中的故乡也从要逃离的陷阱变成灵魂的寄寓之地——尽管那里不是开遍鲜花的天堂,但也不是布满荆棘的地狱;那里是混沌初开之地,那里是她生产着绝望的希望之地。写作《呼兰河传》的萧红是平静的,是思索着的,她现实生活的孤独凄苦再度给《呼兰河传》中的人物以诗化的美,心情平静地描述了呼兰河小城的成人童话世界。“《呼兰河传》由此讲述了一个生命本身的故事,它构成了人类生存方式以及人类集体性的大记忆的历史的一个缩影。”(11)萧红把这个“人类集体大记忆的历史缩影”归为了三个童话。这种回忆的本身有着童话般的色彩。童话的本身就赋有梦幻诗意的感觉。这个成人童话在小说中从第五章开始到第七章结束,共有三幅画面。这三段生活的描写真实地记录了小城人的生活方式。首先让我们看看老胡家上演的家落人亡鬼神与人的生活童话。第一个要提到的是小团圆媳妇,小团圆媳妇在经历了挨打、跳神、热水汤驱鬼到奄奄一息却无人问津四个阶段,最后大家在鬼没了的等待中,原以为小团圆媳妇的病会好起来,然而静静地迎来了的是她命归黄泉这一悲哀的事实。萧红在悲怜小团圆媳妇的遭遇的同时是否也在暗示着自己生命的消逝也将孤独无助,她平静得几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历经风雨的萧红远在令她寂寞的香港回忆着小团圆媳妇的夜夜哭声,让她再度感到人世的荒凉。更令人悲凉的是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却没有流下悲哀的眼泪,除了心疼她买小团圆媳妇的那5000吊钱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作者在平静的心态里遥看时间记忆里的人鬼争斗,最终是人去楼空的下场,她越发的感到了生的苍凉,也就越发的寂寞了。小团圆媳妇的死给我们展示了一副封建传统的风俗画卷,小团圆媳妇成了这种陋习的牺牲品。小团圆媳妇的死本身很是具有童话色彩。 第二个要提到的是老胡家的大孙子媳妇,老胡家的大孙子媳妇,是旧中国劳动妇女的一种典型:聪明能干温顺。在整个家庭中.她得到了所有家庭成员的一致赞扬。然而,这样一个好媳妇,在老胡家经历了人与鬼争斗的变故(小团圆媳妇之死)后,她童话般地消失了,就象水变成了水蒸气。 她为什么跑了?她是寻找她自己的幸福去了。人总是向往着自己的幸福,萧红在她这样的生活历练里她又何尝不向往着自己的幸福呢?在她当初寻找幸福的路上,背弃了家乡。在她终究没有得到幸福的时刻,而又回望着家乡的人情冷暖。她是寂寞的,她是平静的,她是无奈的,她是悲哀的。第三个要提到的是那个婆婆在争取她自己家长作风的威严里成了半个疯人,这个为了拯救儿媳妇的婆婆,损失了两个儿媳妇之后,也就真的寂寞无语了。她哀怜着她的两个儿媳妇。寂寞得只问过路的人“你家里的孩子、大人都好哇?(12)写作《呼兰河传》时候的萧红是想家的,萧红是否也在哀怜着这个婆婆,也想问问家乡的父老是否都好?再者是有二伯自圆其说啊Q式的精神童话。萧红一向是同情着有二伯的,一无所有的有二伯虽然也经常靠骂骂咧咧来泄泄私愤, 然而.对主子却从不怀二心。用现代的话说俨然是一个忠实勤恳的打工者。萧红真实地抒写了有二伯人性美的一面。他是爱生活的,带着小萧红去公园。可是他没有钱不能给小萧红买吃的和门票,就说“快走吧,快往前走”(13),萧红不走,最后他无法只好无奈地说出真情:“你有二伯没有钱”(14)。生活的痛苦、经济的窘迫造成了有二伯无法排解的生命里的荒凉,他孤单的与小动物对话,安慰着他在现实中无法得到满足的精神世界。他一切吃穿用都是破烂不堪,最后被逼无法,只好偷主人家一点东西去变卖。就是这样他还是忠贞不虞地照看着主人家的东西。他只是在自己荒凉的精神世界里编织着自己的梦想,总能自圆其说。他就是圣诞节里的孩子,他的精神世界是那棵圣诞树,他在与他的精神世界索要他想要的东西,也就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有二伯的幻想构成了他梦幻的精神世界,也看出他善良爱生活的一面。演绎了“跳井、上吊”的虚幻,可是有二伯还平平静静地在某个角落里,哭红了眼睛。萧红没有鄙夷有二伯偷她家的东西,萧红记忆里的有二伯是可爱的也是可怜的。另外还有磨房里上演的冯歪嘴子的爱情童话,冯歪嘴子“是作者在童年记忆里所热爱的一个人物”。(15)勤恳忠厚爱妻小的冯歪嘴子在他所干活的磨房里与赶车老板的女儿王大姑娘私自结婚生子,成了小城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但他从不被人们的鄙视所左右,和老婆孩子亲亲热热地过日子。他爱他的老婆,爱到舍不得让自己的女人干一点的活,还嘱咐女人坐月子要多吃几个鸡蛋,补养补养身体。他在他自己的爱情里得到了生活下去的勇气,这种带有原始色彩的爱情,也显得真实感人。萧红“她写人不论贫富美丑,不落公式,重写他们的原始态性,”(16)冯歪嘴子在他的老婆因为生产离他而去后,他没有被生活的艰难所吓倒,而是坚强地抚养着孩子,看着大的能牵牛饮水,小的见人就笑。他在他这种原始爱情的滋润下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使他的爱情童话绿树常青,生根发芽。“这就是肖红在冯歪嘴子寄予的民族期望,在他身上闪耀着战斗的韧性,这种战斗的韧性是为鲁迅光生所赞颂过的,而肖红自己也是依持着它而走完自己最后的四年的。”(17)可见萧红对故乡的依恋,她在她故乡的生活里寻找着她生活的勇气。从这三个人物画卷里我们不难看出“伤口是很难弥合如初的”(18)成人之后的萧红,对故乡的眷恋之情。她平静地回忆着那里每一幅人们生活的画卷。她似乎在这时间的隧道里找到自己永恒的空间,来忘却现实的凄凉处境。《呼兰河传》中小萧红眼里的这个成人世界,带有一种单纯的美感。同时现实生活中作者的悲凉情绪贯穿着这故事的始终,萧红浓重的“思乡”情结是促成《呼兰河传》平静的悲剧意蕴氛围主导因素。萧红悲凉的景况诗化了记忆里的旧事三、心灵伤痛营造出回忆的凄凉 萧红在与萧军分手之后,“于是萧红又走上了距离死亡仅仅四年的孤苦而寂寞的征途。”(19)萧红在她的寂寞里重新界定了她与故乡血脉相成的关系,浓浓的“思乡”情结使《呼兰河传》的前两章以庞大的气势,俯瞰了呼兰小城的风土人情画卷,萧红悲凉的情绪把现实与记忆时空所发生的一切贯穿起来,心灵的伤痛诗化了她笔下的景物与风情。萧红对家乡的一切记忆犹新,东北的冬天在她的笔下就是一首抒情诗。小说一开始就以一连串的景物描写“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地冻裂了”“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人的手被冻裂了”(20)“好冷的天,地皮都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21)的卖馒头老头的幽默,天冷成“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22)拉开了呼兰河这座小城的风貌。《呼兰河传》第二章是一首风俗诗——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些不无蒙昧俚俗的习俗,在萧红笔下,俨然生发出异样的光彩。萧红不禁感叹着“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23)……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24)萧红在跳大神的夜夜鼓声里体味谅着人生悲凉的况味。从看野台子戏的笑语连天到闹得比锣鼓好像更响。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记了是在看戏,都在那里说短道长,男男女女的谈起家常。在喧闹中萧红道出了呼兰河人生命中飞扬的一面。这两段的景物描写勾画出呼兰河小城风土人情的全貌。那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凄凉,那样的让人魂牵梦绕。萧红释放着心态的凄凉沉入回忆借以疗伤。 萧红的“‘思乡’情绪,使作家在灰暗的社会背景下,创造了一个光明的大自然的童活世界;”然而“‘幻灭’的醒悟,又使作家在现实的社会中,发现了一个悲凉的童话世界。”(25)可见经历了内心与外在的种种变化的萧红,在写作《呼兰河传》的时候是悲凉的。她自由地出入于回忆、现实与梦幻之间,捕捉着曾经记忆里生活的细节,萧红悲凉情绪的综合体现还突出地体现在第四章我家是荒凉的里弥散着时空穿越的悲凉,萧红在历经磨难之后深深地感触着她生命的荒凉,她用这情绪的悲凉贯穿起她回忆里家的细节,第四章我家的荒凉更为透射出作者当时写作的寂寞心情,一切事物在他的眼睛里萧条冷落,毫无生机,所以她这样写到“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26)在第四章中第二与第五节的开头“我家是荒凉的”,第三与第四节的开头“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处处景语皆情语,处处物语皆私语,无处不透着萧红的悲凉。对《呼兰河传》最恰当的评说莫过于矛盾的这句话“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27)萧红这所有情绪的弥散,把记忆的片段穿起了东北小城整个悲凉的自然风情画卷。她这种诗意的产生正如所说“诗化小说中的诗意并不是来自于它所叙述的对象世界,换一句话说,对象世界本身无所谓是不是具有诗意,诗意永远来自于它的观照者和解释者,在小说中则来自于小说家拟设的叙事者,以及叙事者的叙述方式和建构。”(28)在《呼兰河传》中拟设的我,及现实中伤痕累累的“我”是构成小城整幅悲凉的自然风情画卷的真正原因。 在《呼兰河传》的尾声里,萧红这样写到“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它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29)这足够证明萧红浓浓的怀乡情结,她在现实社会的悲凉里,找到的是不断超越自我的彻悟……她在自己的寂寞里重新界定了她与故乡血脉相成的关系。萧红以挽歌的形式回忆了她所生活过的小城的印记。正是她观照乡土与传统这种深层动机,交织她现实中的困惑与无奈的悲凉,才使她的《呼兰河传》营造出这种悲凉的美,作品诗意隽永,让人读了回肠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