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高考,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觉得非北京不去,非海淀不读,最好要在五道口。五道口有清华、矿大、地大、北语,清华去不了,矿大挖矿,不去,地大不合适,北语不喜欢。还剩下林大,百度上看起来不错。好吧那开始选专业,都不喜欢,没办法那就选便宜的吧。林学和水土保持都是两千五一年,但是“林学专业课程充实”——好了,我明白了,这是课多的意思,果断选了水土保持。
我被录取了,假期就像夏天的蝉鸣,无休无止,无比漫长,终于到了八月末,我在北京林业大学的生活开始了。我好几个月都不敢相信,我成为了大学生。
我有个同学,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比我早上一年大学,也在北京,但在偏远的昌平。我还对大学生活充满憧憬的时候,他就不忍心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从前年幼无知的自己。他对我诉苦,说大学不好,宿舍上下铺,和高中一样。天天提着个水壶排队打水,水房外放满了水壶,也和高中一样。会有人偷水壶,被偷的人会偷另一个人的,另一个人会偷第三个人的,事情像无法阻止的多米诺骨牌,引发一次水壶混乱。图书馆很小,还像高中一样。食堂的菜又贵又难吃,这个就和高中不一样了,因为高中的饭菜至少便宜。
我们出生于南方山区小镇,对大学的印象来源于道明寺花泽类等的青春偶像剧,来源于网吧里的盗版电影:大学里面树荫匝地,一尘不染,城里姑娘抱着书本从教学楼出来,穿着白色的裙子,风吹过,裙摆微微摇动。
这想法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我们农村人经常因为孤陋寡闻,而产生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当初有人说想去内蒙古大学,我心里马上浮现一片无边的草原,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是青草,青草间点缀有白色的绵羊,像上帝缝衣服时候不小心打翻的白色毛线团。镜头缓慢移动,那边有一所大学,下课铃响了,穿着蒙古服装戴着哈达的女生从校门走出来,脸上带着笑容。
“为什么她们要带着笑容?”很久以后,我和同学说起这件事,同学问我。
“对啊,为什么要带着笑容?”我也疑惑地问自己。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找到答案的蛛丝马迹。暑假回老家,不经意翻开弟弟的课本,恍然大悟,原来课本里面少数民族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再想一想,发现宣传画也是,电视机里面也是,而且少数民族都会穿民族服装。尤其是蒙古族,他们会骑马、摔跤、射箭,甚至还会射雕。
村里人把我这个大学生送上火车,火车奔驰一天一夜,当踏上北京的土地时,我感到一阵眩晕,一种虚无感向我袭来,在我人生头二十年漫长的岁月里,北京一直只存在课本中,在古老的红歌中,在电视机的狭小空间中,我从没有认真想过她会出现在现实中。
我的人生经验受到了非常强烈的挑战。
走进学校大门,主楼上“北京林业大学”这几个字令我欢喜,拿出录取通知书看,哇,果然和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
校园比我们高中大多了。球场里面有人打球,打得很斯文,不像广西农村球那么野蛮,也看不见穿着拖鞋打球的拖鞋党,或者光脚党。女生情侣手拉着手,接吻,大城市果然比较开明。我逆着上课的人流,走向宿舍,别人一眼就看出我是新来的大一狗,因为我不敢和他们对视。宿舍楼下,我看见了传说中的电梯,但是怕它会咬我,所以选择爬楼。
我们在十楼,打开门看见上床下桌有阳台,宽敞明亮还干净,我很想打电话告诉化工大的同学,但又怕小家子气。后来他来我们学校玩,赞叹不已,打电话告诉父亲:“当初我报林大就好了,他们的宿舍好宽敞。”等他打完电话,我告诉他,我们班另外一个男生寝室更宽敞,如果愿意,他们可以凑钱买一个乒乓球台,放在宿舍中间。即使他们不喜欢打乒乓球,他们也可以拍照,发QQ空间,然后说:
“啊,我们的宿舍太宽敞了,放了一个乒乓球台,还是放不满,我好讨厌这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啊,让人好没有安全感!”
站在宿舍门前,看着门口贴着的陌生名字,他们将是我四年的室友。他们和这个世界一样,对我来说很陌生,我将会花四年时间熟悉他们,熟悉这里的一切。我将行李放好,出门查看环境:走廊两端都有厕所,东侧有洗澡间,不过只能洗冷水。有自动开水机,打开水方便,不会出现无可救药的多米诺骨牌事件。晚上辅导员会告诉我,热水澡要去一楼的澡堂。澡堂里面所有人都光着屁股,这令我们南方人有点不习惯。所以一开始我都洗冷水。后来冬天到了,我也去了澡堂,澡堂里面都用沐浴乳,没有人拿肥皂。
每年开学都会有不要脸的学长新生钱,他们假装辅导员,卖铁通卡,说吃饭上网洗澡都要用这种卡,每年都会有人,我了四百。不要买任何上门推销的东西,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新室友会觉得你蠢。
安顿好,我联系了哥哥,哥哥叫我去他们学校找他。原来北大的宿舍没有阳台,空间逼仄,光线昏暗,左边是上下铺,右边是书桌,天花板上没有电风扇,电风扇各人买了放在蚊帐内,晚上吱呀吱呀转。
后来我去交大,他们的宿舍更烂。我很高兴。
直到有一天,我逛了清华校园,校园很大,很漂亮,他们宿舍四人间,有空调,而且男生可以进女生宿舍。我失落了很久,就像被抛弃的小孩。
女生的条件不好,要住上下铺的八号楼,光线阴暗空间逼仄。
两三天内老师会组织大家参观学校介绍校史。告诉大家林大的坚强,还有曾经受过的委屈——流放云南,北京的地盘被各单位霸占,后来都要回来了,除了被邪恶的半导体研究所拦腰霸占的那一块。因为邓的女儿在半导体上班,他们可以通天,邓知道了这件事,用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半导体很重要啊!”于是林大的版图永远凹了一块。半导体研究所的建筑和绿化很没有品味,影响这边的风景。男生宿舍到饭堂、图书馆、教室的道路也因此暴露在夏日炙热铁板一样的阳光下,吃饭自习上课会被晒得很惨。不过我们终究是乐观的,我们开导自己,如果当初人工湖不被占领,学校会美很多,分数线就会提高,我们就考不上了。
林大的伙食挺不错的,每次朋友熟人同学来都会有些惊讶。
女生宿舍在校园的西南角,男生在东北角,西南有六个食堂,包括唯一的清真食堂,所以女生吃饭比较方便。男生这边有两个食堂,一食堂和莘园,饭点爆满,总是有人占着座位不吃饭。好不容易空出两个座位,上前准备坐下,飞快跑过来一个人,坐到了对面,指着你的座位说:“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如果对方是女生,你是没有办法的。室友喜欢吃莘园的蛋炒饭,遇到这种情况,他会站在那个女生旁边把饭吃完。
DOTA和LOL是大学的标配。
热天男生们打开宿舍门对流,穿着裤衩玩DOTA和LOL,激动地咆哮,电风扇无休止地摇头晃脑,发出夏天的声音,床上有人在睡觉,无可奈何地翻个身。
我有个室友,打游戏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一看是女朋友的。
“妈的,怎么又打!”
我靠,这么硬气,看来要干一场。
我们盯着他。他接通,温柔地问道:“喂,什么事啊?”
“你们的学风还是很不错的,”我朋友这么说,暑假他来我宿舍住了一个月,“我们西大,午夜十二点夜生活才刚开始。”
早上起早了,出门。
“我靠,你们居然有那么多人早起上自习!帝都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学校十一点熄灯,这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化工大的同学用宿命的口吻对我说:“你看过各高校DOTA实力的排名吗?事实证明,考得好的人游戏也玩得好。”
西大的同学则告诉我:“你有没有发现,排名靠前的学校晚上不熄灯?”
因为晚上熄灯,无可避免地,早上六点钟时,台灯会齐刷刷亮起来,扰人清梦。我们尝试各种办法,每天熄灯后提醒大家关灯,然而电来了,问题依然存在,台灯的光亮就是无法逃避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大家都很沮丧。有一天,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夏天来了,天在六点前就亮了,时间解开了所有解不开的结。
东侧的厕所经常会井喷,下水道里面的大便纠结,缠绕,融合,堵塞,喷出来,从厕所蔓延到水房,从水房蔓延到楼道。整个楼道内发散发出一股大便发酵后的气息。所有的门都关上,所有的行人都绝迹。
甚至没有风,连风都已经被臭死。
小南门进来是银杏道,秋天,叶子在蓝天下被凉风染黄,落满青石板。操场到图书馆则是白腊大道,叶子是麦子的颜色,金黄金黄,干燥得一把火能全烧掉。我喜欢踩落叶,听它们在我脚底破碎的声音,因为这会令我想起小时候的干脆面。女生宿舍出来就是悬铃木大道,悬铃木树形高大,外面一片艳阳,底下一片阴凉,像电影中发生爱情故事的地方。每年这里都会有跳蚤市场,将离校的师兄师姐来这里卖化妆品、书籍、衣服、吹风机、颜料,大妈们来这里捡宝,砍价砍得丧心病狂,他们很享受这种胜利的快感。为了促销,时常会有买东西送可爱学姐活动,记住,那是人的,我买了并没有送。
冬天校园里一片萧瑟,白蜡树狰狞的枝干如同铁丝刺向天空,同时又像是大地的裂纹。下雪时候,请原谅南方的同学吧,他们会很兴奋,拍照发朋友圈展示给其它城市上大学的同学看,或者给在家里补习的同学看。
雪天早起,世界被填平,一片白玉,我总会舍不得下脚,晚起就只能看见被踩脏了的雪。我喜欢窗外烧暖气的烟囱往外冒蒸汽,白色在白色的背景中蒸腾,这就是雪天的味道啊。
天空依然雾霾,可是一天迎春突然开了,灰蒙蒙的背景中一片明艳。接着是连翘、山桃、紫叶桃。山桃有两种颜色,老图书馆西边那棵白色中带点暧昧的粉红,新图书馆北边那棵白色中透出微青像是梨花,都纯净得犹如早起的雪,让你怕不小心亵渎到她。图书馆墙边紫叶桃间杂着颜色也有两种,一种鲜红,一种是村里平价红纸般的旧红。桃树结实尚未成熟,会有人拿旧塑料袋摘走。
图书馆二三四楼都有自习室,自习室夏天很冷冬天很热,恶劣气候分流了一部分人去教室。夏天图书馆里都是齐刷刷学姐的大白腿,白得像洗干净的葱,上次我心里一激动鼻血都流了出来,赶紧捂住鼻子,假装咳嗽,跑去洗手间。林大女生占了百分之七十,加上女生又比较喜欢学习,所以图书馆里面白腿多,加上冷气足,所以白腿们都仿佛散发着森森的寒气。然而我还是不喜欢自习室,我钟情于阅览室,因为不能带书进入,所以阅览室人少,多是画图的妹子。
我大学很轻松啦,从大一下学期开始逃课,有的老师我甚至没见过。到了考试才恶补,十一点熄灯之后,许多人都会如我一样,借助走廊和电梯间的灯光预习。背书背到三四点,最终换来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大势已去。”
去年毕业,室友们工作的工作,读研的读研,都在北京,只有我离开。他们送我走,踏上火车,往事如烟。窗外望去,只见北京不见学校,火车缓缓开动,我在上铺,车厢锁住了我的视线,只觉得事如春梦了无痕,眼泪差点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