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去的过去半睡半醒的夜。风在黑暗中无礼地掀开窗帘。失眠是一种痛苦的感觉。神经像一根绷紧的弦,无力于短暂的黑暗默默地流逝。大脑皮层里残存的各种刺激争先恐后地回放,梦的眼睛捕捉到遥远的过去,在一阵天旋地转的转换过后,一片深沉的大海在墨绿色的草原上静静地流淌。风掠过黑色的海面,掀开窗帘,滑过我冰冷的肌肤。听见了吗?涨潮的声音。看见了吗?广袤的草原上,鸢在闪电之间飞翔。你说过要带我去野人海的可是你没有我猛然惊醒,看到他遥远地站在那片葡萄藤下,红扑扑的圆脸,脖子上系着蓝色的宝石,目光清澈得像一汪海水。鸢?鸢!鸢……我躺在柔软的床上,静静到听风在耳边呓语。草原鸢消失了,在十年前的秋天,仓促得让我不知所措。他带走了我惟一的变形金刚,还带走了那个关于野人海的梦想。在那个到处洒满阳光的夏天,我们曾经兴奋地对骂:鹿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草原鸢樱桃鼻子锅巴脸癞蛤蟆肚皮鸡脚杆当阳光离一平房前那个葡萄藤架的时候,他会准时冲进来把我从电子琴上解放出来。他的脸像一只红苹果。他的脖子上挂着一颗蓝色的小石头,系在红色的丝绳上。草原鸢是女娃儿要戴的项链这个不是项链是宝石阿婆从野人海给我请的宝石从哪儿野人海康定我们家好坏边你们那边有海啊啊野人海海底下有野人晚上太阳落坡的时候你站在海边野人就要冒出来把你拖下去哦哟哦哟我不信不信问我爸嘛你说要带我去木格措的你也去嘛我们那儿好好耍哦有雪山有草原有马还有牦牛好嘛那天我真的去问了鸢的爸爸,那个个子很高的藏族叔叔:真的有野人海还有野人啊?他很夸张地点头说跟我们去康定看海子吧!我边答应边想如果我被野人拖下水去了怎么办呢?后来秋天来了。鸢穿上袖子很长的棕色藏装,戴一顶红毡帽,跑到我家,当时妈妈正在守我读课文。我要回康定了。他说。我要去。去……后来我没有去成。妈妈不信野人海。鸢走的时候说你把你的变形金刚借给我吧!我明年夏天回成都的时候就还给你。那一天,当戴着蓝宝石的鸢揣着我的变形金刚走近那那接近天空的草原的时候,我坐在平房的屋檐上边哭边大声地念课文:秋天来了。树叶黄了。大雁飞走了。十年。我的棱角在时光的流淌中被渐渐磨平。十年.野人海的传说一直在我心里澎湃,它让一个从未见过海的男孩想海。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梦了。一个整整十年没有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人,出现在我的梦里,把我唤醒。我睁着疲倦的双眼,看风吹着窗帘。只有在午夜我才可以平静地呼吸,短暂而自由的。每年,风开始打扫落叶的时候,我都会努力地想象天那连那片野人出没的海;想象盛装的鸢骑着棕色的骏马在无边的草原飞驰。虽然地图上的四川没有海,青藏高原也没有海,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分明,感到海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相信全世界的地图都错了,草原鸢是不会我的,他的眼睛诚实得像一汪海水。二过去的现在我是一个疯长的小孩。我在一幢白色的大楼里念高中。我比同班任何一个孩子都怀旧。怀旧是一种让人感到无助的感觉,对于逝去的无助让我感到疲倦。某个时段我坐在拥挤的教室里,看黑板反射惟一一缕光临的阳光,疲倦的双眼会静静地释放寂寞。那个时间所有的人都有一张寂寞的脸。十七岁,我相信选择总是有人价的,我不出声,我承担。我选择的文科班都是女生,整天争抢着陈冠希的海报纵情地尖叫。她们用油性很浓的紫色园珠笔,写委秀气的字,传阅琼瑶的小说和时尚杂志。她们写很多的纸条,上课的时候传来传去,考试的时候就联网。晚自习的时候她们总是手拉后一群一群地去上厕所。班上有一个叫陶陶的男生,穿很宽大的T恤,色彩鲜艳阳得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他懂最流行的语言,上课的时候不停地写纸条,找前后的女生摆龙门阵,摆不动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睡醒了就像狼一样嚎叫。他说历史老师长得像历史。他说我脸上的青春痘就跟沙滩排球一样。他对后排的女生说你现在太丑了,不过,只要你听我的话,就可以长成一个美丽的女人。有时,我会怀念生命中曾经相逢的挚友,他们如今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为了明天而忙忙碌碌。有时在某一秒钟,我会突然希望周围的人都意识到我的存在又希望他们都把我彻底地忘掉。陶陶对我说,开始时不习惯是正常的,文科班的女生是另一种味道。我感到疲倦,我想离开。多雨季节。中午我顶着塑料口袋去校旁的食堂打饭。我和猫咪、蚊子趴在油腻的餐桌上大嚼土豆的时候,看见一件红色的雨衣向这边飘来。那是一种鲜艳到失去温暖的红色,曾经偶然路过一次事故现场的时候我看见的地上那一滩被汽车车轮辗过的血迹就是那种红色。我们的视线都被那在室内移动的红色雨衣所吸引,直到在它靠近我们的那一瞬看清衣帽下的轮廓。渊源!猫咪喊。红色雨衣端着饭过来的时候,猫咪大喊“渊源渊源”,第四时候,第四声的时候雨衣终于转过头来,红色的帽檐下传出一声算是回答的声音,头又转回去,继续移动。一起吃饭吧!猫咪大喊猫咪邀请。算了吧。冷默地。平静地。紧决地。红色雨有在墙角一张空桌旁坐下后,终于脱下了雨衣,露出红色的Q中校服。我们在很远的距离之外看到了那张熟识的脸。他埋头咀嚼的样子让我们想起他曾在五班教室里做题的经典造型。猫咪不说话,也不灌饭,拿着筷子把一肋好端端的凉粉夹成一截一截。上帝在这个时候安排了一股秋风从餐厅高大的玻璃窗外吹过来,我和蚊子一边搓手一边大喊世态炎凉啊世态炎凉。去年这个时候才刚刚踏进不同的高中,今天邂逅在这个破破烂烂的食堂竟沦落到要使用雨衣来遮遮曾经同窗三年的过去。我们知道Q中是国家级重点中学我们P中只是省级。我们也知道渊源现在是那里的第一或者第二。我们终于明白是在他的心史我们是连打招呼的价值都没有的。虽然我们曾经一起奋斗,虽然过去是不能遮掩的,有照片可以证明。整个下午我觉得好冷。七点整从教室出来,雨还在下。冰冷的液体在脸上流淌,淡黄的灯光下走过一群群饥饿的学生。秋天来了。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大片片凉意的风入侵这座荒凉的城市,树叶黄了,大雁飞走了。在这个凋零的季节,现实的枯杭让我好颓废。在雨点热情地包围我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不可以像陶陶那样放纵地活着,我更不可以像渊源那样冷酷。若干年来我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徘徊着,我以为我很优秀,但我并不快乐,否则此刻我不会如此的茫然。我深深体会到我、陶陶、渊源、猫咪的寂寞,四种不同形式的寂寞。华灯下的需用市流淌着淡黄色的温柔。雨夜是这座城市最浪漫的时候。湿漉漉地回到家,我坐在阳台上的钢琴旁,弹克莱德曼的《星空》。一片枯萎的梧桐叶飞进来,歇在蓝色的吊灯下。快速而连续地在黑白的琴键上奏出一串蓝色的和弦之后,我在平静而深邃的音乐里找到了一丝清醒。猫咪是悸动的春天,着恋着冬色的苦涩。陶陶是狂热的夏天,挥霍着金色的光阴。渊源是漫长的冬一,伴随着无边的冷漠。而我是秋天的孩子。我和血液里流淌着落叶的眼泪。鸢走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们搬出了平房,我有一架好大的黑色钢琴。九岁那年看动画片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鸢儿和我的变形金钢。鸢呢?爸爸妈妈回答我的时候很紧张,他们说鸢在康定读收,不会回来了。后来在他们与一位藏语系的叔叔谈话时我听到了鸢的名字,那个叔叔说二郎山发生了塌方。我问爸鸢是不是死了。他说鸢没有。即便这样我还是伤心地哭了很久。最后岁月把记忆冲淡了。如今,我想起这些却欲哭无泪。我已经失去和错过了太多对我而言意味着很多的人。我疯狂地爱上安妮宝贝作品。我在里面找到了安慰。我猜她一定有一双明亮而灰色的眼睛,不停地闪烁着忧伤。她暖昧地说有什么能比安慰更温暖的呢?我想只有秋天。我清楚我不该在这个年龄读她的作品,因为越读越颓废。睁着眼睛爬上阳台上的床已经是午夜。风运动得很流畅。海的呼唤再一次响起。我又梦到了鸢。跟我们到木格措看海子吧……三我在猫咪:渊源肯定没救了。认识他的人都深刻感到冬天久违的气息,他脱下雨衣的那一刹那我甚至听见了雪花的咆哮。下周我不会上学,你不必惊讶,麻木到失去感觉的时候我至少懂得逃离,去康定,那不是我的老家,但有很好的阳光委广的草原和很希稀薄的空气,也有山崩地震等令人刻骨铭心的活动。我不指望有人会想我,我只是希望哪果这七天之内甘孜州发生了地震的话,你会为我祈祷,无论是虔诚的还是做作的。如果我死了,请相信我死的时候是自由的。 2001/9/ 离开的那天天很蓝。成雅高速允许的最高行驶速度让我觉得自己已经习了起来。当一块块印有陌地名的路标从身旁飞闪而过的时候,我知道正以极限的速度逃离身后荒凉的城市。两点的阳光把我的皮肤照得好好看。这个时段西北的教室总是流动着浮躁的空气,而今天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坐在一辆载满阳光的车上,驶向一个浪漫而传奇的高原县城。爸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司机和一辆很舒适的桑塔纳。回忆给了我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心情。上帝给了我车窗外的风景。不经意中我发现自己接受了好多的恩赐也承认了岁月在心间留下的伤痕。当大山的轮廓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司机阿塔对我说,离开了川西平原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山里有路是另一种味道。视野的一面是陡峭的高耸的山,一面是很深的峡谷与湍急的河水,河谷的那头又是陡峭的大山。狭窄的路就在无尽的山与山之间向上盘升,蜿蜒而古老。汽车行驶阳光照不到的山谷时,阴暗中有一股股寒气往车里钻。山间到处有汩汩的泉水流下,公路边棵露的岩石终年湿润。一个急转,我们陡升至少一百米。阳光在那一刻扑过来,刺痛我的暗瞳孔。我看见遥远的接近山峰的地方有两个蓝点,朝我们前进路线相反的方向缓慢地移动,阿塔说我们也要开到那里,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壮观”,什么叫“山不转水转”。白色的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流淌得到处都是,山路旁木棉一样的红色野花得特别鲜艳;还有许多茂盛的高山悬崖。空报中游荡着冰的因子。阳光极灿烂出极温柔。坐好,过二郎山了。阿塔对我说。这就是二郎山吗?心底再响起鸢的声音。我叫阿塔停车。第一次站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上,我看见风吹过阳光下苍茫的大地。高低起伏的,是大山绿色的肌肤,抒情的,是草原谷底摇远的村落。在草、风和阳光主宰的世界里,人是如此的渺小。一只黑色的大鸟展着丰满的翅膀在蓝色的天穹与粗犷的高原间盘旋,我不知道那是否就是鸢,我不知道。到达康定的第二天,我只身去了那片神秘的原始森林,木各措。巨大的山岭上绵延着无数不尽的古松。冰冷的河水在为秋天歌唱。淡绿色的松挂漫不经心地缠绕在松树粗糙的枝杆上,到处都有绿色的爱情。曾经猫咪说,当她第一眼看到渊源的时候,她觉得她认识他。而我,在第一次踏进这片森林的刹那,觉得自己曾经来过。我骑着一匹黑色的马走过林间的碎石子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把脚伸进温泉里,感受大自然的温度。一切好像都那么熟悉,连空气都是我梦里闻到的那种味道。在一个岔路口,我很自然地选择了一条绽满黄色小花的路。在路的尽头,我看见一片开阔的,倒映着蓝天的湖泊。风掠过湖面,送来每一片叶的呼唤,滑过我灼热的肌肤。骑在马上,我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来到了梦境还是再一次梦到了那片迷人的海子。我走过软软的草地,在湖畔一块破旧的木牌上发现了一串褪色的藏文,下面有三个模糊的汉字:野人海。我踏进冰冷的湖水,忍不住在风中颤栗。湖水深处那种没有妥协的冰凉像闪电一样刺痛我每一个细胞。过去的一切全部重视,而时间停止。我站在了时空与大地的交点上,呼吸着过去的气息,在猫咪恣情的地时候,,在陶陶放纵的时候,在渊源沉默的时候。我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那一汪纯净的五彩的海,努力让自己相信—— 我已站在了野人海的水里。我渴望传说中的野人从某片波纹里冒出来把我带走,这样我就可以和草原鸢重逢。湖边躺着许多浅蓝色的宝石,有着深蓝色的花纹,像手掌上的纹路,静静地吐着寒气。拾一枚握在手心,我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扑倒在温柔的草地上。鸢我来了我找到野人海了我使劲地喊,朝着九月高原上透蓝的天空。当一切都变得模糊的时候,我听见湖底有人在唱童年的歌谣,我看见一双清澈的眼下,温柔地注视着我孤独的灵魂。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