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日本高速增长的经济文化解释及对中国的启示刘春勇北京大学日语系99级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尤其是60到90年代间,东亚经济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可谓是群星璀璨,其中最为耀眼的恐怕就是从一片废墟到现代化经济大国的日本了。尽管90年代以后日本经济开始滑坡,以至于现在的日元大幅贬值经济发展前景却仍不容乐观,然而它持续了四十年的经济繁荣的确是任何人也无法忽视的,它的经验也是值得我们借鉴的。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经济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创造了又一个世界奇迹。近年来世界经济整体滑坡,而中国却一枝独秀,仍保持了较大的增长。尽管如此,我们的改革进入了“瓶颈”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何顺利通过“瓶颈”保持快速的经济发展是现在我们急需解决的问题,日本的经验也许能给我们一些启示。关于日本和亚洲四小龙何以能实现经济高速增长达到赶超发达经济的目标,学术界存在着各种不同的解释。有一种观点认为,奇迹的背后有深刻的文化根源,即儒家文化的影响。显然我们无法完全接受这种说法,因为发达经济中更多的是不懂儒家思想的欧美国家。马克斯·韦伯甚至极端地认为资本主义经济根本无法在缺乏新教伦理的中国、日本乃至整个东亚取得很大的发展。(1)当然这是不足信的,因为东亚的奇迹已经做了最好的证明,但需要指出的是,那种“《论语》加算盘”的文化解释似乎正是为了反驳马克斯·韦伯的观点而产生的,因此不免偏激,所以我们不能企盼从文化中找到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根源,经济问题还需要用经济观点来解释。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战后日本的思想文化对高速前进的经济列车所起的润滑剂的作用。于是就引出了本文所要说明的两个问题,关于日本战后经济高速增长的经济解释以及当时的思想文化对经济的促进作用。研究是为了借鉴经验吸取教训,因此论文的第三部分从前面的分析中提出了日本战后经济高速增长对中国发展的几点启示。一、比较优势战略关于战后日本高速增长的经济解释同样有很多,中国著名的经济学家林毅夫把它们归纳成三种类型。(2)第一种是以世界银行的经济学家为代表,他们认为高速增长的原因是因为实行了自由市场经济,价格扭曲比较少,资源配置得当且效率高。然而从日本经济发展的进程中我们显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政府对经济的积极干预,尤其是从战后到60年代中期,日本经济的“统制”特征是相当明显的,因为在恢复时期日本工业极其薄弱,没有政府的扶持会很快崩溃,显然这种解释把现实经济过于理想化了。第二种解释与此恰恰相反,以麻省理工学院经济学家Alice Amsolen和英国经济学家Robert Wade为代表,他们认为日本乃至亚洲四小龙经济的成功恰恰是政府有力地干预市场,有意识地扭曲价格限制市场作用,利用产业政策扶持某些关键性战略产业的结果。然而我们所知道的是,现实中有更多统制经济发展受阻的例子。要素价格扭曲的市场显然是不利于经济发展的,尤其是对一个政府很难完全控制的大市场来说,而日本真正的高速增长期也是从六十年代逐步减少了政府对市场直接干预后开始的。第三种解释把日本的成功归结为实行了外向型发展政策。的确,外向型是日本经济的一大特征,同时也是现代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之一,近年来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也是得益于对外开放。然而并不是只要开放就能发展,正如中国开放的同时还要改革一样,日本内部的战略和政策的选择也是同样甚至是更加重要的。单纯的开放不仅不会带来发展反而往往会使本国经济一溃千里,可见外向型也远非经济发展的充要条件。以上三种假说都解释了日本经济增长中的一些问题,但又都不能完美地说明全部,所以这里要引入另一种发展战略——比较优势战略来作出更加符合逻辑解释。(3)比较优势战略并没有否定前面三种假说,而是融三者于一体指出了三者背后更为本质地东西——比较优势,它把这三种假说作为实现比较优势的条件从而作出了一种并非全新但更加深刻合理的解释。这种比较优势战略是建立在国际分工理论的基础之上的。1776年亚当·斯密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研究》一书出版是西方传统国际分工理论的开端。他认为判断一国某种商品是否便宜的标准决定于一国在某种商品的生产成本方面是否具有绝对优势,“只要甲国有此优势,乙国无此优势,乙国向甲国购买总是比自己制造有利”,(4)因此生产具有绝对优势的商品,进口处于劣势的商品所形成的国际分工能使各个贸易主体都得到更多的利益。当然,这样的分工是具有帕累托效率的,然而斯密忽视了一个国家所有生产都处于绝对劣势却仍可以参加国家贸易的情形,因而无法作为国际贸易中的基本理论。于是大卫·李嘉图在他1817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一书中提出了更为科学的比较优势理论,即一国不必只生产有绝对优势的产品,而只要生产自己产品结构中具有比较优势的产品,经过国家贸易就能使各贸易主体的利益都得到改进。这构成了西方传统国际分工理论的核心。100年后,瑞典经济学家厄里·赫克歇尔和伯尔蒂尔·俄林又提出了要素禀赋学说,这种理论放弃了古典的劳动价值论,而把国际贸易发生的主要原因归结为各国生产要素禀赋的差异导致的价格差异。它强调“不顾不同需求条件的影响,地区之间生产要素的禀赋差异有时会如此之大而决定了贸易的基本性质”,(5)从而“进口那些含有较大比例生产要素便宜的商品”。(6)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国家劳动力资源相对丰裕而资本相对缺乏,那么它的生产要素禀赋结构决定了它的比较优势在于劳动密集型的产业,因为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可以更好的利用廉价的劳动力资源降低成本,从而在国际贸易中更具竞争力。遵循比较优势发展优势产业的经济发展道路即是比较优势战略。而发展比较优势战略首先要求对外开放,参与国际贸易;其次还要鼓励自由竞争,让市场发挥作用从而使价格准确地反映出本国的比较优势所在,这样才能更好的遵循比较优势发展经济;再次,由于企业自身无法全面了解比较优势,所以政府就要采取适当政策提供完全信息引导企业进入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并且适时促进产业升级。由此可见,前面所提到的三种假说正是发展比较优势战略的条件,他们都部分地反映了战后日本经济的特点,从而我们也可以想象日本战后经济正是遵循着比较优势战略快速发展的。战争刚刚结束时的日本的经济和社会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民用财富的40%丧失了,尚存的机器设备也老朽不堪,1946年工业生产仅为战前的。损失最大的是船舶,从630万吨减至153万吨,只残存24%。1945年大米产量也降至平均产量的60%。(7)战后初期日本的生产要素禀赋状态是:资本存量水平低,技术水平落后,土地面积狭小,国内资源贫乏,原料资金不足,只有劳动力过剩。日本经济学家鹤田俊正指出:“在这种生产要素禀赋状态下,只要坚持以赫克歇尔—俄林模型等传统的国际分工理论为基础的工业化,日本就必然选择劳动密集型的工业化道路”。(8)然而这似乎和当时日本的选择有所不同,日本确立了“贸易立国”的思想之后,又经过“静态国际分工论”和“动态国际分工论”的争论,最终选择了规模经济利益大,吸收就业人口能力强,资本密集型的重化学工业化道路,并对钢铁、机械、石油精炼、石油化工、汽车等弱小的基础产业采取了一系列的保护扶持措施。(9)这在某种程度上有别于比较优势战略的选择主要是由战后日本面临的特殊的国际环境造成的。战后美国处于政治考虑对日本大力援助,日本正是利用了这些援助资金和设备再加上廉价的劳动力才得以施行当时的“倾斜生产”政策。1949年美国停止了援助,日本经济马上陷入困境,这也正体现出了美国援助对日本“倾斜生产”的作用之大。不过对日本来说幸运的是,1950年6月爆发的朝鲜战争所带来的“特需”又给了日本巨大的发展机遇,使得日本得以把有限的资金用于回报率高的资本密集型产业,从而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积累了大量的资本而无需大幅地扭曲价格,避免了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倾斜生产”的危害和成本。当然特殊的国际环境并不能解释一切。事实上,50年代日本提出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时,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已达到美国的1/4以上,(10)而且在从二战结束到50年代的经济恢复时期,甚至在实行“倾斜生产”的同时,日本也没有放弃过劳动密集型产业,纺织、服装等轻工业以及日本最为成功的大量使用劳动力的造船业也为日本迅速积累资本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可见战后初期日本的政策选择并不能构成比较优势战略的反例。日本高速发展中最重要的经验不仅在于遵循比较优势而且在于按照动态的比较优势理论适时推动产业结构升级。任何一国的经济在世界经济中的相对地位都是变化的,因为每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包括生产要素禀赋在内的一切经济因素都会发生变化,这种生产要素禀赋的变化意味着一国某些产业产品的比较优势或比较劣势的消长替代,这样后进国家要素禀赋结构的变化就使得它能具有动态的比较优势从而直接影响到国民经济的外向发展和国际分工模式。(11)进入60年代以后,日本已经完全恢复了经济,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美国的1/3以上,要素禀赋结构也与战争刚刚结束时有了很大的不同,资本存量获得了极大的提高,同时劳动力价格即工人工资也有了明显的增长,比较优势由劳动力转移到了资本。在这样的要素禀赋结构下,政府适时干预经济,推动了产业结构向能源密集型和材料密集型的产业发展,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加大社会资本投资发展规模经济,从而开启了经济高速增长之门。一种外生的经济发展战略需要一定内生的经济体制与之相适应。因此在日本当时的要素禀赋结构下,一旦确定了比较优势战略也就由发展比较优势战略的三个条件确定了一定的经济体制,即在政府宏观指导下以市场调节为主的外向型经济体制。在宏观政策环境上尽量实行自由市场经济,让市场价格反映生产要素的稀缺程度,从而为实行比较优势战略创造条件;在资源配置制度上主要由市场自行配置生产要素,从而使资源被合理分配到各个产业;在微观经营机制上鼓励企业间进行公平竞争,从而使企业不得不改进技术降低成本以增强自己的竞争力,五、六十年代尽管通产省限制新企业进入重化学工业和同类产品进口,但同时也要求原有企业间相互竞争。在理论上,由发展战略和要素禀赋结构可以确定不移的决定一个与之相适应的内生的经济体制。经济效益直接取决于发展战略是否符合要素禀赋结构,宏观经济中所谓的内在稳定器(built-in stabilizers),即现代经济中财政制度的自动调节性能,和微观经济中生产者之间经营者之间的激烈竞争所构成的内在调节机制会做好其他工作。然而在实际中这两种调节机制的作用都是有限的,“内在稳定器的作用在于减少经济制度的任何波动的一部分,它不能百分之百地消除波动,消除它所留下来的波动的是斟酌使用的财政和货币政策的任务”,(12)微观经济中的竞争机制也同样远非完美,完全自由的竞争往往会导致混乱。另外,宏观和微观之间的“衔接”和沟通更是单靠自动调节难以解决的,因此政府在基本确定了的内生经济体制的中的协调作用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当然我们也不会忘记,产业政策发挥其协调作用必须以完善的市场机制为前提,其对经济的影响必须通过市场机制才能实现。战后初期日本政府曾实行统制经济制度,直接控制物资、资金和价格及外贸,有力地促进了经济的恢复,同时也抑制了市场机制发挥作用,使企业生产效率难以提高,缺乏活力。到1952年4月,日本政府废除了《临时物资供求调整法》,结束了对工业制品及其生产的严格限制。同年7月还撤销了统制经济的最高管理机构“经济安定本部”,代之以经济企划厅。至此,日本完成了统制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政府职能也转变为协调宏观经济和微观经济发展,弥补市场缺陷。需要指出的是,日本政府的产业政策也是以市场为导向的,是在价格机制的作用框架内执行的,政府一般并不直接干预企业决策而是用非正式的劝说指导企业界。(13)而“政府多方面进行直接干预的产业部门,是运输通信部门、服务产业部门、金融部门”这些对国民经济发展有特殊意义的中间产品产业部门和最终产品基础产业部门,因此,日本政府对微观经济的直接干预范围也是有选择的,并未因直接干预而窒息市场机制的作用,而且在市场价格机制的基础上进一步促进了宏观经济与微观经济的协调。到这里我们已经基本可以明确日本战后经济高速增长的根源在于选择了正确的发展战略并且较好地协调了宏观经济和微观经济的关系。我们当然还可以提出促进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其它因素。比如,教育的发展,日本的大学数量几乎相当于西欧各国大学数量之和;科技进步,日本人虽不善长或无心从事理论上的突破创新,但他们在吸收和改进外国先进技术方面似乎的确有某种天分,日本经济高速增长也得益于搭上了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列车;高储蓄率,世界上最高的储蓄率促进了资本的迅速积累,等等。然而无论如何,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发展战略符合当时的要素禀赋结构,发挥了比较优势,这也是本文所要说明的问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