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都说是九曲十八弯,缩放在课本里,她就演变成了汉字里的"几"。在"几"字横折弯勾的弯窝窝里,有一片肥沃的冲击平原,那里就是我的家乡,五千年文明摇篮里最古老的那根藤条,鸾凤栖息的"盐运之都"——运城。从小生活在硝石湖畔,却没有登过莺莺塔、鹳雀楼,也没有拜过普救寺、关帝庙,就连隔壁村仿制的被司马光砸烂的那口破缸都没见过。许是运城开放太晚,或是自己过于迟钝的缘故,故乡所有的底蕴和美丽,直到我离她远行时,也还是懵懂模糊,不曾体会。 史无前例的城市化进程,抹平了几乎所有70后童年记忆里的残砖碎瓦。前年,高中同学聚会时,我回到年少时曾经生活和成长的地方,险些迷失了方向。追逐嬉戏的街道院落没了,攀爬掏窝的歪脖老树砍了,听课踢球的教室操场推了,就连陪你一路走过学生时代的玩伴们,大多也都散落在浩瀚的城市之间,难得一见。 珍藏的记忆正在远去,留下的,唯有脑海里偶尔闪现的碎片,和不多的,似曾相识的留念。 (一)东街的童年 小的时候,父母在县城落户不久,居无定所,颠沛的很,经常搬来搬去地租房子住。最后一次住的是“经租房”,就是由政府统一管理转租的私有房产,在县城核心钟楼靠近东街的地段,差不多待了两三年。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房子的主人是"杨大头",尽管七十年代,政府已经不再把收取的租金分红给他,但他依然是那一带最富有的大户。"杨大头"成份不太好,地主家的少爷,每天骑个三轮车代步,给人修补鞋子,也有门面做些日杂营生,算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长在红旗下的孩子个头窜得快,七岁的时候,我已经和他一般高了,倒不是我异于常人,而是他不怎么长个,除了脑袋,就像《冰与火之歌》(美剧叫《权利游戏》)中的"国王之手"——侏儒提里昂。 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无法选择父母,以及娘胎里携带的基因。尽管身体矮小,比例也不协调,但"大头"脑容量大,聪明的很,很早就能与时俱进,走在市场的前列,很会做买卖。因为是经租房的缘故,又是小孩子,所以没跟他有过来往,也不知道他真名,只记他很勤快,但脾气大,特别爱发火,尤其是听到别人叫他"大头"的时候。 70年代的小孩子没什么好玩,也没幼儿园或早教班可上。学龄前基本都是散养着的,大人们陪着的时候不多,玩什么全凭你自己的意愿,只要不出乱子就好了。我打小是外来户,受"本土"的小朋友排斥,很少能入伙,总是一个人找点乐子,点个炮,扬些土,弹个玻璃球啥的。最惊险刺激的“游戏”莫过于向门前驶过的吉普车投掷石子,然后躲起来,偷看大人们气急败坏的样子。终于有一次被逮了个结实,险些挨了揍,后来就不再冒失了。 上学前,曾经短暂地有过一件正经的玩具,是我在隔壁大孩子的怂恿下,凭借在商场地板上一个上午的撒泼打滚,换来的驳壳枪。伤心的是,当天下午就被我烧包地耍丢了,至今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对于来之不易的玩具,我是那么偏执的喜欢,大价钱的商店新货,原本打算狠狠在小朋友们面前显摆的。就在隔壁邻居家喝了碗米汤,绝对的枪不离手,出门找其他孩子的路上,突然就发现两只手都是空的…… 那时候,每个家庭都不富裕,我再没张嘴央求父母买过玩具。不挨揍已经是烧高香了,尽管当时还小,也还懂得脸面,不好再无耻地故伎重施。 除了国营货架上的手枪,还有一种不需要花钱的链条枪我也特别喜欢。七八个洋车的链扣并在一起,下面一排扣眼用铁丝穿起来固定,做成枪的样子,另一排扣眼塞上辐条的螺帽做膛线,填上火柴头,就可以在撞针的撞击下打响,声音类似炮仗,非常时髦。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开始关注父亲的自行车,只可惜他的"老爷车"是结婚时我大爷爷送的高级货,永久牌,十分的结实,一用就是二十多年,我初中都毕业了,链条也不曾报废。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六岁的时候,父亲下班途中,听到厂子里的高音喇叭播放哀乐,扎住车子去问究竟。结果,天塌了,毛主席与世长辞!震惊中的父亲忘记了我还在后架坐着,于是,我和洋车瞬间悲痛地跌倒在地,恰到好处地烘托了举国悲恸的气氛。倒地的车子,后轮还在空转,但链子不仅完好,甚至都没脱离齿轮,而我的胳膊却因此脱了臼。那时我就意识到,"永久"链扣是根本没机会变成火柴枪了。 每一个小孩子,父母都是牵挂的,调皮捣蛋的放在家里太不安全,上班也不得不带在身边,只等适龄的时候再让学校扮演托儿所的角色是最稳妥的。腊月出生的孩子,上学会比前半年生日的同龄人晚半年。1977年恢复高考赶上的是盛夏,为了同步升学,第二年,学校的招生和升级由原先的初春改为夏末,又延长了半年。因此快八岁的时候,整整在半年级自带的小石板上画了一年半的拼音后,我才正式拥有了学籍,光荣地成为改革开放后入学的第一批小学生。 这段时间里,爸爸妈妈完成了一件大事:在不远的西街大队批到了一块三分大小的宅基地,用自制土坯搭建了两间小房子。听说是大爷爷(也或许是姥爷)的战友托了关系,送了几包福同惠的点心就成事了。我的父母,全都出身于浴血沙场的革命家庭,根红苗正,符合政策,加上批下的不过是早年间荒芜的一大片低洼桃园,算不得好地儿,因此没打过多的麻烦。 四处租房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时至今日,我仍能清晰地记起搬家的情形。那天有太阳,爸爸推着满载被褥的"永久"自行车走在前面,专程从襄汾赶来的姨姨,拖着承载我和弟弟的四轮小车,妈妈拎着网兜断后,一次就完成了迁徙(家里的东西实在没几件)。新家在运城的西门外,离东街的"经租房"不到二里地,而我即将读书的小学就紧挨着钟楼下的东风商场。那个商场至今还在,只是早已破产,改做它用,但我对那里的木地板和"驳壳枪"印象极深。 不几年,"经租房"就因为阻挡新规划的解放路给拆掉了,少爷"杨大头"作为房东,应该有落实政策的补偿。只可惜政府不让他结婚,更不能有后,偌大的家产也恐怕只能由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继承了。 "大头"的兄弟个子挺高,人也排场,过去在钟楼国营修车铺旁边见过他修皮鞋,没有禁育令的限制。 (二)反帝路上的接班人钟楼背后有一条胡同,直通西门外的农村,原先本是店铺一条街,入口对接钟楼最繁华商业区的两层阁楼,是老运城的青楼。解放后,备受迫害的窑姐们经过教育,成为洗心革面的劳动者,象征自由贸易的私人店面也通通取缔,改造成劳苦大众的院落和底层人民的社会主义大院,刷满了打倒牛鬼蛇神的标语,取名反帝路(后来改称西街)。 改革开放后,极左的路线有了些放松,在阁楼反帝路一侧的斜对面,出现了五六家国家单位不方便经营的私人棺材铺和寿衣店,也出售整套的花圈。每到中午时分,情绪沮丧的顾客总会听到嘹亮而充满朝气的歌声:"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一队队活泼可爱的少先队员们,从花圈围绕的校门里鱼贯而出,欢笑着扫去压在他们心头的阴霾。这里就是我的第一所学校——反帝路小学(后更名为西街小学) 那时的小学,主要任务是看管住小朋友,其次是培养劳动意识,学习很大程度上是捎带的。你但凡认真一些,就很容易成绩突出,早早系上革命红旗的一角,成为先辈们未尽事业的传承者。 时至今日,读书学习的情景没什么深刻的印象,辛苦的课外活动倒是铭记于心。夏天的时候,学校会组织为期两三天的田间"采摘"活动。那可不是现如今的闲暇娱乐,而是顶着烈日,蹲在刚割完的麦地里捡漏,一边背诵着“锄禾日当午”,一边收集散落的麦粒,接受革命再教育。要不就是除四害,假期里布置逮老鼠的作业,每人定量倒是不多,满五只算过关,开学要验尸,没有尾巴的不记数(因为有的学校只统计老鼠尾巴)。有一年特别过分,辅导员让捕祸害庄家的田鼠,促进革命生产!父亲说,这哪是小学生能完成的作业,摆明了是在给家长们定任务。 作为班里第一批红领巾,学校的作业是神圣的,我可以从父亲单位的指标摊派中弄几条耗子,却没有搞到田鼠的路子。 八十年代早期,城郊的住户大多都养有柴鸡,圈养的通常喂麸麸拌些烂菜叶子。不上学的日子里,西门外的孩子们经常去大队的荒地土坡挖马齿菜,在那里,我见过高年级的学长们逮田鼠的本事。他们了解鼠窝双洞口的习性,就兵分两路,一路带足了水从一个洞口灌,一路守住另外的洞口,活捉后关在笼子交学校的差。捕猎的过程很是危险,搞不好会被田鼠锋利的牙齿咬穿手指,尽管敢抓的都是老手,但也难免会见血。当时就想,政府给孩子们布置这样凶险的作业,还不如多养几只猫头鹰更方便一些。 学校里女老师居多,都有务农的经历,讲课时总喜欢捎带一些类似熬糖稀、晒果皮的小知识。为了更好的实践,我还和邻居跑到几里外西郊的糖厂蹲点,偷过送货卡车上的甜菜疙瘩。生活在城乡结合部,溜到某个大队顺个把瓜果蔬菜算不得事,偶尔也会被生擒活捉,一般挨顿训也就没事了。运气好的时候总还是占多数的。 整个小学期间,我唯一记忆清晰的小学老师是陈老师,做了我们三四年的班主任。还有一个系红领巾的课外辅导员印象深刻,不记得姓啥,经常在课后出现在学生中间,组织各项课外活动,包括"六一"儿童节的大型集体游戏。她们亲切耐心,很少打骂体罚孩子,对于课间的恶作剧也能包容,深受我们的敬重和爱戴。陈老师因为班里的孩子欺负低年级同学发过几次火,对几个恶习不改,时常当众拽掉别人裤衩看笑话的家伙有过体罚,也不过是请上讲台,训斥几句,示众了一堂课而已。 我一贯老实听话,表现积极,算是班里的好孩子,正能量的榜样。只有一次被实力强悍的"恶霸"欺负急了,心生歹意,和前排同样受过迫害的同学一起,向他蹲坑的粪池扔过砖头,结果数错了方位,引发了另一侧几个女生的尖叫和咒骂,如果不是有几个惯犯恰好事发后也去了厕所,险些被辅导员列为怀疑对象。 当时的学生上下学是没有家长接送的。为了保证安全,每个班都要求一路列队高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回家,到家的才能出列,即便是剩下两三个人,也不能坏了学校的规矩。什么是"接班人"?当时的标准就是又红又专的贫下中农,因此,当班主任让大家逐一谈理想树志愿的时候,一个个不是当兵,干工人,就是站柜台,做大官,要不就是子承父业,顶替父母的班。还好,没有人愿意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去种地,否则就这帮接班人,别说共产主义,就连"四个现代化"的汤,恐怕也喝不到了。 我的理想朴素而接地气,立志长大了要在爸爸的蔬菜门市部做一名光荣的卖菜人。可惜初中的时候,我接班的理想就破灭了。蔬菜门市部不知去向,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留痕迹。如今给孩子讲爷爷的工作单位都得颇费一些口水才能解释明白。 (三)自给自足的生活蔬菜门市部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肩负着城市非农人口的菜篮子,家喻户晓。当时由于各种物资紧张,据说上百种生活必须品都采取定额配给,因此有许许多多的供应票。蔬菜门市部平时控制的是豆腐、鸡蛋的配额,白菜、土豆之类的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限购。70后的人基本不大可能记得非主流的供应票,我也只对两种废除比较晚的有些印象。一是布票,二是粮票。 七毛钱一斤的肉票是听说的,贫下中农吃不起肉,最多买些猪膘炼油,在炒菜的时候能多见点油花,连我母亲都不记得它长啥样。每人三两的卫生油(棉籽油)要每月积攒,省着用,这样春节的时候才可以炸些麻花、豆腐。三十晚上,和弟弟趴在炕沿,看油锅里炸丸子土豆而泛起的油沫,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刻。 布票存在的时间很久,但知道它的用途是因为上小学的时候,突然有那么几天,街头巷尾的老女人们吵吵着是否在它作废前,突击扯几块布做两件衣服。当时正值夏季,有一种时髦透肉的新东西叫"的确凉",市场上可以用布票折现换购,精打细算的小市民搞不清是不是个圈套,不敢轻易的一次花完!至于粮票,恐怕是历史最长的供应票了,它大约是由当地的粮食局根据需求发放,领取了就会从你的购粮配额中扣除,相当于流动的购粮本。 每个月快开工资的时候,是人们最青黄不接的时候,断顿的人家总会把买五六毛钱粮食的尴尬活交给娃娃们干,大概是因为小孩子们不需要面子吧,这时候你趁机提出截流几个分分洋买米花蛋吃是不成问题的。粮票背地里一直可以当钱花,直接在商贩那里兑换东西。八十年代末就不一样了,买一斤油条,加上二斤粮票,可以买到一斤八两,简直就像是逮着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因为那时候粮食已经不再紧缺。 粮票作废时非常突然,家里积攒的几百斤供应粮都没来得及变现,损失了一大笔财富,毕竟和一毛八一斤的平价粮相比,市场议价的白面要高出一倍的价钱。 父母两手空空来到县城,收入微薄,生活艰难。奶奶跟我们生活期间,口粮紧张过一阵子,但从没饿过肚子,父亲总能从左近的农村搞到粮食。小学时,家里肉不多吃,饭桌上的蔬菜却不曾受过委屈。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大多数的家庭差不了多少,生活都很紧巴,比起那些班里交不起学费的孩子,我算是比较不错的了。西门外居住的主要是西街大队的村民,在那一片,我们属于中上等收入的家庭。 作为山西唯一的商品粮基地,运城人无疑是幸运的。成年人28斤粮食配给,六成是白面,全省独一无二。我从小就讨厌棒子面,尤其是窝窝头和水煮玉米饼,因为晋南粮油门市部的粗粮供应总是这一种,什么荞面、莜面、豆面的,压根就没见过。大米被当做粗粮一直是件很奇怪的事,通常隔几个月才能碰到一次,十分抢手,去晚了就没了,定量也很少。 农民手里倒是不缺粮食,但几乎没有货币,压在褥子下的钱,惜惶地得论毛计算。逢年过节的,没有能拿出手的稀罕物,唯有拿自磨的胎面(精粉)蒸了雪白的大馒头,中间点上个红点,然后抓紧时间拜访亲友。胎面馍不放碱,要在馍皮裂口前送出去,否则颜值大打折扣,会被亲友们认为太不讲究。 相对于粮食蔬菜,瓜果梨桃等水果是不需要凭号购买的,最早在烟酒副食门市部兜售。市场放开之后,水果便成了农民同城里人换钱的经济作物,种的多了,也就变得不那么值钱。时令季节,甜瓜三五分钱便能成堆的包圆。西瓜也时常泛滥,几块钱就是一二百斤,堆在角落,放的油娄了,人们也不惜得吃。 改革开放全面铺开以前,城镇的氛围其实很像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尽管顶层设计的本意是想通过更多的社会化分工来消灭这种现象。由于家庭收入长时间缺乏增长的预期,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在一定的范围里实现自足。理发、修车、打煤糕、盘炉子、钉家具、裁衣服、制土坯、垒院墙等等,这些活西门外的居民们全是自己干,简单的生产资料在圈子里相互借用,宛如一个小型社会。别说下馆子吃饭,就连“杨大头”杂货店一分钱的鸡爪,买的人都不多,五分钱的澡堂子就更少光顾了。男孩子懒惰,身上虱子多,经常上课的时候能眼睁睁看见从前排同学的领口爬出来。女孩子也好不到那,长发里常常生出白色的虮子。尽管这些只是少数,却也是每个班都有,我就见过邻居家把衬衣扔在开水盆里,瞬间漂起满满一层虱子的壮观场面。一个公共澡堂,不需要满负荷就可以满足整个城市的需求,足见当时消费抠唆的普遍状态。 为了更好的自给需求,我家院子里栽了多种果树,有苹果、核桃、杏和脆枣,搭了满院子的葡萄架。也种过西红柿、茄子、黄瓜等农作物,就连我三年级时出痄腮,敷贴在脸上的仙人掌都是自产的,还免费送给班里其他患者不少。 (四)硝石湖边的盐水晋南的凤凰城原本与并州龙城遥相呼应,堪称三晋名城。自杨贵妃东渡扶桑,李姓王朝便黯然失色,凤凰谷鸾凤因此出走,留下一片千年沉寂的数十里死水——硝石盐湖,更名曰"盐运之城"。从那时起,当地的饮用水一直备受盐湖的毒害,算来足有1200多年。 搬到西门外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井。西街城郊居民区地势很低,吃水也浅,家家院子里都有打井,用辘轳或压杆取水。井水清凉苦涩,不能饮用,只能洗涮浇地。夏天时栓个篮子下去,贴近水面,可以储存馒头,适当起到冷藏的作用。当地人很少扯灰布做衣服,因为淘出来的衣服硬邦邦的,晾干后盐碱泛出,一道白一道灰的,穿起来不好看,酷似非洲的斑马。洗头就更加不舒服了,又黏又涩,像是滋了胶水的墩布,梳都梳不动,必须倒些碱面再涮一遍才行。我从小就讨厌理发洗头,洗的时候,也总是用左近顺来的洗衣粉,勉强舒适一些。 七十年代末,喝的水要到巷口的"社会主义水房"去买,是论桶计量的,因此生男娃至关重要。水房由解放后从良的老窑姐看管,大概是见过大场面的缘故,对卖水的差事不怎么上心,只要盛水的桶比瓮小,能拎走就算一桶,这给当时计划生育的推广造成了很大压力。邻居家只有仨女子,却彪悍得很,每次买水都拖两根五尺长的齐眉棍排队,方便合作。那些企图加塞的扁担男为此心有余悸,老远就躲着,兵器不趁手,秩序倒也井然。 烧开的自来水比井水好些,但也是咸苦咸苦的,喝起来齁得慌。老运城习惯用糖水或浓茶待客,大约就是为了压味的缘故吧。行署管辖十三个县,只要是满口镶金牙的,不用问,指定是运城县人氏。为啥?地下水氟盐含量太高,天天饮用,不露富也不行。 水房附近有一家酒厂,半开放的,上学的时候可以从那里抄三五十米的近路,路边堆满了酒糟。酿造的酒水本地人都不喝,牌子换了四五个,时间最长时叫"关公酒",显然关公也不怎么庇佑,依然不怎么卖得动,因而酒厂一直靠卖醋维持。水质不行,怎么能酿出好酒?运城可是连需要冷却水降温的电厂都设在永济的。政府大员脑子不好使,不反思也就罢了,居然在我家西面又盲目扩建起一个新厂,结果一直荒废着没启用,基本成了西街孩子们滚铁圈、捉迷藏的乐园。 八十年代后期,随着经济实力的提升和民生工程的推进,引黄水流进了居民的水缸,咸水一举蜕变成泥浆。沉淀一个上午,泥土味就会清淡很多,漂白粉也不再显眼,虽然谈不上甘甜,但至少可以省些白糖和茶叶钱,比盐湖水经济了许多。每过一半个月,清空缸底, 冲积平原肥沃的泥土还可以挖出来和煤糕,相比以前的沙土,黏性大幅增强,真可谓是一水双得。跨入新世纪后,听说从夏县引来了正经的四角水源,分区域限时供应。日益旺盛的需求和水源短缺的矛盾激烈交锋,直接推动了当地不锈钢自动补水箱产业的蓬勃发展,并逐渐行程气候,不断向周边省份辐射。 运城自古就是国之盐区,取之不尽的硝石湖催生了四通八达的盐道,支撑着古城千年的繁荣。没见过大海的时候,溜到南城外天地相连的湖边,踩块硝石,闭眼倾听湖水涌来时"哗哗哗"的声音,很有辽东回师,东临碣石的扬鞭感。 颗粒状的食盐就像是大力水手的菠菜,蕴含着生长肌肉的神秘力量,七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不吃盐是抡不起来的。于是,元明以后,官道上往来的盐车越来越多,产"菠菜"的古镇也越来越火,"盐运之城"声名远播。盐道司八成不懂文墨,楞是换了个俗气的名字——"运城",流传下来。 现如今,池盐已经不允许食用,取而代之的是更健康的海盐。硝石湖取之不尽的硝盐广泛用于军工、化工,部分变成了洗发水、洗衣粉系列。"国之死海"也声名鹊起,吸引着千万慕名而来的游人。在肥皂粉诞生前,洗衣粉我只用"奇强",它是我家门口的运城洗涤剂厂生产的,后来叫南风化工。孩童时翻墙偷过车间的"扫地粉",少年时也曾经在那里打过一个星期的短工,还喝过七八年厂区里免费的自来水,滴水之恩,算是个回报吧。 (五)名落孙山的成绩因为半年级读了一年半,拼音和算术基础扎实,一年级的时候,成绩非常突出。第一个期末险些得到双百分,若不是语文出题超了范围,搬出个没见过的多音字(首都的"都"),早就将父母期待的"三好学生"奖状收入囊中。虽然学习没能如愿地拔得头筹,但红领巾戴的还比较早,挤进了头一批,也算给父母了长脸。二年级佩戴带过一道杠,小队长当了一年就被撤职了,理由是全班同学一致认为我行为骄傲,不能容忍。 当时的确是这样,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手插裤兜,昂首在教室里来回踱步的情景。小队长架子太大,看到谁捣蛋就立马向老师汇报,对于差等生基本不予搭理,总是以班主任的亲随自诩。早读的时候开始捣乱,笑话那些课前才恶补前一天作业的懒蛋,大声模仿一个口吃同学磕磕绊绊的语气,气得两个维持秩序的女队长使劲地把我往教室外头拽。随着功课成绩的每况日下,我逐渐被老师剔除出班干部序列。然而,学生生涯的唯一一次双百,却在最不合时宜的节点出现了。 那次期末考试,家里破天荒给买一根麻花加两个鸡蛋(吉利数,100的意思),还许下一门满分就奖励两块钱的承诺。我特别想回报父母的期待,偏偏那时候不争气,昔日风光早已不在。不得已,考试的时候,但凡不会做,或者吃不准的,就偷眼参考同桌的答案,几乎抄了个遍。谁成想,奇迹就这么诞生了,最后,偷窥者稀里糊涂得了两个一百,而作为版权所有人的同桌居然一个100都没有。因为这,我至今对她的名字记忆犹新,尽管小学毕业后三十多就没有再见过。 随后几年学了点啥,考得怎么样,实在是没印象了,只记得小升初时,学校组织过视力体检,两眼都是,升级考试在班里排在十一二名,没有被重点初中录取。 我们那时候的小学,在课程安排和教育方式上,和现在的小学差不多,唯一不一样的是,每学期都会包场很多部电影。电影基本都是小银幕的革命教育片。一般只需要是五分钱(原价一毛五),若是连续每周一部的套票就是三分。当时最感兴趣的大场面电影是宽银幕的,最差也是遮幅式银幕,票价要两毛钱以上,学校一般不包场。像《海囚》、《佐罗》、《追捕》之类的,我们想看又不舍得买票,还不好混进去,因为总是满场,检票员看管的紧,还经常半中间拿着手电筒查座。露天影院就好多了,多在是机关工厂用砖墙围起来的空地上播放。自带板凳的肯定是买了票的,趴在树上的和蹲坐在地上的就可疑了。小孩子没一个花钱的,小个子的通常跟随在大人的身后假装子女混进去,我这种超高不好混的就需要冒一些爬树翻墙的风险,或者影片开始十几分钟,看管松懈了再溜进去。 有一次在南街的大修厂看《从奴隶到将军》,巷子里一同去的十几个孩子被看门的两个家伙盯死了,混不进去,玩过一次调虎离山。就是两个仗义的哥们,赤裸裸在看门的眼皮底下爬墙,以掩护大部队趁乱溜进去。影片开演后,我们再悄悄绕到银幕后边,把后墙外爬上大树的英雄接到墙头,再叠罗汉地放下来。 小学毕业前,运城只有两个电影院,半个月也就一部片子循环放,电视就好多了。《铁臂阿童木》,每周六两集更新,都是孩子们找有电视的地方聚在一起,边看边交流,还有《森林大地》,也特别受班里的同学喜欢。但是,学校里谈论最多的还不是这些日本鬼子的动画片,而是收音机里刘兰芳的《岳飞传》和孙敬修爷爷的《西游记》,很多人上课都不安心,只等着中午放学赶快回家听广播。 五年的小学生涯(确切地说是六年半,还有一年半的半年级),没吃过啥苦,没干过重活,也没学下啥东西。西街小学毕业后,我被莫名其妙的分进了另一所"小学",在那里,又稀里糊涂的混了三年,领到了一张初中的毕业证。 离家东南500米的南街,有一所当时全市最烂的初中,中考升学的百分率,常年不足两位数,甚至有两年推了光头。教育局忍无可忍,几年后停止了招生,把它降格为小学。这所学校就是我上初中的学校——南街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