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木假山记苏洵木之生,或蘖而殇①,或拱而夭②。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③。其最幸者,漂沉汩没④于湍沙之间,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啮食⑤之余,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濆⑥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则疑其有数⑦存乎其间。且其蘖而不殇,拱而不夭,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所材以及于斧斤,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然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见中峰魁岸踞肆⑧,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庄栗刻峭⑨,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⑩决无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注释】①或蘖(niè)而殇:有的刚发芽就死掉了。或:有的。蘖:树木发芽。殇:未成年而死。②或拱(gǒng)而夭:有的长到拱把粗被砍伐摧折了。拱:指两手合围那么粗。夭:砍伐,摧折。③斧斤之患:指树木被砍伐的祸害。斧斤:斧头。④汩(gǔ)没:沉沦,埋没。⑤激射啮食:这里指被水冲击侵蚀的意思。⑥荒江之濆(fén):大江涌起的高浪。这里指冲击树木的大江涌流。濆:水边。⑦数(shù):自然之理。旧时常把它作为“运数”“命运”的代名词。⑧魁岸踞肆:魁梧壮大地傲然蹲坐着。魁岸:魁梧,壮大。踞肆:放纵地蹲坐着。⑨庄栗刻峭:庄重坚实而又高峻陡险的样子。庄:端庄,严肃。栗:坚实。刻峭:形容地势陡险。⑩岌然:高耸的样子。【翻译】树木的生长,有还在幼苗时便死了的,有长到两手合围粗细时而死了的。有幸而长成可以用作栋梁的,也就被砍伐了。不幸而被大风拔起,被流水漂走,有的折断了,有的腐烂了;幸而能够没有折断,没有腐烂,便被人认为是有用之材,于是遭受到斧头砍伐的灾祸。其中最幸运的,在急流和泥沙之中漂流沉埋,不知经过几百年。在水冲虫蛀之后,有形状好似山峰一样的,就被喜欢多事的人拿走,加工做成木假山,从此它就可以脱离泥沙而且避免斧砍刀削的灾难了。但是,在荒野的江边,像这样形状似山峰的树木有多少啊,不被好事的人发现,却被樵夫农民当作木柴的,哪里数得清呢?那么在这最幸运的树木中,又存在着不幸呢!我家有一座三个峰头的木假山。每当我想到它,总觉得在这中间似乎有命运在起作用。况且,它在发芽抽条时没有死,在长成两手合抱粗细时没有死,可用作栋梁而没有被砍伐,被风拔起,在水中漂浮而没有折断,没有腐烂,没有折断腐烂,却未被人当作材料,以至于遭受斧头的砍伐,从急流泥沙之中出来,也没有被樵夫、农民当作木柴,然后才能来到这里,那么这里面的理数似乎不是偶然的啊。然而,我的喜爱木假山,不光是喜爱它的像山,而是还有感慨寄寓其间;不仅喜爱它,而且对它又有敬意。我看到中峰,魁梧奇伟,神情高傲舒展,意态气概端正庄重,好像有什么办法使它旁边二峰倾服似的。旁边的两座山峰,庄重谨慎,威严挺拔,凛然不可侵犯。虽然它们所处的地位是服从于中峰的,但那高耸挺立的神态,绝然没有丝毫奉迎依附的意思,啊!它们是令人敬佩的呀!它们是令人感慨的呀!【赏析】苏洵的散文纵横捭阖,老练简奥,既有《战国策》的雄放,文兼《韩非子》的峭劲,为宋代文坛开了生面。他写文章力求“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踪”(曾巩《苏明允哀辞》),不抄袭旧说,敢于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苏洵的家中有一木雕的假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木假山记》就是由此生发感慨而作的。他从木假山联想到树木的遭际,又由此而联想到当时的社会情状,“疑其有数存乎其间”。本文是篇绝妙的小品,全文托物寓意,小中见大,反映了封建社会对人才的摧残,赞美一种巍然自立、刚直不阿的精神。文章的标题是“木假山记”,但作者并没有泛泛地交待木假山的制作经过,也没有刻意描绘其精美绝伦的雕刻艺术,而是借欣赏木假山,触景生情,展开想象,抒发感慨,阐述事理。文章一下笔先给我们写出了树木的不同命运:有的刚刚发芽就过早地死去;有的刚长到拱把粗便也过早地被砍伐摧折;有的有幸成材,又被采伐者随便剪除掉。这些说不完的众多天灾人祸,使树木无处躲逃,不知毁掉了多少树木。不幸之中的幸者,再遭受各种折磨后,有的其形“仿佛于山者”,“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而像这样的幸运者是极其稀少、极其偶然的。有“形”之木经过重重厄运被造成假山形状,供人欣赏,确属幸运。更有许许多多的大材,未被发现,却被“樵夫野人”砍去当柴烧掉。这样看来,树木要活下去,要成材,是极难的;要逃脱厄运也是极难的。作者以极其复杂的心情来写树木的遭际,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文章字面上是写树木,其实字字句句都在写人。苏洵是有政治抱负的人,他说他作文的主要目的是“言当世之要”,是为了“施之于今”。在当时的社会,苏洵和广大知识分子的命运有类于此。在那个人才受到压制的社会,不知有多少知识分子处在厄运之中,有多少有用人材被无端毁掉。偶尔有一个半个被“好事者”看中了,取用了,“强之以为山”,但也是被用来做成木假山式的装饰品,供人装饰其门面。作者借写树木的遭遇,写出了知识分子的遭遇。他把当时知识分子的命运,借着树木的命运写了出来,较之直写人的遭遇更为自然,更为感人。作者由家中的木假山的三峰,“疑其有数存乎其间”,继而又推想开去,揭示出“则其理似不偶然也”,进一步增强了文章的批评力度。清代学者沈德潜评论这篇文章时说:“前以不幸归本‘数’字,后从‘数’字转出‘理’字,极变幻中自成章法。”这话说得极为准确。在当时弊病多端的社会中,“天数”是难以改变的,但作为一个人,能够保持自己的品格是很重要的。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由写树木的遭遇,转向写木假山,借写木假山山峰的品格来写人的品格,表达自己对高尚情操的追求。木假山放在高雅的场所,供人们赏玩,苏洵所赞赏的并不是它的端庄峭拔,而是木假山所表现出来的精神。“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作者“爱之”、“敬之”,不但但是它的匠心独运的雕刻艺术,而更在于爱山的中峰的“魁岸踞肆,意气端重”,爱其旁之二峰的“庄栗刻峭,凛乎不可犯”,这是一种傲岸不屈精神的体现。作者特别强调旁之二峰,作为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中的一部分,其势是“服于中峰”的,然而却有自己独立的品格,“岌然决无阿附意”,表现出不卑不亢的姿态、精神。这正是作者“爱之”、“感之”、“敬之”的原因。他们所表现出的高尚品格,也可以说是苏洵自己的思想品格的写照。曾巩在《苏明允哀辞》中说:“明允每于其穷达得丧,忧叹哀乐,念有所属,必发之于此;于古今治乱兴坏、是非可否之际,意有所择,亦必发之于此;于应接酬酢万事之变者,虽错出于外,而用心于内者,未尝不在此也。”苏洵为文,随遇而发,这篇《木假山记》,他从木假山联想到树木的遭际,又由此而联想到一些社会情状,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感慨,体现出自己不与世俗同流的秉性,无论从思想性还是从艺术性上来看,都可以说是他的独具特色的一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