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张二棍,还是八年前在中国诗歌流派网,因为他的诗很有个性,也具有很强的辨识度,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张二棍,本名张常春,山西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 1982年生于忻州市,山西大同217地质队职工。常年跋山涉水,游走在荒凉与清贫的社会底层。 2010年开始写诗,2012年和2013年,作品专辑两次被《诗歌周刊》特别推荐,2014年4月被选为《诗歌周刊》2013年“年度诗人”(首届),从而成为《诗歌周刊》第104期封面人物。 愚公怀着深仇般,移走的那座山 又在此时、此地 如一道紧箍,为难着我 没有谁,容许我 成为下一个,不知疲倦的愚公 没有谁愿意,提供一处大地广袤 而人群稀少的原野,接纳一座 被羞辱过的,百无一用的荒山 愚公啊,荒山啊,这折磨着你们的无用 也正折磨着我。我无意做一个 疲惫的愚公,也不想成为一座 命运叵测的荒山。这些年 我不舍昼夜,研习着搬山法 只求摆脱这遗世又困厄的无用 这丧家犬般的无用。我不想 既是,笨拙而无用的愚公 也是,沉重而无用的荒山 我不愿目睹,我这苦命的一生 都在徒劳地,搬运着自己的艰辛 所有的母亲,从一块块田地里 耕作归来,集结在我们的屋檐下 一个二十多岁的母亲,在烧柴熬饭 一个三十岁的母亲,抱着我哺乳 一个四十多岁的母亲,捶打着一捆豆荚 一个五十多岁的母亲,满头白发 推着一辆平车,上坡,喘气 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静静躺在土炕上 生病,吃药,一次次挣扎着 想要坐起来。最后一个母亲 瘦得像一张纸片,昏迷在那儿 我们一声声喊着你,想一岁一岁 把你喊回来。可你却 一声不吭,一口口咽着气 仿佛,要用尽气力,把清贫 又多病的一生,吞咽回 单薄的身体里我太喜欢那些孩子们了 他们是如此擅长,用一个个 小游戏,制造出连绵不绝的惊喜 我太喜欢那些简单的游戏 赢了的快乐,输了的也快乐 我太喜欢他们的输赢了 ——明明是占领一堆沙子,他们说拥有了城堡 ——明明只赢了几枚绿叶,他们说获得了勋章 既不能尾随一只受惊的昏鸦,返回到 冷峻的树梢上。也不能随一头 迟缓的老牛,返回到四处漏风的栅栏中 天就快黑了,田野里只剩下我 踉跄独行。我是一团 跌跌撞撞的鬼火,来人间省亲 却一步也不敢,在灯火辉煌的地方 穿行。我怕亲人们,哭着辨认出我 更怕,他们说说笑笑,没有 一个人,认出我 和邻居的老太太,隔着墙壁 一起生活。往往是她的电视机 响起,我正在翻看一本黑白 人像摄影。她炒菜的时候 我已醉醺醺躺下。今天又听见 这个独居的老人,断断续续哭着 诉说着。我听见了 一些不该听见的。那也许 是她一生的隐痛 现在,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在隔壁,一层层剥着自己的伤口 我为我的听见,而愧疚 她仿佛在说我,仿佛我就是 她口中,那个不肖而早逝的儿子 我隔着墙壁,与她相依为命 我一声声听见了,自己的 不堪,和活该 却无法冲过去 道一句歉,磕一个头 《搬山寄》 张二棍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我喜欢读二棍的诗,因为有良知且自省,不做作又充满质感,让人读着读着想流泪,不觉间怅然若失,若有所悟,又像有所得,这大抵源于他的诗根自于苦难的大地与孤独的生活。 正如他在诗集《搬山寄》自序中所言: 那些年,我行迹于荒村野店之间,出没在山林峡谷之中,看到了太多愚昧和荒诞的事,也见证了无数人间的暖意与良善。可这一切,身边却没有人可以倾诉。这无人倾听的一幕幕、一桩桩在心头堆积着,幻化着,最后在我快要30岁的时候,不得不把自己每一天的耳闻目睹,经过头脑澄滤,再落在纸上,就是所谓的诗吧。 我想用一行行文字去流露、记录、抒发那生活中的过往,我想让这柔弱的生命在空茫的人世间留下划痕,我想让千山万水之外的人知道我曾光临过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于是,我的写作开始了。一个人在他快要三十岁,已经参加工作很多年的时候才徐徐展开自己的写作,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所幸,我已经有了足够的阅历,有了不妄自菲薄的勇气,也有了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气量。 也许,恰恰相反,我还残存着一个农村孩子的自卑,我还无法释怀遭遇过的嘲笑与羞辱,我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自吹自擂,我仍有太多恶劣的品行与低俗的爱好。我在现实中没法拯救这个泥淖中的自我,只好用文字与现世的自己决裂,去安放自己的理想,去成全这个梦幻泡影般的魂灵。 而我的写作,自此发轫。也许无关灵感吧,只是冲动。 尘世间,那么多喜剧如同天使,那么多悲剧宛如恶魔,这些形形色色、光怪陆离、千差万别的人、物、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纠缠着萦绕着,而我像一座巨大的舞台般,独自表演独自欣赏,独自喝彩又独自黯然离场。我越来越害怕这繁复的冷清,这喧嚣的孤独。我希望,有人能够和我分担这脑海里的一切。于是,我在适当的时候,逐一把那些我无法承受的,不敢独享的,用诗歌的方式讲出来。也许,很多时候,我的诗歌是一场更糟糕的表演,一次更违心的撒谎,一把更血腥的匕首,一条更荆棘丛生的野径。可我还是想用心,再用心一点,把自己的诗歌缔造成一杯更醇厚的甜酒,一只更婉转的云雀,一把更称手的拐杖,一座更芬芳的花园。我想用自己诗歌之中所谓的爱与悲悯,来化解人间的戾气、愤怒、怨怼、仇恨…… 我把一次次伏案,当做一次次穿梭与远游。在或漫长或短暂的写作里,我时而穿街走巷,时而翻山越岭。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货郎、樵夫、杀手,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条恶汉、奸臣、罪人…… 所有的经历,所有经历中微妙的差别,正在修改着我们的一生,也修正着我们一生的写作。我的文字,注定有一天会遭遇别人的遗忘甚至唾弃。写作,也许从来就是一件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的事。可如果我不去试着挡车,不去试着撼树,我的消逝将是一件更加微不足道的事。我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恍若虚无,我不想让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被自己日复一日的庸常慢慢抹杀。我借用诗歌,来述说自己经历过和目睹过的众生世相,我借用诗歌,把自己固定成白纸黑字,来抵御这日渐逼近的衰老。文学本身就是羸弱的,何况它的关怀。文学远远没有一个新闻,一笔善款,能提供给人们现实的帮助更多。但我们的书写为什么还在前赴后继?我想,文学的功用,从来不是当下、今天,甚至我们不会知道某时某刻,帮助到某人。文学,更多的时候,是解决自己的疑惑,解放自己的天性,解构自己的命运,解释自己的灵魂。那么,当我们用文字让自己干净、透明、彻底了,就相当于给读者提供了一面镜子,一个法器,一张明信片。他读到我们的文字,就会知道,也曾有人有一些情绪,有一些想法,和他如此贴近……甚至,那就是另一个他出现在另一个时空里,用着另一个人的身体,过着另一种生活,但却拥有一样的悲欢离合。 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是幸福的、快乐的,而不是疼痛的、卑微的、血淋淋的。我知道许多人被理想支撑着又被欲望吞噬着,我知道许多人的向往与恐惧,我知道许多人汗珠滴落下来的重和从脚手架上飞下来的轻,我知道恶习与美德。我知道,那么多人也有割袍断义,也有千里走单骑,他们也有各自的长恨歌、出塞曲……我们,不也是这样的境况和际遇,不也一样过着这样的每一天么。所以,我不得不去写这一切,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真实存在的现世,也是我写作的源泉。所以,我愿意用一首首诗歌,去复述和呈现这一切。我能做的,就是如何用自己的文字,去伪存真,让每一粒文字都携带着我的体温与心跳,给自己一点温暖、一点告慰、一点劝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