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所谓“庄子思想的当代性”,是指庄子思想在每个时代的意义、作用和价值,而不仅仅是指 它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意义。庄子的思想,正如一切伟大先哲的思想一样,具有深刻的当代性 ,在每个时代都激起思考,引起共鸣,激发出思想的火花。其所以如此,在于庄子所提出的 问题是人生最根本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每个时代的人都会遇到、都无法回避的终极性的问 题;而庄子所提供的独特答案令人深思。它在每个时代都引燃了思想的火炬,因 而活在每一个时代之中。
关键词 庄子 当代性 庄子问题的当代意义 他者的魅力
1.关于思想的当代性
所谓“庄子思想的当代性”,是指庄子思想在每个时代的意义、作用和价值,而不仅仅是指它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意义。庄子的思想,正如一切伟大先哲的思想一样,具有深刻的当代性,在每个时代都激起人们的思考,引起人们的共鸣,激发出思想的火花。其所以如此,在于庄子所提出的问题是人生最根本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每个时代的人都会遇到、都无法回避的,换句话说,这些问题是终极性的问题;而庄子所提供的独特答案则无法不令《庄子》的读者深思。崔宜明有句话说得好:“真正属于智慧的东西,其实根本没有陈旧之虞,它必然历久而弥新,永远投射出照亮这个世界的理性之光。”②(注:崔宜明:《生存与智慧——庄子哲学的现代阐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页。庄子的思想就是这样的思想,它在每个时代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是它具有当代性的原因。
然而,庄子在我们这个时代的遭遇却有些不同,那么多的研究著作和论文,几乎总是或多或少地予以否定,即便有一些称赞也是带着勉强的口气,或者只是对其枝节的肯定,而总体上还是否定,说他消极或反人类等等。WWw.133229.CoM就连刚刚说过上面这段话的崔宜明也这样说:“先秦思想大师们对世界的理解方式,从具体理论命题的层面说,很多已相当陈腐了,以致成为我们今天的‘问题’,成为我们必须摆脱、扬弃的历史重负。”②那么,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庄子的思想是不是就失去意义了呢?我们这个时代是否真的光辉灿烂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先哲的思想显得暗淡无光了呢?恐怕不是。如果先秦思想大师的命题还是今天的“问题”,那就说明它们还没有过时;如果已经没有问题,那才是真正过时了。
在我们的观念里充满了的是进化论,其在对待历史和文化遗产方面表现为历史进步主义,越是往后的就越进步,而对于前人,我们常常轻蔑地称之为“古代”。历史进步主义必定伴随着另一个方面,这就是历史虚无主义,即总是厚今薄古,甚至是否定古代。于是,人们便拿着今天的概念——实质是来自西方的概念——去衡量古人,以此来表明我们今天的“进步”。
一谈到尊崇先哲,有人就会担心“复古”或干脆指责为复古。在我看来,复古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虚无主义。因为,无论怎样复古,都不可能恢复到古代,而在复古的过程中很可能会导致中国的文艺复兴,如同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那样,这个运动的宗旨就是要复兴希腊文化,但其后果却是新文化的诞生。西方哲学家们,几乎每一代人都重新回到古希腊,比如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西方哲学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倒退,反而推进了哲学的进展。而虚无主义却不可能有任何积极的结果,它否定掉了传统,便失去了立脚之地,一种没有根的“思想”不可能存在下去,它没有存身之处。这样的所谓“思想”只能是惟我独尊的独断论,既然是独断的,也就不可能有创生新思想的能力。
一种思想,只要它所提出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而且还能够激起后人的思考,就没有过时,庄子思想就是这样一种思想。这除了庄子思想本身的魅力以外,还在于现今人类所面临的问题与两千年前并无实质不同,甚至更加严峻。这也就是说,庄子所提出的那些问题至今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对于我们而言亦然还是问题。这样,庄子的思想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我们不能不说,与庄子那个时代相比,人类至今还没有学会怎样本真地生存,还没有文明多少,甚至可以说今天的人类仍然是一种低级动物,这里只需列举一条理由就足够了:他还没有学会怎样与自己的邻居或他人相处,互相残杀或欺压。这样一种动物能够说是文明的动物吗?在许多方面人类远远不如一些普通动物更文明。而人们争斗的原因亦然是庄子早就指出过的,不过是名、权和利,人们依然是这些东西的奴隶。而庄子在两千年前就早已指出,这些东西都是束缚人的枷锁。如果把这些枷锁当作是目的,那就完全错了。然而人们却宁愿生活于这种枷锁之中,为了进入这枷锁而不惜生命,他们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忘记了,那么他们的生活还有什么价值呢?尽管我们不能放弃这些东西,但是如果把它们看得高于生命,那么我们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庄子的批判不只是对他那个时代的批判,而是对整个人类的批判,因此这种批判具有普遍意义,在今天同样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2.庄子思想的当代意义
庄子所教导于人类的,并不是什么出世,而是要真实地活着,活得像个真正的人。为此,必须摆脱那些虚假的东西,不把虚假的东西信以为真,不把那些对人有害的东西当作是有益的。庄子所呼唤的是人之野性,亦即人的本真之性。只有抛弃那些功利的目的和行为,人才能够摆脱各种人为枷锁的束缚,人的本真之性才能够得以恢复,人才能够进入自由的境界。这或许也是庄子为什么如此激烈地反对孔子的原因。庄子看到了仁义礼智之类所潜在着的危险,这些东西一旦成为一种制度,成为社会规范的标准,就会失去它本来的意义,成为一种外在化、形式化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它就成为虚伪的东西,这时人的真性就隐没了。同时,它也隐藏着为人利用的危险,谁能够说仁义道德不是变形了的权力呢?人的本真之性是不能用任何规范去束缚的,即使这个规范是高尚、善良的,因为人的本性超出了任何规范之外,任何概念、认识都不能加以概括,若要用人为的道德和制度去规范它,那就如同被驯服的马一样,人就只能生活于畸形的、丧失了天然本性的生活之中。而天然的本性也就是任性而为,无所刻意,渴则饮,饥则食,如此而已。与在各种规范中形成的人性相比,这种本真之性就是野性,亦即自由之性。一匹丧失了野性的马那还是马吗?那只能是为人驱使的奴隶!
这禁不得使我们发生这样的疑问:究竟是一个规范少的社会更文明,还是一个规范多的社会更文明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假如一个社会只有很少的规范或者几乎没有规范,那就说明这个社会的人心还是比较纯白的,人们的行为多出自天性,所以无须多少约束;而如果一个社会需要无数的规范去约束,那就表明这个社会中的人们已经从根子(即人心)上变坏了,只有强暴的约束才能够使之合乎“道德”。这两种社会中的人们,谁更自由,谁更纯真,是明摆着的。
庄子所一再描述的至德之世和真人,所表明的就是人的本真之性。那些真人并不是后来有些人所理解的“神仙”(无论是神仙家们还是批判者们所谓的“神仙”),而是隐喻着人的本真之性。“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何谓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逍遥游》)这里所描述的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它所寓意的是超出了一切日常规范束缚的人的本真状态,是不能用日常的思维去看待的,就是说,不能把这些描述当作一种事实来理解。当一个人达到这种境界的时候,人们日常所用的那些价值判断也就失去了作用,因为这种境界远远地超出了日常的视野。
庄子常常用“浑沌”来描述这种境界。从根本上说,人的本真之性也就是人尚未分化的无知状态,或婴儿状态,而在人类社会的历史中则是人类的初始状态,即庄子常说的“至德之世”。处于这种浑沌状态中的人们是无我的,因而没有纷争,也不知道纷争。他们的心灵纯白无物,只凭着天性任性而为。一个自觉的人应该追求这样一种状如婴儿的境界,一个这样的人能够“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大宗师》)他就像醉酒者一样无所畏惧:“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达生》)。一个忘我的人才能够得到一个全我。
为什么要复归于婴儿?为什么要保持浑沌状态?在于这种状态具有不确定性,只有不确定性才具有强大的魅力。其魅力在于尚具有可变性、未知性,因而具有神秘性、冒险性。越是初始的状态就越具有可变性,具有着更多的可能性;而越是成熟的状态其可能性就越少,就越来越不具有可变性了。当人处于一种确定性中的时候,则现在就可以看到遥远的未来,那就没有意思了,这实际上等于没有未来。而当事物处于确定性的状态时,便只有死亡一条路了。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齐物论》)事物的分化意味着它的成熟,而其成熟也就意味着它的死亡即将到来。随着事物的分化和成熟,其可能性就日益减少,越来越没有别的可能性了,最后只有死亡这一种确定性。父母都渴望着自己的幼儿尽快长大成人,可是,这成长的过程同时不也是一个死亡的过程吗?他成长了多少,也就死亡了多少。从这个意义上说,得即是失,当我们得到了全部的人生的时候,也就失去了全部的人生。
这种不确定性的魅力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是随处可见的,实在具有着深长的意味。当事情处于原始的、尚未分化状态的时候是其最自然、最真实、最富于生命力的状态,当它走出这一状态的时候,也即当它走向成熟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死亡。
儿童尚处于“浑沌”之中,其心灵还处于模糊、朦胧状态,“我”还没有明确产生,与世界、与他人几乎是融为一体的。他天真而淳朴,具有最强大的生命力。随着智慧的发展和生理上的成熟,他越来越聪明,心灵变得越来越清楚,他与世界、与他人的距离和冲突也就随之发生了;他的生命力也随之越来越弱。当他对人生的事情都已明了,他的人生智慧已经成熟的时候,生命的意义就已经丧失了,人生的种种美好也没有了,除了等待死神来收获它的果实,便无事可做了。浑沌的状态也可以说是“无”的状态,即具有不确定性,浑沌没有面目等器官,所以尽管他存在着,但却没有具体的形状,似乎又是没有存在。事物初期的存在状态也是这样,是个“无”。比如植物的种子就是“浑沌”,它似有似无,说它是“无”,但它却存在着;说它是有,但还没有展现出具体的细节。儿童也处于这样的状态,他虽然已经存在了,但是他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是不确定的。
事情的这种似有似无的状态是最有魅力的。人们之间的爱情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就是由于它处于这种浑沌状态之中,而人们对家庭的失望则是由于这种状态的丧失。“浑沌”状态的魅力来自于它的不确定性,由于一切都还是没有眉目的,都处于朦朦胧胧之中,所以在人们心中尚存在着巨大的想象空间,从而产生诗意的憧憬;而且这种不确定性使人对未来有一种神秘感,当人们在这种处境中的时候,还会体会到一种冒险的快乐。爱情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由于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因此人们就努力想去抓住它,使它成为确定的东西。家庭就是这种努力的产物。然而,当人们进入具有确定性的境域时,便发现确定性是没有吸引力的,它是机械的、整齐划一的、沉闷的,因而是缺少生机的,因为它失去了不确定性或可能性。在这种状态中,一切都展露无遗,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按部就班,一开始就知道结果,从现在就可以看到未来。
人们的创业过程也是这样,最初处于浑沌状态,所以这个时候是最有魅力的。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和听到,那些功成名就的人最喜欢谈论的不是他们现在的富有和权势,而是他们创业时期的经历和故事,是他们所经历过的苦难和冒险的经历,其原因就在这里。在这种初始的状态中,他们憧憬着未来,描画着美好的蓝图,充满了勃勃生机。从事经济活动的设想着有了钱以后怎么办,从事政治活动的人则设想着夺取了天下以后去建设怎样一个社会。但当理想真地实现了的时候,理想就破灭了,因为理想化为现实的时候常常意味着灾难,即使没有灾难,也远没有原来想象的美好,原因就在于它成为了现实,成为了既定的东西,没有想象的余地了。
在政治和经济方面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例子。那些打天下的时候齐心协力的英雄们,曾经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但在取得天下以后往往会成为敌人,他们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最后却死在了自己弟兄的手中,没有死在夺取天下的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所夺取的天下里。那些曾经团结一心、共同奋斗的人们,常在事业蒸蒸日上、日进斗金的时候分崩离析,成为仇敌。有的夫妻,在贫穷的时候曾经恩恩爱爱,发了财以后则反目成仇。其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创业的初期没有什么可分的利益,而事业成功之后就产生了利益的分配问题,公平与否的问题也就随之产生了,人们之间的争斗也就不可避免了。有了“分”,就有了彼此,有了彼此,人们之间的疏远就会产生,而过去的那种真诚的友谊、无私的合作、相互的信任,也必定会像浑沌一样死去。孔子所说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真切地表明了这个道理,人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没有什么可分的东西,当然也就不存在分配不均的问题;而当有了可供分配的东西的时候,均与不均的问题就出现了,而且永远不会出现所有人都认为分配公正的情况,总会有人认为分配不均,争斗则必然要产生。“浑沌”之所以美好,在于它提供了想象的余地,处于浑沌时期的人们能够纯白无私地团结一致,就是由于这种未来的、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的理想性的东西的存在,一旦这种东西不存在了,浑沌中的美好也就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