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形态究竟怎样理解,应当用什么名称来表达它?在马克思主义者内部,这曾经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因为无论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论著和教科书中还是在有关党政文件中,都明确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过去也有一些西方学者表示他们并不笼统反对马克思的哲学,但反对用辩证唯物主义来指称它,理由是辩证唯物主义不是马克思本人的学说,而是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强加于马克思的。这些西方学者中最有代表性、并最为中国学界熟知的有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胡克和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也们的这类议论当时被当作对马克思主义的歪曲和攻击而受到我国哲学界的坚决驳斥。
然而,最近十多年来,随着对长期以来曲解马克思主义的各种思潮、特别是“左”的思潮的反省和批判,哲学界也在认真检讨和总结过去在这方面存在的种种片面性,其中包括那些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名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所作的各种曲解或误解;对外开放政策的实行也使大家得以更多地接触到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新材料,特别是过去未正式完整翻译出版的马克思本人的一些重要哲学著作从而大大扩展了人们对马克思哲学的认识的视野;同一时期国内西方哲学研究、特别是对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处于同一时代的现当代西方哲学研究的重大进展也为哲学界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了更广阔的背景;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当代形态的邓小平理论在指导我们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事业中所显示的伟大力量更是促使人们进一步突破以往哲学教科书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框架,更加关注现实生活和实践。
这一切都使人们感到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来意义和它的理论形态(包括马克思本人的理论以及后来的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所作的发展)都有必要重新加以思考: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否只能说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如果是,又怎样将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赋予它的意义与后来它被教条化和僵化的意义区分开来?如果还可以作其他表述,又怎样具体表述?这些不同表述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关系又怎样?至于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者如何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更是需要专门研究的问题。对这些问题,哲学界近些年来一直在认真讨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来意义和理论形态(包括它们的指称)的回答就形成了几种不同见解。除了原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外,还有实践唯物主义、实践哲学、类哲学等提法,另一些专家则试图用人学、生存论等理论来对之作出解释。各方都对自己的观点作了较具体和详细的表述,但彼此之间有时似乎缺乏充分理解,因而远未达成共识。这其实也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不仅是复杂的理论问题,而且具有极为重要的实践和现实政治意义。要妥善解决它们,既要有突破旧的过时的理论框架、提出具有创新意义的见解的理论勇气,又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则,防止出现新的偏向。一些人提出的新见解可能是对过去被僵化和教条化的理论框架的突破,但也可能被持不同意见的人怀疑为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则、或者说其本来意义的偏离。对此人们的具体认识一时难以完全一致,需要不断进行多层次、多视角、多方面的探索。在这方面任何一方都应善待不同意见,更不要简单地以政治评判代替哲学理论评判。
重新学习、领会和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不仅是马哲界的任务,也是一切信仰马克思主义、愿意把代西方哲学是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处于同一时代的哲学,无论从对本学科有更为深刻的理解来说还是使本学科研究更好地为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服务说,本学科的研究者都应当同时认真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哲界探讨的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来意义等问题也是西方哲学研究者应当认真研究的问题。正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在西方哲学发展的大背景下产生和发展的,无论是就其所取得的进步或受到的扭曲说,都与西方哲学本身的状况以及对西方哲学的研究状况密切相关,因此在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揭示它的本来意义上,西方哲学研究者可以以自己的方式作出贡献。笔者正是抱着这种态度近年来较为关注西方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比较研究,其中包括重新认识马克思对西方近代哲学的批判继承,企图由此对当前我国哲学界所讨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来意义及其理论形态问题也作出一些思考。
从马克思对西方近代哲学、特别是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等人的批判继承的方向,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出他自己所要建立的新哲学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马克思所肯定的思想理论当然会为他在建立自己的哲学时借鉴和利用、或者说继承,但并不表明它们一定会成为马克思哲学中最重要、最关键的内容,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种实现了哲学上的革命变更的哲学不可能是对原有哲学的简单继承,而必然具有根本性变更意义的理论创新。至于马克思所否定的思想理论、特别是那些为他尖锐批判过的思想理论,显然会被他排出于他本人的哲学之外,更不可能成为他的哲学中的主要内容。如果这种推理能够成立,如果我关于马克思对以往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批判继承的说法也能够成立,a那末对于马克思本人的哲学的理论形态和真实意义大致可以提出如下几点设想:
第一,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有机统一的哲学,可以称为辩证唯物主义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但也可以有其他名称。
作为对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唯物主义和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辩证法的批判继承马克思的哲学必然是一种既坚持唯物主义、又具有辩证法特征的哲学。但它并不只是上二者的批判继承更不是上二者的简单综合。马克思在哲学上的变更之具有伟大的革命性意义,在于他在对全部以往哲学批判继承的基础上作出了具有根本性的思维方式变更意义的创新,后者主要在他把社会化的人(或者说处于现实社会关系中的人)的生活和实践当作他的全部哲学的出发点和基础,对以往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中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都作了根本性的改造,不仅将它们有机地统一起来,而且作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发展。这使他不仅克服了包括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在内的近代哲学家由于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分离开来在哲学理论上必然存在的各种片面性和局限性,实现了哲学理论发展上的质的飞跃;更重要的是,正是由于这种统一立足于现实生活和实践,从而使他的兼有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特征的哲学能与人们的现实生活和实践密切地结合起来,实现了从理论(认识)到实践的飞跃。这种哲学的使命不只是解释世界,更重要的是改造世界。马克思的哲学之被认为是无产阶级世界观的理论形态,就在于它与无产阶级的现实生活和实践、特别是他们反对资本主义制度、建立新的社会制度的现实斗争紧密联系在一起。
马克思的哲学既是一种彻底的唯物主义,又是一种革命的辩证法;既是一种体现了时代精神的精华的完整的哲学理论又代表了现实社会发展的前进方向,体现了无产阶级改造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实践的需要。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现代唯物主义”、“新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历史观”、“历史唯物主义”等名称下所指称的哲学正是将彻底的唯物主义和革命的辩证法有机统一起来、将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统一起来的哲学。尽管马克思本人没有使用过辩证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种名称只要这种名称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赋予他们的哲学的上述含义,那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把马克思的哲学称为“辩证唯物主义”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显然是有充分理由的,这也正是这一名称得以流行的根本原因。
然而,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中出现过一些偏离、甚至完全背弃马克思主义的思潮,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左”的思潮。这些思潮在哲学上往往打着“辩证唯物主义”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旗号,实际上却偏离了(至少是在某些方面偏离了)马克思哲学的真实意义。这种偏离的最突出的表现,是按照马克思所批判和超越的近代哲学思维方式来解释马克思的哲学。例如马克思强调对事物、现实要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而他们却只是将其当作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这样就把马克思的基于人的实践的唯物主义扭曲为旧唯物主义者的单纯自然主义的唯物主义;马克思通过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而超越了具有明显的独断论特征的体系哲学,而他们却仍然试图去建构关于整个世界的无所不包的体系,事实上仍把哲学当作科学的科学。马克思强调他的哲学最关注的是改造世界,而他们却停留于解释世界,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作体系哲学也正是使之停留于解释世界的表现。
正是由于“左”的思潮对“辩证唯物主义”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往往偏离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际所是,败坏了这个名称的声誉,因此最近20年来,一些哲学家在清算“左”的思潮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影响时,很自然地想到要对原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概念加以重新思考,甚至设想是否可以采用其他名称来指称马克思主义哲学。我想,不应当简单地把这种思考看作是否定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更不应当简单将其看作是背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潮。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家都是为了探讨如何更好地排除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扭曲,以便对它的实际所是有更为深刻的认识。既然马克思本人没有使用过“辩证唯物主义”(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个名称,而往往是使用过“新唯物主义”、“实践的唯物主义”、“唯物史观”等名称,那至少表明辩证唯物主义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专名人们还可以用其他名称(至少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使用过的那些名称)来指称它。
同样的道理,既然“辩证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概念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将彻底的唯物主义和革命的辩证法有机地统一起来、将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统一起来这个基本含义,而且经过列宁等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和许多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倡导和使用,已被广泛采用并已在不同范围得到确认,那我们也不能因为“左”的思潮对这种名称作了扭曲或者使用过这种名称的人后来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而笼统地将其否定。
是否坚持和维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标志在于是否坚持和维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精神,而不在于使用了什么名称。持不同观点的人们对同一个名称完全可以作出极不相同的具体解释。并非使用了辩证唯物主义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名称的就是坚持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我们不要忘记极“左”思潮是怎样在这种名称下背离马克思主义的。同样,使用其他名称来指称马克思主义哲学也并不一定能更好地表达马克思主义哲学它们同样可以解释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际所是格格不入的东西。例如,如果对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概念作出偏离唯物主义基础的解释(例如离开人与自然和社会的交互活动、特别是生产活动来谈论实践)那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称为实践唯物主义也同样会陷入脱离客观实际的唯心主义,从而偏离马克思主义哲学。因此,我们应当特别认真研
究的是如何作到更好地领会、把握和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精神实质。究竟使用什么名称较好当然也可讨论,但这毕竟不是原则问题,不应以使用什么名称来作为是否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分界线。既然辩证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名称曾长期被普遍认可,人们已习惯于使用它们,更容易接受它们,那只要排除各种对它们的真实含义的各种扭曲,使它们更完整地、更准确地体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来意义,那么继续使用这样的名称未尝不是一种较好的选择,但不能因此将其当作是唯一选择。
上面曾谈到,我国马哲界近几年来为应当称马克思主义哲学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还是实践唯物主义或实践哲学等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这些讨论对加深人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当然很有意义。但在讨论中似乎也出现了一些彼此相互排斥的情况。在没有充分了解对方的情况下简单地指责对方是保守派或背离马克思主义的事例时有发生。这既不利于大家的团结,更不利于通过讨论使问题得到更好的解决。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虽然已取得了很大成果,但尚未解决的问题还很多。在过去“左”的影响下当作定论的一些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概念和提法有的可能有片面性,需要重新认识。但不见得都错了,仍然可以使用、甚至应当坚持。这就需要大家一道来具体地分析研究,不宜匆忙下结论,更不宜简单地相互指责。
第二,马克思主义哲学是革命无产阶级世界观的理论体系,但它不是一种体系哲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革命无产阶级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理论形态,有着严密的内在逻辑,这意味着它必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但它又是在反对以思辨形而上学、独断论、基础主义和本质主义等为特征的近代体系哲学的斗争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与后者有着根本区别。哲学体系与体系哲学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任何一种思想、理论、学说都必有自己的逻辑系统(或者说至少是要有条理)否则持这种思想、理论、学说的人就无法明确说出它们其他人更无从理解它们从哲学上说就会陷入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至于体系哲学,通常是用来指称那种将某种哲学的理论体系绝对化、教条化和僵化的哲学。西方近代哲学、特别是那些具有思辨形而上学特征的哲学大都具有这种倾向。
西方近代哲学的一个相当普遍的突出特征是试图从与客体绝对分离的主体、即主观意识或者作为其普遍化和绝对化形态的理性概念(表现在唯心主义者、特别是理性派形而上学家那里)出发,或者从与主体完全分离的抽象的物质(客体)出发(表现在抽象的、或者说自然主义的唯物主义者那里)去构造关于整个宇宙的图景的无所不包的知识体系,这类哲学由此被称为体系哲学。由于它们被宣称为体现了一切存在的本质和知识的基础,对一切知识和科学具有始源意义和支配地位,因而往往被当作“科学的科学'许多现当代西方哲学家、特别是当代后现代主义者则往往就此以批判的眼光把坚持和倡导体系哲学的倾向称之为基础主义和本质主义。
不过我们应当看到,西方近代哲学在其发展的早期由于强调理性(及与之相关的科学)和人的现实生活,反对基督教信仰主义和经院哲学的独断论,对当时的社会和科学的发展起过重要的推动作用。只是到后来由于许多近代哲学家越来越企图建立严密完整的哲学体系,他们的哲学理论才越来越被绝对化和僵化,演变成了与它们原来所反对的经院哲学类似的体系哲学,从而越来越与西方现实社会和科学发展的实际脱节,与人们的现实生活和实践脱节;它们不仅不能缓解,反而往往加剧了当时西方各国的社会危机,这使它们本身也越来越陷入困境。于是,即使在资产阶级哲学界内部,它们也越来越受到尖锐的批判。19世纪中期以来兴起的“科学主义”哲学思潮以“拒斥形而上学”为旗号、“人本主义”哲学思潮以改造或重建形而上学为旗号,都竭力反对近代体系哲学倾向。他们的这种拒斥、改造和重建都标榜要改变西方近代哲学的发展方向。尽管这种改变往往具有各种片面性,毕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重新以与科学或现实生活和实践相结合的哲学来取代与之相反的体系哲学,因而具有一定的进步作用。
在要求反对传统形而上学(或者说反体系哲学)上,马克思与上述要求“拒斥”、“改造”或“重建”形而上学的思潮既有根本性的区别,又有某些共同之处。一些西方哲学流派在“拒斥形而上学”、反对基础主义、本质主义等口号下不仅取消哲学对世界观、本体论问题的研究,而且也取消对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的研究,甚至对哲学本身也采取极端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态度,也就是企图从根本上否定哲学。与此不同,马克思不仅没有忽视、更没有反对对世界观和本体论问题的研究,反而高度重视这方面的问题的研究,并且把这种研究与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的研究统一起来。他的哲学的根本目标就是为无产阶级确立革命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但是,与许多现代西方哲学家相仿,马克思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具有明显的反作为体系哲学的传统形而上学、特别是理性派思辨形而上学的性质。马克思哲学的突出特点之一就是与这样的形而上学决裂。他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以及和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神圣家族》等最有代表性的批判论著中直接批判的虽然主要是黑格尔、费尔巴哈、布鲁诺、鲍威尔、施特劳斯等人的理论,但这些人在哲学上存在的问题(特别是从绝对、自我意识或抽象的人出发建构思想体系)也正是许多近代哲学家的共同问题。因此他对黑格尔、费尔巴哈以及整个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实际上就是对全部西方形而上学的批判。
正因为如此,当马克思对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传统形而上学作了全面、彻底的批判、并由此出发来构建自己的新唯物主义哲学理论时,他主要是为它提出了一系列纲领性的原则,而并未去构建全面完整的新的哲学体系。这使他从根本上改变了黑格尔等由于体系的需要而去杜撰某种脱离现实的理论的独断论和思辨形而上学倾向,使他的哲学始终充满了现实生活和实践的气息。这不意味着马克思不重视对于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等问题的研究,如上所说,他的哲学的根本使命就是为革命无产阶级确立科学的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在于:这样的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完全不是近代体系哲学家那种被绝对化和僵化了的无所不包的思辨体系,而是处于不断发展中、与现实生活和实践紧密相联的体系。马克思由此从根本上改变了哲学研究的方向。例如他所关注的世界不是旧唯物主义者所关注的那种抽象的自然界,而是与人类社会、或者说社会化的人发生关系的自然界,也就是社会化了的、或者说展现于人类社会历史过程中的、具有历史性的自然界。在马克思那里,世界观、自然观和历史观是统一的。
马克思曾经计划写一部系统地阐述他的哲学理论的著作,但他后来并未写。这似乎不能完全归结为他与恩格斯的分工,更不能简单地说是由于他忙于其他工作而未来得及写。为革命无产阶级制定科学的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是马克思理论研究的根本课题,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工作了。马克思不可能放下最要紧的工作而去从事相对次要的工作。实际情况只能是:马克思后来所写的其他许多著作已经充分阐释了他要阐释的哲学原则。例如,马克思的《资本论》在直接形态上是一部划时代的经济学经典著作,但它同时实际上又是一部最具现实生活和实践特征、最具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的哲学经典著作。根本原因还是:马克思在哲学上不是试图去全面具体地描绘无所不包的世界观的图景,不是去构建严密完整的哲学体系,而是关注人的现实生活和实践所牵涉到的现实的世界。因此,当他提出了那些革命性的新哲学原则以后,他的工作方向就是转向研究当时的现实社会,特别是转向研究他所代表的无产阶级在那个社会中存在和遇到的问题以及解决这些问题的道路。
我这样说一点也不是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没有科学的理论体系更不是否定在新的条件下构建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新形态的重要性和意义,而只是不赞成脱离现实生活和实践去构建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严密和完整的理论体系。因为这样的体系容易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封闭化、僵固化、教条化,其后果可能是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倒退到近代体系哲学的理论框架中去。
第三,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以唯物主义为基础、以主客统一为特征的实践哲学。
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以唯物主义为基础的实践哲学,这是相对于以脱离现实生活和实践为特征的传统的体系哲学而言的。建构体系哲学的人并不都是直接意义上的唯心主义者。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者就几乎都试图构建自己的完整的哲学体系(如霍尔巴赫的“自然体系但不能由此说他们是直接意义上的唯心主义者。然而,脱离人的实践、甚至脱离了与人的牵涉去构建纯粹自然的体系最终必将陷入唯心主义,或者被唯心主义所战胜。所以马克思说:抽象的唯灵论是抽象的唯物主义;抽象的唯物主义是物质的抽象的唯灵论。在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以后不久之所以出现唯心主义的“富有内容的复辟”正是因为那种唯物主义是以纯粹的、从而是抽象的自然界为出发点的唯物主义,它不仅无法抵制唯心主义的进攻,本身也会落入唯心主义。所以马克思说它只是一种“物质的抽象的唯灵论”。唯心主义在19世纪得以复辟是一点不奇怪的。
我之所以说这些话是想表明:是否能真正坚持唯物主义重要的不在于建立全面完整的唯物主义理论体系,而在于是否尊重现实生活和实践。法国唯物主义那种完整的自然体系之最终倒塌是一个应当记取的教训。正因为如4此马克思在批判了传统哲学之后提出自己的哲学原则时,他所最关注的就是使人们认识到人的社会实践在整个哲学中的决定性作用。他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核心思想就是强调实践的现实性和社会性。他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同样明确指出:实际上和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说来,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和改变事物的现状。
近年来,马哲界围绕着应当用“辩证唯物主义”还是“实践唯物主义”来指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问题的争论很是激烈。各方都引述了不少马克思关于实践及其在哲学中的地位的话来为自己的观点立论,并作为对对方的观点的反驳。从我的理解看,只要承认并肯定马克思本人对旧唯物主义的抽象的自然主义的批判以及他关于人的现实社会生活和实践在整个哲学中的决定作用的论断,那说他的哲学是辩证唯物主义或实践唯物主义都是可以成立的二者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因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他所批判的旧唯物主义、即抽象的和自然主义的唯物主义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他是用人的社会生活和实践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和现实(世界)如果用辩证唯物主义来指称马克思的哲学那这里的辩证法并非黑格尔那种离开人的社会实践的概念体系的辩证法,而这里的唯物主义也不是旧唯物主义者那种关于离开人的社会实践的自然体系的唯物主义。马克思对这二者的改造的关键之点就在把现实生活和实践的观点放在哲学的首位,哲学而撇开了与社会生活和实践无关的自在的自然体系和概念体系。无论是对唯物主义还是辩证法,马克思都是通过人的现实生活和实践来获得理解的。这些,在他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甚至在第一条中就有非常明确的论述。如果我这种理解能够成立,那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辩证唯物主义与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唯物主义有着同样、至少是类似的根据,二者同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不应成为对立面。作为二者的真正的对立面的是脱离现实社会生活和实践的体系哲学,后者在理论上必然导致神秘主义,马克思正是把自己的理论与之相对立。《提纲》中指出:“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因此对我们说,重要的不是概念之争,而是更加关注实践以及对实践的合理理解。
马克思的哲学作为一种实践哲学既以关注实践的唯物主义为基础,又以主客统一为特征。
西方近代哲学从理论上说是通过认识论的转向而建立起来的。这一转向以主客心物等分立为前提。只有把主体作为具有认知(感觉和思维等)能力的自我意识存在而与客体区分开来,才能谈得上主体对于作为客体(对象)的世界的认识。西方近代哲学中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经验论和唯理论等不同思潮之间存在着种种对立,但它们在以主客分立为理论前提、以主体所固有的认知能力(感性和理性等等)为手段,以认知与主体相对立、或者说处于主体之外的客体(对象)并由此而建立关于整个世界的理论体系为目标上则是一致的。它们大体上都是作为一种认识和解释世界的理论,西方近代哲学所实现的哲学上的转向正是由此被称为认识论的转向。这一转向对推动西方哲学和科学的发展起过重要的作用。
然而由于这一转向把作为世界观的哲学主要局限于认识和解释世界的范围,没有发现和肯定人的社会生活和实践的决定作用并由此上升到将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结合起来,停留于作为一种认识(认知)哲学,因而不能不存在严重片面性和局限性。正是由于忽视了人的社会实践,即使在认识(认知)领域它们也是不彻底的。例如,独断论和怀疑论曾是西方近代哲学中两种具有不同的片面性、而影响又都极为深远的认识论思潮。二者外表上各执一端,实际上都以主客分离为特征,怀疑论的主体被客体压倒,因主体无法确切地认知客体而怀疑主体的认识的可靠性。独断论的客体被主体吞没,因主体不能通过感性认知的方式达到客体而求助于超感知的主体,即上帝或某种超越的力量,以后者的权威来作为认知的来源和标准。一旦移去这种超越力量,它同样会落入怀疑论。这两种认识思潮实际上属于同一种思维方式,它们的根本性失误正在都未能看到、甚至有意抹煞人的现实社会生活和实践的作用。
马克思的哲学作为一种实践哲学不同于以往哲学、特别是近代认知哲学的突出特点就在于发现和肯定了人的社会实践不仅在认识领域、而且在整个哲学中的决定作用。他通过对社会实践的作用的强调不仅使分立的主客心物统一起来,而且把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统一起来,因而得以克服近代哲学中各种不同思潮(例如经验论和唯理论、怀疑论和独断论等等)的片面性和局限性。马克思关于这方面的观点,早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就已有明确的论述。例如《提纲》第一条中就明确指出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以往一切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唯心主义虽然“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⑥在往后的各条中,马克思分别从认识与真理、环境的改造和人的活动、宗教和世俗生活、个人与社会等各个方面强调了社会化的人的实践在其中的决定作用。最后一条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⑦这不仅是《提纲》的结论,也是他的整个哲学的主要结论。它标志着马克思在哲学上已超出了西方哲学发展上的认识论的转向所确立的思维方式,开辟了向现实生活和实践转向的全新的道路。马克思在哲学上的革命变更在理论上的主要意义也正在此。
第四,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
关于马克思如何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巴黎手稿》中对家庭、市民社会、国家的分析开始,通过《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的进一步论证,发展到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明确提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的过程许多专家作过非常具体而有说服力的论证。我个人在这方面的研究无论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很逊色,没有必要、也不应当在此低水平地重复他们早已作过的论证。我试图作出的补充只是:从把西方哲学的近现代转型作为参照系来看同样可以发觉历史唯物主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应当具有核心地位。
西方哲学的近现代转型的重要方面(也可以是重要成果)之一是它企图扭转由抽象的物质或抽象的意识(观念、精神)出发去构建无所不包的关于世界图景的完整体系的潮流,这也就是促使哲学研究超越作为脱离现实的形而上学(特别是理性派思辨形而上学)的近代哲学的视野,而转向现实社会生活中的人及其所牵涉的世界。就哲学所研究的存在的意义而言,这种转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从把存在当作实体、基础、本质转向当作活动、趋势和过程。后者具有明显的时间性和历史性特征。所谓科学主义思潮和人本主义思潮各派哲学在不同程度上都有这种特征。在生命哲学、现象学、存在主义、过程哲学等流派那里,这方面的特征就非常明显。例如柏格森认为真实的存在是生命之流(生命冲动)后者不是实体,而是过程,是时间的绵延,后者也正是真实的历史的体现。怀特海、狄尔泰、胡塞尔、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萨特、伽达默尔等人同样以各自独特的方式强调时间性和历史性是一切真实存在的根本属性。孔德等人的实证主义具有较多的传统体系哲学的特点,但他同样企图用人类精神(智力)的历史发展来作为建立他的实证哲学的理论支柱。从批判理性主义以降的西方科学哲学的发展史更是具有越来越强烈的历史主义特征。但是,所有这些西方思潮对过程、时间性和历史性等的强调往往偏离了唯物主义基础,脱离了现实的人的社会实践,特别是脱离了作为人的一切实践的基础、甚至使人得以作为人存在、使人类社会得以发展的生产劳动,因而实际上不可能深刻地揭示作为哲学研究的对象的人的存在及其与世界的关系的真象。他们有关这方面的理论都有很大片面性和局限性最后必然转向唯心主义。
马克思在哲学上的革命变更与西方哲学的近现代转型之具有本质区别,主要就因为马克思对人的存在及其与世界的关系作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作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的马克思以他深邃的眼光深刻地揭示了人的存在及其与世界的关系的社会性和历史性。他早在《提纲》中就明确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关系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即处于一定历史时代中的、以物质资料的生产关系为基础的人们之间的各种具体的联系。所以他说“抽象的个人,实际上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当他在《提纲》中谈论“人的感性活动”、“实践”时,其所指正是具有社会性和历史性的现实的人的活动。正是由于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人的存在、特别是“人的感性活动”、“实践”的社会性和历史性,使他能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重新正确地认识和解释人与世界(包括自然和社会等诸多领域)的关系,实际上就是重新正确认识作为哲学基本问题的主客心物思有之间的关系问题,实现了哲学上的革命变更。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当然适用于解释社会历史,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观。但是既然马克思正是由建立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而实现了哲学上的革命变更,那他的历史唯物主义就不只是社会历史观,而是他的全部哲学的基石或者说出发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人们由于受到一种权威观点的影响,把历史唯物主义看作只是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运用于社会历史领域。这种观点近年来受到一些人士的质疑是可以理解的。这不仅是因为马克思在哲学上首先提出的是历史唯物主义、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提到的马克思在哲学上的贡献也是历史唯物主义,还因为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提出的辩证唯物主义概念必须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前提。作为关于世界观、本体论的理论,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不同于传统的唯物主义(如费尔巴哈)和唯心主义(如黑格尔)的根本之点就在于它既不是以抽象的物质、也不是以抽象的精神为出发点,而以生产劳动为基本形式的社会的人的实践为出发点。在马克思哲学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抽象的人与脱离人的抽象的自然的关系,而是社会化的人与人化的自然的关系。换言之,人被社会化、自然被人化。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的解决以人与人的关系问题的解决为前提,这些都表明历史唯物主义在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具有怎样的核心地位。从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的建立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前提、并与历史唯物主义相一致来说二者作为世界观和本体论的理论是相互包容的既可以说历史唯物主义具有辩证唯物主义的意义又可以说辩证唯物主义可以纳入历史唯物主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