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以来,由于“湖广填四川”以及外来商人、民间宗教传播甚至战争引起的文化迁移与文化交流,四川地区节庆演剧逐渐走向繁盛:节俗演剧更加普遍,演出形式异彩纷呈,剧种声腔呈现多样化。为全面把握四川地区民间演剧的概貌,梳理并总结其基本特征,笔者对四川方志所载的节庆演剧史料辑录如下:
一、民俗演剧基本形成五大中心,为川剧发展奠定了基础
四川地处西部,在元明时期,相对于戏曲创作与演出盛况空前的江浙地区,无论是戏曲家的数量、影响还是戏曲演出,自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时至明末清初,尤其是清代中叶以来,四川各地民间演剧逐渐繁盛。就地域而言,几乎遍布四川各地,西起理塘、雅安,东至达县、广安,南极会理、西昌,北至松藩、万源,处处都有梨园子弟的身影。从区域分布来看,主要以成都、绵州、南充、宜宾、乐山为中心,并向周边辐射。成都地区包括华阳(今属双流)、金堂、温江、郫县、灌县(都江堰)、彭县、什邡、汉州(广汉)、新繁(新都)、新津、蒲江、大邑以及雅安、名山等地;绵州地区主要包括绵阳、彰明(江油)、三台、射洪、中江、德阳、绵竹等地;乐山地区主要包括彭山、洪雅、丹棱、夹江、乐山、井研、峨眉、等周边区县;宜宾地区主要包括叙永、筠连、合江、珙县等府县;南充地区主要包括南充、蓬溪、阆中、仪陇、广安、大竹、渠县等地。成都地区正是川剧“川西坝流派”所在区域,绵州地区和南充地区则是川剧“川北河流派”所在区域,乐山地区与宜宾地区与川剧“资阳河流派”区域相毗邻。就区域而言之,明清以来繁盛的节庆演剧现象是川剧四大流派(还包括今重庆地区的“下川东流派”)形成的动因和表征。从方志记载来看,显然演剧已非个案或偶然为之,而是与民间信仰与生活习俗紧密相关。换言之,演剧已由一种单纯的戏曲艺术转化为民间集体的娱乐形式,既有浓郁的宗教色彩,又带有大众狂欢的性质,演剧成为了民众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从演剧的时间分布来看,除七月和九月的岁时节日外,其余月份均有演剧。其中,尤以正月演剧分布区域最广,据前表统计,正月演剧的府县达40多个,仅元宵节演剧就有28个府县。元宵节演剧的盛况从一个角度反映了民众对“闹”元宵的狂热程度。
二、民俗演剧以祀神祭祖为主,逐步呈现出由仪式化向娱乐化发展倾向
传统岁时节日一般被“分为人、鬼、神三类,人节有春节、端午、中秋,鬼节有清明节、中元、十月一,神节有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人节重在人伦活动,鬼节为了追怀亡人,神节祭祀天神。事实上,三者在民间节俗中常常互相牵连,人事活动离不了鬼神的襄助,鬼神的祭祀也最终是为了现世人间生活”。人、鬼、神之间的相互交融体现了传统民俗节日的复合性特点。神节是三类节日中较早出现的节日,体现为原始初民对自然界的敬畏,对“神秘的外在力量”的崇尚,带有相当成份的巫教因素。四川是道教发源地,更是巫风巫术盛行的温床,民间对神的崇拜与塑造达到了癫狂的地步,一些传统的节日被附加了新的内容,赋予了新的寓意。演剧作为节日的民俗传统,自然在所难免。灌县(即今都江堰)端午节成为了祭祀道教祖师张道陵的节日;合江的中秋节民众“闹土地”,三台的寒食节则举行马场举祭孤会等等。而最能体现民间演剧与神祗密切关系的是在神诞节日中,演剧成为了娱神的主要形式。神诞节庆演剧现象非常普遍,天帝诞辰、东岳胜会、禹王会、天官赐福辰、谷王诞、梓潼帝君诞辰、土地诞辰、文昌帝君诞辰、城隍会、城隍夫人生日、许真君会、牛马会、太阳神诞等祀神节日均有演剧,如五月十三日为关羽单刀赴会之期(或称为磨刀之辰),温江、新津、蒲江、邛州、彭山、井研、峨眉、广安等地皆演剧庆祝;六月六演变为专门祭祀王爷(川主)李冰的节日,仅方志中记载就有蓬溪、彭山、大邑、井研、合江、南充等地演戏酬神。与“神节”演戏异常普遍相比,以祭祀祖先为主的“鬼节”演戏却比较少见。清明节仅有大邑和彰明县志中有演戏祭孤的记载,加上仍保留在寒食节祭祖传统的三台县,显然清明节祭祀演戏尚不为大多数人采用;中元节在方志中无演剧记载,而十月朔虽有演剧,其民俗内涵已发生了变化——由祭祖安魂的寒衣节转变为以酬饷牛王的“牛马会”,悼亡的风俗荡然无存。祭祖仪式上演戏的阙失,与演戏本身与祭祖镇魂的主旨相悖不无关系。当然,清代以来的民间丧礼中已出现演戏活动,但对于丧礼演剧仍持否定态度,“出殡家奠之夕,至有演唱戏曲,尤恶俗之可革者”“门外则鼓吹作乐,甚且演唱戏剧,以取娱乐,则非礼之甚矣”。
岁时节日一般起源于时令祭祀,主要由于人们对自然界缺乏基本的认识,故而对变幻莫测的自然现象产生神秘感,以为冥冥中有神灵的主宰,因此有了对自然神灵的敬畏之情,针对自然神的祭祀仪式顺时而生。到了汉魏时期,随着人们对自然界认识的不断增强,曾经的神祗逐渐褪去神秘的面纱,而转变成一种世俗化的抽象符号,仪式演变成娱乐,虔诚蜕变为游戏,人们开始借助传统的仪式自娱自乐,节日成为人们休闲娱乐的“时间驿站”。明清以降,在进步思潮的冲击下,节日的娱乐化倾向更是愈演愈烈。演剧是节日民俗活动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既能凭藉神化的仪式,以沟通神灵;又能通过故事的展演,令众生狂欢。川地民间节俗演剧尤其体现出这种倾向。首先是演出场所比较随意,可以在庙宇,也可以在会馆;可以在闹市,也可以在乡村;可以临时搭台,也可以走街串巷。演出场所的这一变化是演戏由仪式变为娱乐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为民众观演提供了便捷渠道。其次是演剧模式的改变,参与演剧和支持演剧的涵盖了市民、农民、商人、士女、童稚等社会各阶层人士,而演剧也与旗旄、金鼓、侏儒、狮象灯、走马、采莲船灯、纸糊竹龙、竹马、鱼虾等百技杂艺同台竞技,充分展现了演戏的娱乐性。复次,观演盛况空前,“士庶聚观”,“众人熙熙”,“观者如堵”,尤其是绵州等地专门戏会的出现,以及乡民结社、商行分类赛戏风气的流行,足以证明演戏的狂欢性。
三、奉祀神灵既有浓郁的地方色彩,
也显示出移民社会文化交融的特点
四川是道教和巫风盛行的地方,民间造神尤其活跃。其中,以梓潼帝君(又称瘟祖)、媒神圣母(又名三婆神)、川主(王爷)等巴蜀特有的神灵祭祀演剧最为典型。梓潼君又称为瘟祖之神,华阳、蒲江、井研等地于二月初三日为梓潼君诞辰,上演戏剧以祀神灵;而在仪陇和阆中,则于五月十五日举行瘟祖会,是当地一个重大的节日,其盛况甚至超过城隍会,尤其是阆中还将举行“息瘟大醮”,演剧达十日以上。媒神圣母也是四川民间塑造的神祗,又称为三婆神,主司子嗣,其降诞为三月三日,彭山等地妇女往往于这天外出求子,演剧成为庆祝活动必不可少的仪式。其中,祭奉最普遍的巴蜀神当为川主,川主即秦蜀郡太守李冰,由于其主持修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有功于民,人们为了纪念他,四处建造庙宇供奉,李冰也逐渐由贤太守演变成为神灵。相传六月六日为李冰生日,各地于当天举行川主会、王爷会,蓬溪、彭山、大邑、井研、合江等地于川主宫、王爷庙前或演影戏,或扮傀儡,酬谢川主神。此外,奉祀的巴蜀神还有蓥华会、盘香会等。除了专门祭祀巴蜀神灵的节日外,在一些传统的节日民俗也渗入了地方特色,如灌县为道教胜地青城山所在地,因“天师”张道陵曾在此修炼,并结茅传道,所以端午节演剧主祭张天师;再如“十月一”本为岁首大节,也是寒衣节,但明清以来四川各地则于十月一日这天举行“牛马会”,祭祀并犒劳牛神。在供奉地方神的同时,来自于不同地方的移民也坚持着故土的信仰,如“湖广籍祀禹王(两湖为水汇,故祀之),福建籍祀天后(宋时,福建莆田县林氏女始封灵惠夫人,明永乐中封天妃,后晋封天后),江西籍祀许真君(晋汝南人,拔宅于洪州西山),广东籍祀六祖(广东新州人,唐封大鉴禅师),陕西籍祀三元”,不同的文化信仰,不同的祭祀形式,为四川各地文化交流与交融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四、本土小戏与外来声腔剧种交流汇融,四川戏曲开启了繁荣发展之路
众所周知,如今活跃于曲苑的川剧就是由昆曲、高腔、胡琴、弹戏、灯戏等五类声腔组成,除灯戏系出于巴蜀本地外,其余声腔均由外传入。从方志来看,也正反映了这种交流与融合的盛况,带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民间小戏与源自于巴蜀境外剧种相互唱和,相互影响,外来的声腔与剧种以不同方式融入到巴蜀戏曲中,形成了巴蜀民间演戏独特的艺术形式,川剧也就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形成。巴蜀民间小戏尤以灯戏最为普遍,什邡、阆中、仪陇、广安、雅安、三台、中江等地均有灯戏演出。嘉庆以来在巴蜀民间各地的广泛演出,涉及三大演剧中心,其演出形式突出了灯戏弹胡琴、扮小丑、唱山歌主要特点。傀儡戏与影戏在民间传播也较为广泛。秧苗会、秋苗戏、青苗会、川主会、中秋节、牛马会民俗节日上均上演傀儡和影戏,演出目的在于借助于这类戏的神秘感与仪式性,用以酬祭神灵,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民问傩祭的特征。庆坛戏与端公戏也在民间盛行不衰。合江、广安、西昌、雅州、荥经、乐山、彭山等地均有演出庆坛戏的记载,然所祭坛神却有不同,有代表祖先的坛神,也有以秦太守李冰、宋嘉州刺史赵昱为坛神,也有设五显、娘娘、兜兜等坛神者,但坛神虽有不同,而演出仪式却大同小异。端公戏在民间也颇有市场。端公戏又称“跳端公”、“扛神”等,端公戏盛行与巴蜀巫风有关,民间“多不信医”,“遇有疾病,辄延巫祈祷”,因此,跳端公也称为做法事,以娱神为主。又有围鼓戏,围鼓戏严格地说不是一个剧种,而只是一种演唱方式,唱戏者围坐而唱,以鼓伴唱,不加扮演或不重扮演,多用于丧礼中。
由于明清两代的大量外来移民,以及清代四川盐业吸引了山陕等地大量客商,外来的声腔在四川也广为流传。高腔、秦腔、昆腔、灯戏等均在史料中得以呈现,“至报赛演剧,大约西人用秦腔,南人用昆腔,楚人、土著多曳声,日‘高腔’”每于民俗节日,各省会馆均会集演剧,来自于不同地域的民众所祀神灵不同,所演唱的声腔与剧种亦多以其原籍地方戏为主,不同剧种、声腔交互影响,从而带来了川戏早期“五腔同台”的独有现象。此外,源自于湖北、江西的采茶歌以其贴近生活的特征在四川传播较广,温江上九日“子弟巧扮女妆,携灯唱采茶歌”,什邡于元宵节由儿童扮采茶歌灯,合江于正月十六日,“童子女妆唱《采茶》”,清末民初则“以男扮女,项黄腰大,而脂粉嫣然;别扮小丑,左执汗巾,右秉蒲葵扇以戏之,婆娑蹀躞,唱《采茶歌》,余人和之”;洪雅“自九日至此夜,办灯火,唱《采茶》、《纺绵》等歌”;合川“元宵”前数夕,扎彩车形,以小儿扮作女装,演“车车灯”,而其民唱十二月《采茶歌》。采茶歌多由男扮女装,或由成人演出,或由儿童演出;多与灯戏相结合,或者灯戏所唱即为采茶曲,颇有民间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