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哲学史研究范式的转换时期,冯契与李泽厚从各自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不同理解出发,形成了中国哲学史研究的两个代表性个案。李泽厚主张“回到历史唯物论”,而冯契则建构了“智慧说”。正是从“智慧说”出发,冯契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形成了独特的思想路径与内涵拓展,首先以“逻辑发展”阐明中国古代哲学史,继而以“革命进程”阐明中国近代哲学史,最后走向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研究。
关键词:冯契;李泽厚;智慧说;中国古代哲学史;中国近代哲学史
冯契既是一位哲学家,也是一位哲学史家。他的“智慧说”哲学体系的建构,是与他对中国哲学史的研究相联系的;他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则是与他的“智慧说”哲学体系建构结合在一起的。这种哲学与哲学史的内在关联,用他的话说就是:“哲学是哲学史的总结,哲学史是哲学的展开。”(1)因此,对他的中国哲学史研究,仅仅从哲学史的视角来衡论和评价还是不够的,还需要从“智慧说”哲学体系的视角来加以考察和阐发。本文即从“智慧说”入手论析冯契的中国哲学史研究,考察其思想路径,昭显其内涵拓展,以深化对冯契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探讨和理解。
一20世纪80年代中国哲学史研究的两个代表性个案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哲学史研究范式的转换时期。当时中国哲学史学界受时代思潮推动所呈现的普遍性倾向,就是力图走出原来的以“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辩证法—形而上学”(即“两个对子”)为主要问题的本体论研究框架,而改换为以范畴研究为主要内容的认识史研究框架。范畴作为哲学内在的思维形式,是哲学思维之网的网上纽结,体现的是哲学发展超越于经验性和历史感的抽象一面。这种新的研究范式,解构了长期以来哲学史与现实政治的纠结,凸显了哲学史的思想内涵与内在逻辑,推进和深化了中国哲学史研究。但这也给中国哲学史研究带来了两方面的负面影响:一是范畴所具有的超越性和抽象性,使中国哲学史研究更注重哲学自身的逻辑演进,导致了哲学史与社会历史的疏离;二是范畴史意义的凸显,使中国哲学史研究专注于范畴史研究,遮蔽了问题史在中国哲学史研究中的重要性。
值得重视的是,在这种学术大势下,有两位中国哲学史研究者保持了自己独特的研究路径:一位是李泽厚,另一位是冯契。对于这两位哲学史家,人们会感到他们的思想差异很大,似乎没有什么可比性,因而尽管两人影响都很大,但却一直没有研究者做这种比较工作。然而,如果就他们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框架来考察,就会发现他们在不同之中又有其共同之处,这就是他们都自立于中国哲学史学界这种普遍性倾向之外,来书写自己从古及今的中国哲学史。这就有了李泽厚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和《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也就有了冯契的《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和《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这些都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哲学史研究的代表性著作,也使它们的作者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国哲学史研究的两个代表性个案。
李泽厚和冯契为什么能够不为当时的学术大势所左右,而在中国哲学史研究中独树一帜呢?关键一点,就在于他们在开展中国哲学史研究时,都有过个性化的哲学思考,特别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有着各自的理解,并力图依据这种理解来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正是这种独立自得的哲学思考,使他们没有把自己融于中国哲学史学界这种普遍性倾向之中,而留下了各自特色鲜明、影响很大的中国哲学史著作。
当时的李泽厚,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有着自己的理解。他认肯唯物史观,而不认肯辩证唯物主义,认为:“应该回到历史唯物论(唯物史观)。应明确唯物史观才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辩证唯物论等等是后来推演出来的)。”(2)而对于唯物史观,他又有自己的理解,认为可分为科学层次和哲学层次。在科学层次上,历史唯物论具体地研究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问题,或分化或渗入或成为许多专门的社会科学学科;而“就哲学层次说,历史唯物论即主体性的实践哲学,或称人类学本体论。它应包含工艺社会结构(人类学主体性的客观方面)和文化心理结构(人类学主体性的主观方面)这样两个方面”(3)。在这两个层次中,他更重视哲学层次。从这种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出发,李泽厚“试图改变一下中国哲学史陈陈相因的面貌”(4),既不从哲学问题来讲中国哲学史,也不从认识史来看中国哲学史,而是从文化心理结构来谈中国哲学史。他说:“我研究中国思想史既没用唯物论唯心论斗争史,也不用认识论史”(5);“我想从中国文化心理结构等角度进行研究,也就是说,把中国哲学史放在文化心理结构中加以展开和探讨。我希望这种研究能略有新意”(6)。正是这样,他把自己有关中国哲学史研究的三部代表性著作,不以“哲学史”命名而以“思想史”命名。
关于哲学史与思想史的关系问题,中国学术界曾在1983—1984年展开讨论。通过这次讨论,厘清了哲学史与思想史各自的内涵:哲学史属于哲学学科,所研究的是哲学发生发展的历史,主要探讨哲学自身的范畴与问题在历史上的逻辑开展;思想史则属于历史学学科,主要探讨人的精神生活发生发展的历史,走向了对社会生活中的思想、意识、观念、群体性心理的具体研究。(7)李泽厚的三部中国思想史论,并不是这个意义上的思想史著作,其实还是一种哲学史著作。他之所以将其命名为“思想史”,是想在“思想史”的名称下独树一帜,凸显自己的中国哲学史研究与众不同的特色。正如他所说:“我写的这些文章不敢自称哲学史,但哲学史既应是‘自我意识的反思史’,那么对展现在文化思想中的本民族的心理结构的自我意识,也就可以成为哲学和哲学史的题目之一。我所注意的课题,是想通过对中国古代思想的粗线条的宏观鸟瞰,来探讨一下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问题。”(8)
冯契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与李泽厚全然不同:不仅认肯唯物史观,而且认肯辩证唯物主义,强调“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统一”(9)。他在建构“智慧说”哲学体系时,特别强调自己“相信实践唯物主义的辩证法”(10),强调自己是“沿着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路子前进”(11),强调自己是“用实践唯物主义的辩证法来解决知识和智慧的关系问题”(12)。这也就是说:“《智慧说》以心物、知行关系问题作为出发点,在实践唯物主义的基础上来阐述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辩证法,亦即由无知到知、由知识到智慧的辩证运动。”(13)在他看来,“智慧说”所要解决的哲学问题,即知识与智慧的关系问题,仍然是认识论问题;只是“智慧说”所讲的认识论,不同于传统的“狭义的认识论”,而是一种“广义的认识论”;这种“广义的认识论不应限于知识的理论,而应该研究智慧的学说,要讨论‘元学如何可能’、‘理想人格如何培养’的问题”(14)。
冯契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正是与“智慧说”哲学体系相结合而展开的,即“从认识论角度看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15),并从“广义的认识论”出发提出哲学史研究应当注意阐明的四个问题:“感觉能否给予客观实在?理论思维能否把握普遍有效的规律性知识?逻辑思维能否把握具体真理(首先是世界统一原理和发展原理)?理想人格或自由人格如何培养?”(16)在他看来,“智慧说”主要就是要回答这四个问题,而他的中国哲学史研究也主要是考察这些问题、特别是后两个问题在中国哲学历史中的提出与开展。因此,冯契的中国哲学史研究虽然也十分重视历史上的哲学范畴,但其所指向的不是当时中国哲学史学界都在讲的哲学范畴,而是当时大家都不去关注的哲学问题。
二以“逻辑发展”阐明中国古代哲学史
“智慧说”既是沿着辩证唯物主义的路子前进,那就十分重视唯物辩证法,特别重视辩证逻辑。这种对辩证逻辑的重视,对于冯契来说,不只是通过课堂和书本获得的,更是通过投身革命斗争的实践感悟和体会到的。在《〈智慧说三篇〉导论》中,他谈到了《论持久战》对他及一代投身抗战的革命青年的深刻影响:“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我是在山西抗战前线读到的。这本书当时给前线战士带来的兴奋和所起的思想解放作用,没有亲身经历、体验过的人是难以想象出来的。抗战初期,因为平型关、台儿庄战役的胜利,许多人盲目乐观,以为抗战不要太久就会胜利结束。但接着打了许多败仗,日军长驱直入,很多城市沦陷了。在前线,我们亲知国民党那些杂牌军确实腐败得不得了,而我们游击队的力量又还比较弱小。抗战的前途究竟如何?使大家感到困惑,存在着许多思想问题。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一出来,给大家指明了前途,使我们豁然开朗,解除了困惑,那种兴奋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这本书以其理论力量一下子征服了我们,它分析了中日双方互相矛盾的基本要素,批判了亡国论和速胜论,指出发展的两种可能性中什么是优势的可能性,中国人将如何通过持久战来最后获得胜利。记得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完全被吸引住,一口气就读完了,后来又反复地读。《论持久战》特别使我感受到理论的威力,它以理论的彻底性和严密性来说服人,完整地体现了辩证思维的逻辑进程。可以说,这本书是继《资本论》之后,运用辩证逻辑的典范。”(19)在这里,冯契实际上阐明了《论持久战》的双重意义:第一重意义在于,《论持久战》揭示了抗日战争的内在矛盾、演进规律与发展大势,这层意义是就全中国的抗战军民而言的,具有普遍性;第二重意义在于,《论持久战》对辩证逻辑作出了典范性运用,这层意义是具有哲学素养的冯契在亲历的革命实践中所感悟和体会到的,是一种特殊性。换言之,《论持久战》的双重意义,是冯契以抗日战士和哲学学者的双重身份读出来的。这种对辩证逻辑的特殊感受,深刻地影响了冯契后来的哲学探索。在《智慧说三篇》中,不仅《逻辑思维的辩证法》一书专论辩证逻辑问题,而且《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人的自由和真善美》两书实也贯穿着辩证逻辑的方法。
正是这样,冯契在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十分重视辩证法的运用,强调以辩证法来疏理和揭示中国哲学历史的逻辑进程。这在《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一书中,体现得尤为显明。该书《绪论》的第一段即言:“本书试图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史。在这个领域里,前辈和时贤已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只是想在他们工作的基础上,用粗线条来描绘一下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合乎逻辑地发展的轨迹。”(20)这就是说,描绘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合乎逻辑地发展的轨迹,以“逻辑发展”阐明中国古代哲学史,正是他这部中国哲学史与诸家中国哲学史的一个根本性区别。
由此来看哲学史,冯契认为哲学发展的内在逻辑就表现为一系列哲学思想的“圆圈”。这种哲学史上的“圆圈”,实即历史上不同哲学思想间的近似螺旋上升的内在联系,是对哲学发展内在逻辑进程的辩证法和规律性的形象化表达。他说:“哲学史体现了认识的矛盾运动:哲学家们所争论的问题就是矛盾,某个矛盾产生、发展、解决了,另一个新的矛盾又产生、经过发展得到解决……这是一个在循环往复中前进的过程。这样的过程,就表现为黑格尔、列宁都说过的近似于一串圆圈、近似于螺旋形的曲线。”(30)由此,他提出了哲学史研究的总目标和总程序:“我们研究哲学史,首先要把握哲学历史发展的根据以及哲学的基本问题在不同历史阶段的不同的表现形式;接着要具体地考察围绕着哲学基本问题而展开的各哲学体系之间的斗争,对每个哲学体系进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的具体分析,并揭露它们的认识论根源,以便清除其外在形式,把握它们的基本概念,把这些互相矛盾的体系分别地作为人类认识运动的某个环节来进行考察;再把它们综合起来,看矛盾在实际上是如何发展的,如何经过曲折斗争达到比较全面、比较正确的解决。于是,发展就表现为一系列的圆圈,哲学史就表现为近似于螺旋形上升的曲线。”(31)在这里,他对哲学史上的“圆圈”作了专门的界定,指出这实际上是主张以认识史来把握哲学史的辩证方法。现在的一些研究者认为,在哲学史研究中讲“圆圈”是对哲学史的主观化、简单化论说,这实是由于对这种辩证方法不理解或不懂得而产生的误解。
具体到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进程,冯契提出了“两个圆圈”的观点。他说:“中国古代哲学开始于原始的阴阳说,先秦时期争论‘天人’、‘名实’关系问题,由荀子做了比较正确、比较全面的总结,达到了朴素唯物论与朴素辩证法的统一,仿佛回复到出发点,这可以说是完成了一个圆圈。秦汉以后,哲学上关于‘有无’、‘理气’、‘形神’、‘心物’等问题的争论,由王夫之作了比较正确、比较全面的总结,在更高阶段上达到朴素唯物论和朴素辩证法的统一,完成了又一个圆圈。我以为,中国古代哲学主要是这么两个圆圈,而这两个圆圈又可以分成若干更小的圆圈。”(32)在他看来,这“两个圆圈”具有重要的意义:一则显示出中国古代哲学具有特别悠久的朴素唯物论与朴素辩证法的传统,在战国时期和明清之际形成了两个高峰;二则显示出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具有共性的一面,这“两个圆圈”与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所勾画的西方近代哲学的“三个圆圈”相比较,可以看出人类认识运动的必经环节。
冯契的这些思考,构成了他的中国古代哲学史观。这一哲学史观是他从“智慧说”的“广义的认识论”出发,考察中国古代哲学史的结果。从一般意义上看,冯契的这一哲学史观,如他所说是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史;而从具体形态上看,冯契的这一哲学史观,则是他从“智慧说”这一个性化和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出发对中国古代哲学史所作的反思,而这一反思又为“智慧说”的建构提供了哲学史的根据。在这里,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所说的“哲学是哲学史的总结,哲学史是哲学的展开”的含义。《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一书就是这一哲学史观的具体体现。
正是基于这一哲学史观,《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成为了一部独具特色的中国古代哲学通史著作。这部哲学史,以“逻辑发展”阐明中国古代哲学史,力求在纷繁复杂的哲学历史中发现内在的逻辑进程,凸显了中国古代哲学发展的问题、辩证法与规律性,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一样,是由中国哲学家写出的个性化的中国哲学史。当然,既是个性化的写作,偏至之处不可避免。其中值得商榷的问题,在笔者看来,并不在于有的研究者所批评的对中国古代哲学史逻辑进程的强调,而在于把中国古代哲学史作了认识论化的理解。这种中国古代哲学史的认识论化,一方面凸显了中国古代哲学中体现了“广义的认识论”的哲学问题,重视其中可以纳入“广义的认识论”的思想资源,特别揭示了中国古代哲学在辩证法、逻辑学和培养理想人格方面的成就,许多内容是其他哲学史家所不曾关注的;但另一方面又遮蔽了不属于“广义的认识论”的哲学问题,忽视了难以纳入“广义的认识论”的思想资源,如中国古代的政治哲学、社会哲学、历史哲学、宗教哲学等方面的内容就未能充分纳入或基本没有纳入。相比之下,倒是李泽厚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由于强调对“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问题”进行探讨,认为先秦时代主要是“政治论的社会哲学”(37),所提出的问题和所探讨的内容显得更有新意,因而获得了更广泛的关注,产生了大得多的影响。
三以“革命进程”阐明中国近代哲学史
对于这种偏至之处,冯契在继《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之后所撰写的《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及主编的《中国近代哲学史》两书中有所矫正。
《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与《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可以称作兄弟篇。两书合而观之,成就了一部完整的个性化的中国哲学由古而今的通史;但细读两书,又会发现其间的不尽相同之处:前一部哲学史讲问题,更着重于哲学史的逻辑的一面;后一部哲学史讲问题,则更强调哲学史的历史的一面,且特别强调中国近代哲学史与中国近代社会历史大变迁的联系,强调那些来自中国近代社会历史大变迁的时代问题。这一点,冯契自己在《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一书《后记》中有过明确的说明。他谈了自己与中国近代哲学史的密切联系和由此而来的特殊感受:“我的前半生是在民主革命时期度过的,在那如火如荼的革命岁月中,许多进步思想家用鲜血、用生命写下了哲学的诗篇,曾使我深受感动和鼓舞。在这时期从事哲学的知名学者中,还包括有我曾亲聆教诲的老师。我对这一逝去的历史时代的思想家们是精神相通、血脉相连,有着特别的亲密关系和亲切之感的。”(38)他进而指出了这种联系和感受在书中的反映:“我为‘古代哲学’和‘近代哲学’取了不同的书名:一叫《逻辑发展》,一叫《革命进程》。这是因为,虽然两书都是运用逻辑和历史统一的方法,但所取视角稍有不同,选材颇有些差别。在古代,我比较注重把握哲学家的体系,把它们放在当时历史条件下进行分析,以揭示其中所包含的认识环节,前后联系起来考察其逻辑发展。在近代,由于现实经历着剧烈变革,思想家们一生变化较大,往往来不及形成严密的哲学体系。因此,我认为对近代哲学不要在体系化上作苛求,而应注重考察思想家们在一定历史阶段上的独特贡献,看他们在当时提出了什么新观念来反对旧观念,从而推进了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39)这是说,他是以“逻辑发展”阐明中国古代哲学史,继而以“革命进程”阐明中国近代哲学史。
正是这样,在对中国近代哲学的研究中,冯契固然仍旧强调哲学史的内在逻辑,但却给予了影响哲学史的社会历史因素以更多的重视。从哲学史的内在逻辑看,冯契指出:“中国哲学已经经历了几千年的独立发展,有着深厚的传统和民族特点。中国近代哲学是中国传统哲学在近代的合乎逻辑的发展。”(40)如果说,中国古代哲学在思维和存在关系问题上,集中探讨了天人之辩、名实之辩、心物(知行)之辩、理气(道器)之辩四个问题;那么,中国近代哲学则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更高的发展阶段上,对这四个问题展开了具有近代特色的思考与论争。但是,在这些中国哲学发展的自身问题之外,他强调中国近代哲学家还有对时代大问题的思考和探讨。“哲学要把握时代脉搏”(41)“哲学要回答时代的问题”(42),这是冯契两篇文章的标题,也是他对中国近代哲学史进行理解和阐释的一个基本点。
时代向中国近代哲学家提出了什么大问题呢?冯契指出:“在中国近代,时代的中心问题就是‘中国向何处去?’——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如何才能获得自由解放,摆脱帝国主义的压迫、欺凌和奴役?一百多年来,无数志士仁人前仆后继,浴血奋战,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这个时代的中心问题在政治思想领域表现为‘古今中西’之争,其内容就是如何向西方学习,并且对传统进行反省,来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以便使中华民族走上自由解放的道路。这一政治思想领域中的关于‘古今中西’的论争,实质上是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现实斗争的反映。”(43)因此,他强调:“研究中国近代哲学,首先要看到这一特点:中国近代史上很多思想家是爱国者,是革命家,他们代表了中华民族的希望,代表了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他们的热情、意志、思想都集中在解决‘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而‘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就表现为政治思想领域的‘古今中西’之争。”(44)他甚至认为:“在中国近代史上,许多有成就的思想家并不是专门研究哲学的,他们研究哲学主要是为了回答‘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45)在他看来,“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大问题,是中国近代哲学的特殊问题,也是中国近代哲学的根本问题。其所以为特殊问题,因为这一问题是以往数千年的中国哲学发展所不曾探讨过的;其所以为根本问题,因为这一问题贯穿中国近代哲学发展的全部历程,并制约着中国近代哲学家对历史观、认识论等问题的回答。正是这样,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十分重视把握“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大问题,以此为纽结来考察和揭示中国近代哲学的展开。这是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与他的中国古代哲学史研究一个很大不同的地方。
这种对影响哲学史的社会历史因素的重视,还表现在以“哲学革命”作为中国近代哲学史的主轴线。这种对“哲学革命”的强调,不仅从《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的书名上鲜明地体现出来,而且在书中的章名上也显著地标示出来。全书正文共四章,除第一章题为《中国近代哲学的前驱》外,第二章题为《哲学革命的进化论阶段》,第三章题为《新旧思潮之激战和哲学革命开始进入唯物辩证法阶段》,第四章题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与专业哲学家的贡献》,都是对“哲学革命”进程的具体表达。冯契所说的“哲学革命”,是指哲学发展中的渐进过程的中断和由此而来的质的飞跃及新质的扩张。这一观念世界的变革,与近代中国社会历史的变革相联系、相伴随,是由此而来的“古今中西”之争的理论反映,并成为现实世界变革的哲学先导。他对此有明确的说明:“在中国近代,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斗争由自发到自觉,与之相适应,中国人民的革命的世界观由自在而自为。这样的一个过程,在哲学领域就表现为一场哲学革命。这个哲学革命的胜利成果,实际上就是根源于中国人民的实践的革命世界观取得了科学的形态,从而为中国人民的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作了理论的准备。”(46)而“哲学革命”的成果与影响,则主要体现在历史观和认识论上。他指出:“为了解决‘古今中西’之争,就必须认识人类历史和中国历史如何从过去演变到现在、又如何向将来发展这样的规律性,因此历史观的问题在中国近代就显得非常突出。同时,要回答‘古今中西’之争,就必须把从西方学到的先进理论与中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以便付之于实践,这里就牵涉到一个很重要的认识论问题,即知与行、主观与客观的关系问题。在中国近代,关于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的哲学论争,集中地表现在历史观和认识论这两个领域,这是同哲学要回答‘古今中西’之争密切相关的。而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伟大成果,就表现为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正确地解决了中国近代社会的‘古今中西’之争,也就是正确地回答了一定历史阶段上的‘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于是哲学革命就成了政治革命的先导。”(47)
这样一来,冯契对于中国近代哲学史,不再像对中国古代哲学史那样作认识论化的理解,而赋予了更广阔的思想空间和更丰富的思想内涵。由于关注“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大问题,使政治哲学问题在《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一书中凸显出来。龚自珍对封建社会“衰世”的揭露批判,魏源对“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倡导,洪秀全、洪仁玕在神学外衣下阐发的革命世界观,康有为所主张的大同思想,谭嗣同所高呼的“冲决网罗”,章太炎的民族主义与革命观念,孙中山的革命民主主义与社会理想,李大钊、陈独秀由革命民主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的转变,毛泽东的经过人民民主专政到达大同之路,这些政治哲学内容都在书中得到了一一介绍和衡论。与“古今中西”之争相联系,同历史观问题关联在一起的文化观问题,也在书中得到了重视和阐发。书中第三章和第四章,有《五四时期各种思想流派的自由争鸣》《鲁迅:战斗的唯物主义在文化战线的胜利》《马克思主义者对传统思想的批判研究》诸节,主要内容都涉及文化观问题。在他看来,新文化运动以来关于文化观的探讨与论争,尽管不是直接针对天人之辩、名实之辩、心物(知行)之辩、理气(道器)之辩而来,但对于中国近代的“哲学革命”亦有着重要意义。如对于新文化运动及其所倡导的“科学”与“民主”,他就从哲学上予以了很高评价,认为:“新文化运动激化了古今中西之争,加速了中国哲学近代化的步伐。‘打倒孔家店’的口号虽被某些人视为过分激烈了,但在当时是完全必要的。……至于科学和民主两面旗帜,当然包括多方面的意义,但就哲学的近代化来说,就是要求在思维方式上用科学方法取代经学方法,在价值观念上用近代的自由原则取代封建的权威主义。所以,新文化运动使中国哲学在近代化进程中的批判对象和战斗任务更加明确起来了。”(48)这就揭示和肯定了新文化运动之于“哲学革命”的重要意义。
在冯契主编的《中国近代哲学史》中,进一步发挥了《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的这些特点,思想空间有了进一步拓展,思想内涵有了进一步丰富。从全书框架上看,正文共分三编,第一编题为《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准备阶段》,第二编题为《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进化论阶段》,第三编题为《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辩证唯物主义阶段》,这就更加鲜明地凸显了“哲学革命”作为中国近代哲学史主轴线的一以贯之的意义,并由此以“哲学革命”为标识对中国近代哲学史作了更明确的阶段划分。从全书内容上看,书中对中国近代的许多思想论争进行了专章或专节的介绍,其中既有哲学论争,如问题与主义论战、科学与人生观论战、唯物辩证法论战,也有包含哲学内核或具有哲学意味的思想论争,如以《翼教丛编》为代表的封建反动思潮对维新变法思想的攻击、新文化运动对封建旧制度旧文化的批判、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对伪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批判、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和中国社会史问题论战、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对戴季陶主义、陈立夫“唯生论”和蒋介石“力行哲学”的批判。这些思想论争的内容,更能显示中国近代哲学家对“古今中西”之争的开展以及对“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大问题的解答。今天的人们如果能够认真读一读这些内容,对思考21世纪中国的前进道路和文化发展,是会有启迪作用的。诚如冯契的学生和助手陈卫平所说:“虽然这部著作以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为编写的基本思路,但与后者相比,依然有其独特的价值,这就是更为广阔地展现了中国近代哲学的丰富性,更为深入地揭示了中国近代哲学的嬗变轨迹。”(49)
平心而论,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比他的中国古代哲学史研究更富于启发性。其中有两点启示,不只涉及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而是关系到对全部中国哲学史的理解和把握,尤其值得今天中国哲学史研究者重视。
启示之一:冯契在这里实际上提出了哲学史上的两种提问方式及由之而来的两类问题:一种提问方式及其问题来自哲学发展的自身逻辑开展,另一种提问方式及其问题则来自社会历史。如“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大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古今中西”之争,就是来自近代中国的社会历史,而不是中国古已有之的东西,也非西方他亦有之的内容。由于黑格尔哲学史观的深刻影响,在哲学史上的这两种提问方式及其问题之间,长期以来中国哲学史研究者往往更为关注前者,而不大关注后者,甚至认为后者不属于哲学问题,最多只能算是思想问题,根本就不是哲学史的研究对象。这就使得19—20世纪中国哲学研究,总是停留在纯粹的哲学范围里,而不甚关注那些直接来自社会历史的提问方式及其问题,缺乏由形上世界走向生活世界的兴趣。其实,这些提问方式及其问题,同样是值得中国哲学史研究者重视和研究的,同样可以而且应当成为中国哲学史研究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正是由于有了这些问题进入到中国哲学史研究中,中国哲学史研究才能保持同社会历史、同生活世界的更为密切、更为鲜活的联系,才能保持鲜明的时代气息和民族根性,也才能不断丰富自己的研究内容、拓展自己的思维空间。特别是环绕“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大问题,鸦片战争以来一代又一代先进中国人上下求索,在中国思想世界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无数足迹。当社会主义中国已经成功地走过70年光辉道路的时候,去回溯这些思想足迹,从中总结出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对于中国的未来发展,其意义自然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尽管这些问题没有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出现过,更不曾在西方哲学史上出现过,也不是那种纯概念纯逻辑的东西,但却有自己的理论价值和实践价值,有自己激动人心的地方,有自己值得中国哲学史研究者认真研究、反复发掘的思想底蕴。一个关注中国历史命运和未来发展的中国哲学史研究者,尤其应当关注19—20世纪中国哲学中这些直接来自社会历史进程的哲学问题,关注这些与“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大问题密切相关的哲学问题。
启示之二:冯契在这里实际上提出了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有两种传统:一种是古代传统,另一种是现代传统。在他那里,这种现代传统称之为“近代传统”。在他看来,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当然有着自己一以贯之的传统,中国近代哲学正是中国古代哲学在近代中国的合乎逻辑的发展;但是,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传统并非是一成不变、永远如此的,特别是中国近代社会历史的变革,促成了新文化的兴起和中国近代的“哲学革命”,使得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发展出现了质的飞跃,也使得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传统出现了更新。从中国文化传统上看,他指出:“中国近代是中西文化冲撞、汇合的时代,西风东渐,文化的渗入,思潮的传输,在中国这片国土上形成了既不同于古代中国又不同于近代西方的特点。……中华民族历来是富于创造性的民族,近代严峻的历史条件的挑战,更激发了她的创造性。所有这一切,即古代文化传统在近代的转变,西方文化的传入及其与中国文化的融合,近代民族文化的独特创造,就构成了中国近代的文化传统。”(50)因此,他提醒人们注意中国文化传统在19—20世纪的更新,提醒人们重视中国文化的近代传统。他说:“一谈到传统,人们往往就想到古代传统,如说:中华民族有5000年文明史,自孔子以来有2000多年的儒学文化传统,我国的文化传统主要是儒道两家(或儒释道三教)相互作用的历史,等等。不错,我们有悠久的古老的民族文化传统,这是足以自豪和需要批判地加以继承的。但是,构成当代人直接精神背景的,却不是原封不动的古代文化传统。古代文化中那些在当代生活中依然有生命力的东西,大多是经过近代历史的筛选,并发生了不同程度变形的东西。所以,批判继承民族文化传统的问题,首先应注意的是自1840年以来100余年间形成的近代传统。”(51)与之相联系,从中国哲学传统上看,他指出:“民族文化传统、包括哲学传统,在近代、在20世纪,已发生了很大变化。”(52)又说:“中国近代哲学既是古代哲学的延续,又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形成了新的近代传统。……哲学革命还在继续着,而近代的传统(不论是成果,还是遗留问题),都明显地影响着当代人的哲学思维。”(53)冯契的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的两种传统的思想,为衡论19—20世纪中国哲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的关系,提供了一个新的参照系;运用这个参照系,能够有效澄清19—20世纪中国哲学研究中的一些重大问题,能够深刻理解19—20世纪中国哲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的既关联又变革的复杂关系。
正是这样,与李泽厚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和《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相比,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更能把鸦片战争以来的时代进程和哲学历史准确地结合起来,从纷繁复杂的时代进程和哲学历史中揭示出中国近代哲学的内在逻辑和变革特征,深刻阐明中国近代哲学开展所取得的超越前人的思想成就,因而更具有思想的深度和理论的力度。特别是对于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开展和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贡献,两人的历史疏理和思想评价大相径庭:冯契通过自己投身中国革命的亲身体验,认肯毛泽东阐发的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强调这是“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最主要的积极成果”(54),在中国近代哲学史书写中予以了详细阐发和高度评价;李泽厚则否定中国马克思主义者阐发辩证唯物主义的意义,贬抑毛泽东的“实践论”对建构中国共产党人的世界观与方法论的重要作用,以为这些都离开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的哲学思想,只有所谓“回到历史唯物论”才是正道。其所以如此,就在于冯契是以“革命进程”来阐明中国近代哲学史,而李泽厚则是怀着“告别革命”心态来衡论中国近代哲学史。
四走向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研究
在撰写《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及主编《中国近代哲学史》两书之后,冯契沿着这一思路继续探索,于20世纪90年代初主编了《中国近代社会思潮研究丛书》,开始由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走向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研究。在这方面,由于天不假年,冯契没有能够留下更多的著述;但在为这套丛书所撰写的总序中,表达了他在这方面的新思考。
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研究与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当然有着一定的联系,但两者又有着不同的视野、内涵与意义。对于这一研究的视野、内涵与意义,冯契在丛书总序中作了明确的说明,指出:“从鸦片战争开始的近代一百余年间,中华民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文化挑战和民族危机,中国社会发生了甚至春秋战国时代也难以与之相比的激烈动荡和深刻变迁。这是一个由封闭走向开放,由专制走向民主,由农业社会走向现代化工业社会的转折时期。围绕着‘中国向何处去’的历史中心问题,中国的思想界不断掀起轩然大波,形成了思潮蜂起、波澜壮阔的历史图卷。略举荦荦大端,其中即有进化论思潮、社会主义思潮、无政府主义思潮、民族主义思潮、唯意志论思潮、自由主义思潮、文化保守主义思潮、佛教复兴思潮、科学救国思潮、平民教育思潮等等。在短短百年间,特别是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前半叶的数十年间,如此多的思潮纷呈涌动,在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上可以说是没有前例的,它集中地表现了中华民族在近代历史条件下,思想的空前活跃,争鸣的空前激烈,精神的迅速高扬。就具体的思潮而言,它们可能是有得有失,有积极面有消极面,有的甚至可能是负面影响大于正面影响;但是,思潮蜂起的总画面表现了民族精神在寻找救国救民、走向现代化的道路,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正是在这一长期艰苦的探索中间,形成了值得珍视的近代文化传统。”(55)在他看来,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与中国近代哲学史相比,有着更为广阔的思想空间和更为丰富的思想内涵,有着更多的不属于哲学逻辑而属于社会历史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却往往更能反映19—20世纪中国思想世界的走向,更能体现那个探寻救国救民真理的激动人心的年代,更能贴近并把握那些艰难岁月中跃动不息的时代脉搏。“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大问题的回答,中国文化传统由古代而现代的更新,都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纵横起伏的诸思潮相激互动中实现的。因此,冯契对于这套丛书的出版,感到“很令人高兴”(56)。
当然,冯契也看到了这套丛书撰写的艰难性和方法的探索性。特别是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的研究方法,他认为应当有别于哲学史及一般思想史,需要加以认真的探索。在丛书总序中,他对自己的有关方法论思考作了阐明:“收入本丛书的著作,它们所研究的,可以主要是哲学思想,或者政治思潮,或者文化及宗教思潮,即每一部著作的侧重面可能颇不相同,但作为丛书整体,强调的是社会思潮。换句话说,不管这些思潮的侧重面在哪里,它们都是对整个社会发生广泛影响的思潮,而不是只在狭窄的专业圈之内发生影响的理论。所以,收入本丛书的著作与一般的近代哲学史或思想史的著作将有很大的不同,它常常需要跨越政治、哲学、宗教、文学艺术、教育乃至俗文化、社会生活方式等诸多领域,从而反映出社会思潮自身的广度与深度。在方法上,本丛书注重研究在中国近代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西方思想如何传入并影响中国,而中国古代传统又如何被发掘、继承及转化,从而使形成的一系列社会思潮既具有时代特征,又富于民族特点。由于其中相当一部分社会思潮是在西方同类思潮的传播下发展起来的,所以为了把握它们的近代民族特点,又需要通过中西比较的途径。”(57)在他看来,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研究与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具有不同的特点,是一个比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更为广阔、更为复杂、更为生动的研究领域,在这里需要更多地重视社会历史因素。
尽管冯契走向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研究,进入了更为广阔的思想空间,面对着更为丰富的思想内涵,但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对中国近代哲学史、乃至对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内在逻辑进程的探寻和把握。对于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他强调要从中把握“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规律性”(58)。对于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研究,他也强调要从中“把握近代文化传统,进而把握历史的流向”(59)。这种“哲学革命的规律性”,这种“历史的流向”,在他那里都是有明确指向的,这就是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才对“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大问题作出了正确的回答,才对“古今中西”之争作出了合理的解决,才使中国近代哲学革命有了胜利的结果,才是中国近代诸社会思潮相激互动合力中所形成的历史总体走向。正是以此为出发点,他又提出“进一步发展哲学革命”(60)问题,主张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开辟‘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唯物辩证法的新阶段”(61)。这就提出了他建构“智慧说”哲学体系的哲学史根据,强调了“智慧说”正是接着中国近代哲学革命而讲的。因此,他在《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的《后记》中,特地强调了他的两部哲学史前后衔接、一以贯之的方法论,认为:“‘哲学是哲学史的总结,哲学史是哲学的展开’是其共同的指导思想。”(62)他对此作了进一步说明:“把两书视为‘哲学的展开’,贯串在其中的基本原理,就是我所理解的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的辩证法,同时也是中国传统哲学合乎逻辑的发展的产物和中国近代社会变革在哲学理论上的集中表现。”(63)在这里,冯契仍然保持着一位哲学家兼哲学史家的追求,即使他在走向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研究时,也仍然是如此。
【作者简介】李维武,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驻院研究员(武汉,43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