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秋天,一只大黄鸭来到了北京,意外又意料之中地引发了人们的围观。这个内部空空的塑料制品,“激活”了无数观众的“创意”才情。“手托大黄鸭”、“舌舔大黄鸭”、“唇吻大黄鸭”、“头顶大黄鸭”我们看到了国人面对一件文化产品时表达出来的强烈的“占有冲动”:不是用眼睛来观看或者用心灵去领悟,而是用手里的照相机将自己和产品捆绑在一起,变成触摸式的对文化产品的占有。有趣的是,“大黄鸭”很快在各地泛滥,大小城市在节庆期间都悬挂或者复制大黄鸭的形象,一时之间,一只来自国外的鸭子变成了中国公众表达艺术情怀的异托邦符号。 在这里,人们用假日旅游的态度来对待文化,致力于证明自己曾经“到此一游”,无论是一部引发关注的电影,还是一件意义非凡的艺术作品。人们按图索骥来到一个旅游胜地,按下快门证明自己到达了传说中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这构成了中国大众文化消费的内在逻辑:除了用身体的触摸(想象性的实际占有)来表达自己的文化能力,文化对于很多人来说,不意味着什么。 所以,“山寨艺术”就在中国获得了繁盛发展的心理基础:这是不在乎原创和个性的大众消费时代,只要变成可以被占有的形式,就是艺术的有效形式。简言之,正是大众消费的内在逻辑,创生并养育了山寨艺术的根与叶。
一、山寨艺术的产业化逻辑 大约在
2008年左右,中国兴起了山寨热潮。桔子手机、山寨春晚、竹笼鸟巢、白宫办公楼到了2012年,山寨艺术和山寨文化已经渗入到中国艺术文化领域的各个细胞,成为中国艺术的“原创力”了。也就是说,只要可以满足人们对艺术品的物质占有和主体炫耀的目的,艺术品是否蕴含思想的冒险和灵魂的孤独,已经不是问题的关键。事实上,山寨手机与山寨艺术几乎表达了同样的大众消费逻辑:重点在于少投入而获得利润,少支出而获得形式。 很多人愿意将山寨艺术看作是所谓“民间艺术家”、“草根艺术家”对所谓主流艺术的抵抗,就好像当年人们喜欢把山寨手机看作是底层百姓对高档消费的抵抗欲望的表达一样。这其实是典型的自我欺骗的逻辑:如果说大型资本利益不断地浸润消费者的欲望,以如Air、Note、IPhone等奢华华美的产品,博取利润的话,那么,山寨产品则是小资本利用大资本激活的欲望,来巧取底层消费市场的暴利的形式;如果说世纪著名的艺术产品以其高昂的价格和传奇一样的命题来占有国际市场的话,那么山寨艺术就将其肉身化为这些作品的小妖,蛊惑人们的欲望,创造畸形的艺术消费。在这里,没有什么抵抗的神话和意义的拼杀,有的不过是艺术市场的精英主义和大众消费的合二为一,是充满了利润欲望的艺术生产者们冒用非功利的名义创造出来的笼络大众消费的手段。 不难看出,中国大众文化消费正是以文化的名义实现的一种商品的消费,是无处不在的文化产业逻辑对呼吸艰难的艺术审美逻辑的蔑视和否决。而这正是山寨艺术风行的内在原因。 这也就深刻地揭示了山寨艺术的内在“寄生性”:所谓山寨,并不是简单的复制和抄袭,而是创意的沿用、研发过程的省略和推销过程的简化。这也就是为什么山寨产品,包括山寨艺术品之所以可以成为大众消费的廉价商品的原因。一个山寨产品,其成本只有“硬件”的投入,而无“软件”的代价;只有所谓创意撞车的偶然,没有所谓心灵挣扎的创造。我曾经对“山寨春晚”的“创作者”聊起这个话题:一方面,山寨春晚是对大一统的央视春晚的回应和修正,代表了民间文化认识对虚假和奢华文化的不满;另一方面,山寨春晚又是在“袭用”央视春晚的品牌影响力,寄生在央视春晚几十年积累的声名和形象的基础之上。所以,山寨的寄生性不在于抄袭和复制,而在于其舒舒服服地躺在别人造好的品牌床上,喝着红酒,勾引着街边的闲逛者。 也正是如此,山寨艺术在今天竟然成为一种文化产业化的方式。人们从不负责任地模仿,走向了千方百计的合法化的“引用”、“沿用”、“购买”和“改编”。从明星跳水到歌手选拔、从爸爸去哪儿到公路电影、从心理催眠师的复杂曲折到动人心魄的婉约旋律,欧洲的综艺、日本的音乐、韩国的剧情与意大利的设计构型,山寨艺术几乎已经成了今天大众艺术的主流生产方式;而包括艾未未在内的一些艺术家,也被质疑“山寨”创意,“模仿”造型,从而令其作品可以赚取较好的收入。于是,从大众艺术到精英艺术,山寨被功利主义的市场逻辑塑造为艺术博取利益的有效形式:只要赚到钱、赢得欢迎,就是成功,这也是山寨艺术的潜在规则。 事实上,这些年山寨文化从工业产品延展到艺术产品,正是资本市场从工业民生领域向精神文化领域拓展的后果,是资本敛财的品性在艺术文化市场的体现。山寨艺术说到底根本不是什么草根与民间精神的体现,反而是大小资本四处横溢圈钱的后果,是被声望和金钱所累的艺术家们生存于当下市场的聪明选择。
二、大众文化消费的丝美学”
山寨艺术之所以流行,乃源自大众文化消费的观念畸形。物神消费主导下的艺术审美意识,养育着山寨艺术的吊诡意义。 在物神消费的观念中,买一款IPHONE6或者诺基亚
N95,与其说是买了新款功能,毋宁说是买了一种关于身份和地位的暗中想象。没有比手机的宣传更能忽悠人的了:一个美丽的女郎,伸出美丽的舌头,去舔那个缺了口的小苹果。
IPHONE的广告哪是说电话啊,这个白领丽人的舌尖上面,分明闪烁着成功男士的身影。而在这个欲望的缝隙间,出现了山寨消费的文化欲望——原来“山寨文化”里面包含了一种很有趣的快乐:花很少的钱,可以消费掉很大的欲望。这可不同于在后海喝咖啡:过量消费才能带来尊贵的奢侈感。山寨之妙处,正在于暗中满足人们那些膨胀的消费欲,满足这种欲望中豪奢的幻想;同时,又能够让使用者随心所欲而不是战战兢兢地花费、消耗这种豪奢的产品。 在这里,山寨消费的逻辑与国人奢侈品消费的心态暗中迎合。在诸多报道中,中国大
妈们挤破伦敦奢侈品商店的门槛,只为能够获得打折销售的奢侈品;而在人们疯抢廉价奢侈品的行为中,乃是回国后炫耀自己拥有奢侈品的“自豪”。越是没有能力购买的东西,就越是要想尽千方百计购买,从而显示自己拥有掌控社会资源的成功者的意味。用奢侈品来表达和想象自己的“地位”、“名望”或“能力”的高大上,这正是“奢侈品/山寨文化”的社会心理基础。 也正是这种心理培养了艺术审美的畸形观念。艺术品,包括许多种类的文化产品,并不是为了艺术或者文化的目的而出现的,而是通过激活观看者的自我想象而出现的。换言之,山寨艺术成为中国艺术美学的新的完成仪式:在把一些艺术品作为“神”的时刻,我们山寨了你们;而只有在山寨了你们的时刻,我们才感觉到自己是完整的人。 这是“ 丝美学”的诞生逻辑。中国的大众艺术消费,不仅仅是自娱的,还必须是“自信”的,不仅仅是享乐的,还必须是“满足”的。也就是说,这是从一种仰望的角度设计出来的寄生品:我们变相地拥有白宫和金字塔,也更容易地变相地拥有先锋艺术和后现代设计,改头换面地让自己置身在大英博物馆或者巴黎画廊的中心。于是,山东聊城的“悉尼歌剧院”与“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中的“江南style”,都可以让人们欢欢乐乐地接受并为之骄傲。因此,有物神消费的内在主导性,就有“ 丝美学”的内在颠覆性;有以占有和到场为标志的文化旅游式的审美,就有山寨艺术带来的萎缩而单纯的愉悦。 也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当前大众的文化消费心理的内在分裂:艺术日益成为自我主体的标志,从而也就越来越不重视艺术内在品质。正如艺术收藏者只追求名人真品而不关注作品品质意义,山寨艺术的消费真也只关心有没有与特定的艺术符号发生关联,而并不关心这个符号本身意义的丰富。事实上,动辄追求“中国版”的艺术消费引导,与著名画家变相复制顶级世界先锋作品的创意一样,只要能够被消费者占有,也就完成了自身的价值,是否可以表达艺术家的内在精神探索,不再是山寨时代艺术消费的原则。 被山寨的,往往都是可卖的;只要是可以卖的,就有可能被大众消费者看成是值得的,于是,就可以成为被山寨的。
三、“肤浅的深刻”
当艺术呈现“可卖就可以山寨”的规则时,我们可以清晰地知道,看起来五花八门的艺术世界,有可能呈现出单向度的思想趋势。山寨艺术的泛滥,暴露出的严重问题,也许因此并不是山寨艺术本身,而是这种造成了山寨艺术产业的逻辑和心理。无论是讲求创意,还是悄悄山寨,艺术创作都在这种时代的文化逻辑中走偏。
在这里,所谓“创意”,往往指的是在消费市场上具有“爆发点”的艺术形式的创造;同样,所谓“山寨”则是同样旨在激活人们消费念头,产生购买和占有的爆发点。要么山寨,要么创意,殊途同归,都是回到如何爆炸艺术购买欲的方式。 当艺术和文化依托于人们是否关注作品所具有的潜在投资价值或者市场前景的时候,它就生成了一种有趣的思想形式:奢侈品是提供给人们中产想象的符号,艺术品则是提供给人们深刻想象的符号。人们在奢侈品的消费中完成成功者的自我激励和幻想,在艺术品的使用中完成自以为的深刻新锐。 在与许多从事艺术创作的朋友们接触的过程中,我非常吃惊他们对国外理论大师们的谈论兴趣。德里达、阿甘本、芭蒂欧、罗兰·巴特、福柯和拉康等等名字,反复出现在这些人的口中。他们用理论大师的方式来武装自己的感觉,并用山寨艺术大师的方式来最终塑造自己的大师感觉。当一个画家对另一个画家的作品发出“太深了”的感叹时,我后来明白,这不是夸赞,竟然是批评:“太深刻”意味着“深刻”脱轨了,不能为大众接受了,也就没有市场了,从而也就“太”深刻。 不妨说,山寨艺术时代的文化逻辑,不仅仅是山寨的形似的逻辑,也是一种神似的逻辑,归根到底就是“似”的逻辑。换言之,可否从自己涂抹的抽象线条里面领悟到《向日葵》的感觉,从《催眠大师》里面看到《两根大烟枪》的影子?小说写出拉美魔幻的语感,电影拍出新浪潮的韵味和绘画画出高更的气氛,总之,艺术的价值只要不是自己的作品,就会有深刻的思想和世界级的风范。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国的大众艺术和诸多精英作品,总让人感觉到异常深刻却又觉得隔靴搔痒。《后会无期》的气势汹汹却感觉像是发生在欧洲的故事;双年展的创意无限却给人似曾相识的意大利材料艺术的领悟;莫言小说的深沉,总是让怀疑有马尔克斯的抑郁 除了生产已经有过的大师们的思想,我们就没有思想;除了在艺术作品中体现伟大心灵和人类普遍性的人性故事,我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故事和精神困境。大家来自四面八方,看到的却是一样的鸭子和一样的空洞无物。也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理解当下中国大众艺术消费的窘困:除了在艺术作品中瞎拍一气,大家其实什么也没做,也没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