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述
嘎玛嘎赤画派是藏族传统绘画三大画派之一,以其独特的绘画风格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在一些传统的藏文文献中,对嘎玛嘎赤画派的记载均较简略,仅限于对画派的创立、代表画家、发展历史、绘画风格做简要描述。国外学者对嘎玛嘎赤画派的研究,或是从唐卡和壁画等图像资料入手,用图像学方法对历辈噶玛巴肖像表现的形式风格进行对比分析①,或是利用文献和图像资料结合的方式,对相关史实进行二重考证。②国内有康·格桑益希③、和靖④等学者运用田野调查资料,从绘画材料技法、艺术风格特征等角度对嘎玛嘎赤画派进行了研究。在画派传承方面,有杨嘉铭、雍西等人对嘎玛嘎赤画派在德格八邦的传承进行了初步探讨,还有大卫·杰克逊和卡尔·杜凯鹤对八邦和云南丽江的嘎玛嘎赤画派传承进行了较详细的研究⑤,而对其他传承地的研究还较为薄弱。故此,本文在现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利用一些新的藏文文献,并结合笔者在西藏拉萨、昌都县嘎玛乡、青海玉树等地的田野调查资料,尝试从噶玛噶举教派与嘎玛嘎赤画派的关系,以及嘎玛嘎赤画派的区域性传承情况对这一研究领域做出一些补充论述,并请各位专家指正。
二、噶玛噶举教派对嘎玛嘎赤画派传承的影响
藏族传统绘画与藏传佛教之间存在相互依存的关系。唐卡与壁画主要是佛教题材为主。从某种意义上说,藏族传统绘画伴随藏传佛教的兴起而兴起,抽象深奥的佛教理义被转化为直观可感的图像,以此推动了藏传佛教的传播与传承。西藏唐卡画派与藏传佛教派之间也存在某种程度的关联,如岐乌岗巴画派与嘎当派,勉塘画派与格鲁派、钦则画派与萨加派,但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不能以教派的名称指代画派的名称。⑥
嘎玛嘎赤画派与噶玛噶举派的关系十分密切。噶玛噶举派宗教领袖在各地游方传法,进行宗教、政治活动,也促进了文化交流,并导致了嘎玛嘎赤画派的产生;二是噶玛噶举派高僧活佛亲自参与艺术实践,推动绘画的发展;三是各地噶玛噶举派寺院和大施主为宏扬佛法而大力赞助艺术创作,使嘎玛嘎赤画派在噶玛噶举派各大寺院间流传和发展。
(一)嘎玛嘎赤画派的产生与噶玛噶举教派的关系
嘎玛嘎赤画派的产生与一位叫南卡扎西的噶玛噶举派高僧有直接关联:
出生于雅堆的南卡扎西活佛,他是第八世噶玛巴·弥觉多吉(1505-1554)和第九世噶玛巴·旺秋多吉(1556-1603)时期的人。朱古南卡扎西是第八世噶玛巴的一个功德化身,专门从事绘画的工作。南卡扎西活佛曾拜埃巴·贡觉班德为师学习绘画,后参照《恰才益希罗布》⑦、印度的“勒玛”以及汉地的“斯唐”(J7Y328.jpg),开创了“嘎玛嘎赤”画派。“勒玛”⑧是古代的造像,除了佛祖释迦牟尼8岁、12岁、25岁等身像外,著名的“利玛”还有山南桑耶寺附近一座小山上供奉的16尊者古代造像。汉地的“斯唐”,是大明永乐皇帝赠送给第五世噶玛巴·德银协巴的……南卡扎西活佛融合了三地的画风:印度的造像量度、汉地的色彩、藏地的山水,开创了嘎玛嘎赤画派。⑨
据说南卡扎西又是在噶玛噶举派第五世红帽系活佛贡秋延那(J7Y329.jpg)和第四世杰曹活佛扎巴顿珠(J7Y330.jpg)两位大活佛的指导下进行创新的。⑩
上段文字中提到的第五世噶玛巴·德银协巴,曾于1406年(明永乐四年)奉诏到南京。永乐皇帝赐封他一个极长的封号:“万行具足十方最胜圆觉妙智慧善普应佑国演教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简称“大宝法王”(11)。此后,历代噶玛巴活佛都继承“大宝法王”这一尊贵名号。所谓的“斯唐”,是指一幅名为《如来大宝法王超渡明太祖宝卷》的纸质绘画长卷,记录了第五世噶玛巴为太祖朱元璋、孝慈高皇后主持为期“二七昼夜”的普度大斋(12)之事。这幅长卷原藏于嘎玛嘎举教派主寺楚布寺,现藏西藏博物馆。由于卷幅太长(长50米,宽为66厘米),博物馆在不同时间展开局部进行展出。笔者有幸见到了长卷首部的四幅画面。长卷共分49幅画面,描述从永乐五年二月初五至十八日逐日描绘各种祥瑞异景至法事圆满。另外又从三月初三日至十八日,描绘了赐封噶玛巴及其去往五台山后灵谷寺再现种种祥瑞的情景,但不是逐日而记。每幅画面之间依次用汉、察合台文(古维吾尔文)、藏、回纥式蒙古文等五种文字进行注解(13)。画面主体为五色祥云、彩虹和汉式楼阁,间杂山丘、青松、人物均采用工笔淡彩勾勒赋色法,似乎是在短期内绘制完成,并没有通常见到的明代院体重彩画那样精细,但色彩搭配柔和淡雅,透出皇家的高贵气质。
从上述例子中可看到,历辈噶玛巴以宗教作为纽带与中央王朝建立直接关系,受封国师、法王。这既是双向的政治交换,也是双向的文化交流:中央王朝借其在康区的实力治理康区,噶玛噶举教派利用中央王朝的尊崇的授予的权力扩张教派势力、与其他教派抗衡;藏传佛教经典在汉地被刊刻,来自明代宫廷的绘画对藏传佛教绘画产生影响。
此外,从字面意思上考证,也能看到嘎玛嘎赤画派与噶玛噶举有密切的关系:
“嘎玛嘎赤”(J7Y331.jpg)中“嘎玛”(J7Y355.jpg)即指噶玛噶举,后一个“嘎”(J7Y356.jpg)是营帐、帐篷之意,“赤”(J7Y357.jpg)是写、画的意思。以前很多地方都没有寺庙,讲经传法是像游牧民一样进行的,每到一地就会搭建很多的帐篷(14)。僧人都要学习五明学,但可能不同的僧人擅长的学问不同,有的帐篷内住的是精医学的,有的帐篷内住的通词藻学的,有的帐篷内住的是画唐卡的,就称为嘎玛嘎赤。”(15)
以前的噶玛巴,犹其是七世噶玛巴时期,做法会常常聚集僧众达100万人。那时很多地方都没有寺庙,需要将行李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用牛、马来驼,搭帐篷。许许多多的帐篷就形成佛法营帐,堪称世上最大的营帐。仪轨的传承就叫做嘎赤或嘎鲁。(16)
在西藏昌都嘎玛乡,画师们常常将自己画派称为是“嘎日”,“嘎”即嘎玛
嘎赤,“日”指“日莫”,是绘画之意。在一些汉文著作中,又有“嘎尔赤”、“嘎赤”、“噶尔赤”、“噶智”、“噶玛噶赤”、“噶玛噶则”、“噶玛噶孜”、“嘎学噶志”等异译。但有人根据教派和地区将其称为“噶玛噶举画派”、“康巴画派”、“藏东画派”,则不太准确。
(二)噶玛噶举派宗教领袖对绘画的亲力实践
嘎玛嘎举派有许多位噶玛巴和活佛都曾亲自参与过绘画创作,并且因为这些噶玛噶举派高僧的亲力推动,保证了嘎玛嘎孜画派的长足发展:
据说第四世噶玛巴·乳必多吉曾设计过一幅锦缎唐卡。根据后来噶妥·乳必多吉在设计夏鲁寺回廊“佛陀百行图”的壁画中起了作用(17)
第八世噶玛巴·弥觉多吉,也擅绘画,并著有绘画理论《尼玛千波梅弄》(《大日明镜》)。
据说九世噶玛巴·旺秋多吉曾为壁画起稿:回廊双运传承、罗汉和百幅本生故事壁画的白描出自九世旺秋多吉之手,有许多神像艺术家为其上色,旧嘎孜画派精美无比(18)。
第十世噶玛巴·曲英多吉,在历辈噶玛巴中是最杰出的画师,同时在西藏历史上也是一位多才多艺、最具独特风格的艺术家之一。他生逢格鲁派兴起之时,教派之争使嘎玛嘎举派几近遭遇灭顶之灾。这位教派的最高领袖流亡康区各地,后转辗到达云南丽江木土司的领地生活多年。据说噶玛巴·曲英多吉还在幼年时就无师自通地创作过绘画和刺绣。后来曾拜勉塘派大师洛扎楚杰次仁活佛为师,系统地学习造像量度知识。对自己在绘画上的能力,这位噶玛巴也颇为自信,曾说“在西藏,无人能在诗歌和绘画艺术上超过我。我是让观世音菩萨感到愉悦的人。我是为了绘画来到人世间的。”他曾以一套著名的汉地丝绸卷轴画《十六罗汉》为范本绘制了23幅唐卡和其它许多画作。(19)
第十二世噶玛巴·绛曲多吉,有文献记载他曾亲笔绘制过一幅《师徒三尊》和一幅《长鬃黑马》。(20)
第十四世噶玛巴·台乔多吉,出生在嘎玛格日,今西藏昌都县嘎玛乡达那村达那仓。有《十六罗汉》唐卡及画稿传世。
红帽系第六世夏玛巴活佛噶旺·却吉旺秋,曾为嘎玛寺大殿壁画《佛陀百行图》撰著布局文书,并在嘎玛寺的噶玛巴旧僧舍中绘制了印度大成就者《萨拉哈》壁画。(21)
第八世司徒·曲吉迥乃,是精通五明的大师,在绘画艺术上的造诣也被誉为是和第十世噶玛巴·曲英多吉一样极具天赋的画家。他曾多次到过汉地,精通汉语汉文,并翻译过医学方法的著作。传统,探索创新。新勉塘派画风的《护法神》,嘎赤画派的《八大密宗成就者》,主持创作了25幅一套的《喜饶巴松促型》(释迦牟尼本生传·如意藤)、《六庄严》等,培养了众多画家,对嘎玛嘎赤画派产生深远影响。
第十一世司徒·白马翁秋在1927年主持八邦寺大殿“祖拉康”的维修并亲自参与了该殿大量壁画的绘制。他一生共绘制了二百多幅唐卡。(22)
此外,嘎玛寺活佛朱古瓦·赤列然佩是司徒·曲吉迥乃五位最杰出的弟子之一,并在绘画方面有突出的才能。嘎玛寺堪布仁钦达吉(后被追认为第一世嘎玛堪布活佛)也是一位精通工巧明的大师,有著作《佛像量度祖先口述解脱百门之钥匙》传世,是现当代嘎雪画师们学习绘制唐卡必读的教材。
从画面效果来看,较之藏传绘画其他画派,嘎玛嘎赤风格极为独特:色彩关系和谐淡雅,以花青和石绿点染天、地,使之渐变自然。佛像头光都被渲染成透明效果,背景山水以石青石绿为主,这种清冷色调营造出静谧而空灵的意境。这种淡雅色调与空灵意境被认为是汉地风格的影响。嘎玛乡画师其美次仁认为,其实所谓的汉地风格也是多元的,嘎玛嘎赤画派不同大师对汉地风格的不同理解,也先后衍生出三个支派(23):
南卡扎西对汉地绘画的认识,主要是通过第五世噶玛巴从南京带回的绘画作品,即明代院体画。这种风格被称为是旧嘎赤画派;
第十世噶玛巴·曲英多吉的画风多样,其中有许多完全按照汉地风格创作的画作。这些画作并不特别工整,更倾向于写意,率性的表达,从而显得独树一帜,被称为第十世噶玛巴的画风。然而几乎所有的画师都认为,第十世噶玛巴的画风是无法被摹仿的,故后辈画师谈不上对其画风有传承;
第八世司徒·曲吉迥乃在绘画方面提倡写生,借鉴清代宫廷工笔画技法,被后世画师所效仿,被称为是新嘎赤画派。
(三)噶玛噶举派寺院对嘎玛嘎赤画派的赞助
从都松钦巴开始,噶玛噶举教派的高僧主要通过游方传法、调解部落纠纷、以在各地建立寺院的方式,将地方势力转归自己教派的势力之下。(24)许多地方势力都成为噶玛噶举教派的信徒和大施主。如昌都拉多土司辖区内的嘎乃寺和左宗寺,玉树囊谦土司辖区内的才角寺、公雅寺、公保寺,德格土司辖区内的八邦寺,丽江木土司辖区内的福国寺、指云寺、文峰寺等寺院,均是在各地方势力的大力支持下创建。这使噶玛噶举派在前藏、康区和绛域(25)等地形成以寺院为联结点的势力网络,尤其在康区最具影响力。(26)
教派与画派的关系,表现在各大寺院均需要邀请画师前来绘制壁画和唐卡。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寺院与画师结成施供关系;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也构成一种艺术赞助体系。
在各个版本的绘画史上,谈及嘎玛嘎赤画派的创始人,都会提到“三扎西”,即:南卡扎西、却扎西、嘎雪·嘎玛扎西。从地域来看,南卡扎西出生于雅堆,即今山南地区乃东县亚堆乡(27);却扎西出生于扎多,具体地方难以考证,大约在康区扎曲河上游一带;而嘎雪·嘎玛扎西则是嘎雪人,是嘎玛寺的高僧。(28)嘎玛寺于1185年由噶举派高僧都松钦巴(29)(1110-1193)创建(30),是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教派(31)的祖寺。藏文文献中多记载为类乌齐嘎玛丹萨寺,今位于西藏昌都县嘎玛乡境内。接下来的疑问便是:个人画风如何形成集体的流派,又如何从前藏流传到康区,并在康区各地流传发展?三扎西的共同点,是嘎玛嘎举教派的高僧。历辈画师在各大寺院间云游行艺,使画派依托于教派播散。
有文献资料显示,
南卡扎西的老师贡觉班德曾于1604至1605年,在司徒·却吉坚赞(1567-1630,第五世司徒)时期,到过嘎玛寺。参与了嘎玛寺扩建工程,率领众多画师一道绘制了大殿壁画《佛陀百行图》壁画(32)。据嘎玛寺现任堪布罗珠绕沙和唐卡大师嘎玛德勒介绍,嘎玛寺大殿内的壁画可能是由南卡扎西绘制,只是在1999年的大火中毁去。从唐卡画师其美次仁保存的照片来看,壁画的风格是旧勉塘派和尼泊尔风格的结合,与《八十大成就者》有些相似。
却扎西,又称扎多拉钦(即扎曲河上游的大画师),他的活动范围是在康区的寺院。他与三世康珠·贡嘎丹增有过交往。据说他是大学者杜玛格西·丹增平措的学生。(33)他绘制的48幅一套的《主巴噶举色称》(主巴噶举传承图)唐卡主要保存在康区西北部康巴噶·图丹彭措林寺(今昌都县妥坝乡境内,简称康巴寺)的塞东康殿,据说现在已流传到印度扎西琼的康巴寺。
嘎雪·嘎玛扎西,名字前以冠以地名,表明他是嘎雪人,具体生于哪个家族却无从查证,只知道他是嘎玛寺高僧,活跃于康区的寺院。司徒·曲吉迥乃的自传中提到嘎雪·嘎玛扎西绘制了《白度母》、《莲花生大师》、《玛尔巴》等唐卡。嘎雪·嘎玛扎西还与司徒·曲吉迥乃、白洛扎瓦·才旺根秋一道合作创作了25幅一套的《喜饶巴松促型》。据嘎玛寺的老僧人说,嘎雪·嘎玛扎西还将嘎玛寺周围的奇峰秀景、花草树木都融入了唐卡的背景之中。(34)
第一世噶玛巴·都松钦巴在修建了嘎玛寺后,于1189年在拉萨北郊堆龙已有的修行舍基础上修建成楚布寺。因地理位置上邻近拉萨,楚布寺后来成为噶玛噶举派的主寺和历辈噶玛巴的住锡地。由于其在教派特殊的地位,寺内曾有大量嘎玛嘎赤画派壁画和唐卡,但于20世纪50-70年代逐渐受损和流失。19世纪80年代末,楚布寺又重新从昌都邀请来画师绘制壁画和唐卡,嘎雪嘎玛德勒、加永南卡等14位嘎雪画师为该寺绘制了《噶举色称》、《十六罗汉》、《莲花生大师》等上百幅唐卡以及一部分殿堂的壁画。
离嘎玛寺数十公里的山间,坐落着另一座噶玛噶举名刹拉登寺(即藏文文献中的类乌类拉登寺,今属西藏昌都县约巴乡)。拉登寺由第三世噶玛巴·让迥多吉主持修建。寺中供奉着最早的一套《噶举色称》(噶玛噶赤历辈上师传承图),是在司徒·曲吉迥乃的主持下,由堆日拉索、吉多拉索、甲迁拉索等当时嘎雪的著名画师合作完成。
噶玛噶举派司徒活佛系统原本出自嘎玛寺,自第八世司徒·曲吉迥乃时,在德格土司丹巴次仁的支持下于1729年在德格八邦修建了八邦寺,自此八邦寺成为后世历辈司徒活佛的驻锡地。八邦寺修建好后,司徒·曲吉迥乃从嘎雪请来了众多画师来此绘制壁画和唐卡。在司徒·曲吉迥乃的主持下,有白洛扎瓦·才旺根秋、嘎雪·嘎玛扎西参与创作了嘎玛嘎赤画派代表作《喜饶巴松促型》。在这套唐卡中,其中有一幅是以司徒·曲吉迥乃为主尊的唐卡。画中左前方,描绘了两位画师正在绘制唐卡。根据嘎玛寺堪布罗珠绕沙和唐卡大师嘎玛德勒对题记的研究,其中一位画师正是嘎雪·嘎玛扎西本人,这幅画是在司徒·曲吉迥乃和贾曹活佛的督促下绘制的。(35)到20世纪初,八邦寺仍然是噶玛噶举派三大寺之一,是第十六世噶玛巴活佛和第十一世司徒活佛的常驻地。第十六世噶玛巴活佛的秘书、八邦寺高僧唐拉泽旺是当时嘎玛嘎赤画派的一位大师,他与囊谦的噶珠、索南尼玛等画师一道合作绘制了《噶举色称》等唐卡。八邦寺珍藏的《喜饶巴松促型》、《噶举色称》、《香巴拉国王》等大型组画唐卡代表着嘎玛嘎赤画派的一个高峰。
离嘎玛乡约40公里地的拉多乡,在历史上是拉多土司(36)的辖区。拉多土司,藏语称“拉多甲布”,意为“拉多王”,曾是昌都一带势力最大的部落之一。1374年(明洪武七年)拉多王封为纳竹千户。1729年(清雍正七年)又封为安抚司。(37)至20世纪50年代,拉多土司已传53代。拉多土司的家寺为嘎乃寺,系噶玛噶举派寺院,活佛系拉多土司谢克生格。此外,拉多境内的左宗寺,由杰仲活佛主持,是拉多土司的三哥。(38)据嘎妥·司徒曲吉降泽的著作,他曾于在左宗寺见到100多幅由20世纪初的嘎雪画师绘制的唐卡。其中,有10多幅为莲花生大师的题材(39)。据当代嘎雪画师布仓·才扎和布仓·平措伦珠的口述,拉多土司家族与嘎雪布仓家族是世交。20世纪40-50年代,拉多土司曾携家眷到嘎雪布仓家中长住以避战乱。当时布仓的家长布仓·才加(才扎的父亲,平措伦珠的爷爷)为嘎雪最优秀的画师之一,曾应邀到拉多土司的家寺嘎乃寺绘制了大量唐卡。嘎乃寺至今仍珍藏着许多嘎玛嘎赤画派唐卡,其中《噶举色称》组画和《莲花生大师》组画绘制十分出色,与拉登寺版和八邦寺版的背景均不相同,从绘画风格来看,出自嘎雪画师之手。在当代,嘎乃寺和左宗寺仍是嘎玛嘎赤画派的大施主。左宗寺收藏着当代唐卡大师嘎玛德勒在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绘制的41幅《嘎举色称》,是嘎玛德勒在50多岁盛年时的代表作品。嘎雪画师平措伦珠也受左宗寺委托,绘制了数幅护法神大型唐卡,成为嘎雪画师们的范本。当代嘎玛嘎赤派画师桑珠罗布曾于1990年代受嘎乃寺资助,在该寺绘制了大量的壁画和唐卡。
昌都县北部毗邻地区历史上为囊谦土司的辖区。据《囊谦王世系》记载,公元9世纪中叶,吐蕃王朝土崩瓦解后,囊谦土司家族先祖于乱世迁居至玉树南部,以“囊谦”作为家族和部落名称,藏语称“囊谦甲布”,意为囊谦王,囊谦王至解放时共传25世。在历史上,囊谦王家族与第五世噶玛巴、第七世噶玛巴、第十世噶玛巴等噶举派宗教领袖均有密切。据20世纪50年代的社会调查,囊谦土司的家寺才角寺是噶玛噶举派寺院。(40)囊谦土司下辖的东坝部落(今东坝乡)境内的公保寺,加查部落(今巳扎乡)境内公雅寺,也是噶玛噶举派著名的寺院。据嘎玛德勒回忆,20世纪50年代,他曾和舅舅贡布多吉、布仓·才扎等人受囊谦甲布之邀,到其下属的寺院作画多年,绘制《嘎举色称》、《米拉日巴》等唐卡。其中一套《嘎举色称》由桑杰年巴活佛带出康区赠送给了第十六世噶玛巴,后流传至印度的噶玛噶举派寺院。另一套《嘎举色称》现在仍藏在东坝乡公保寺内。20
09年,公保寺又委托嘎玛德勒重新绘制这套唐卡,至今仍在绘制之中。
噶玛噶举教派势力还到达了康区滇边界,乃至滇西北的绛域(今云南省丽江、洱海一带)。绛域是木土司(藏语称“绛洒塘甲布”)的领地。历辈木土司都崇信藏传佛教,尤其是与噶玛噶举派建立了长期稳定的施主与福田的关系,并在绛域先后建立了福国寺、指云寺、玉峰寺等13座噶玛噶举派寺院。(41)在当地,噶玛巴·被称为大宝法王,夏玛巴为称为二宝法王,司徒活佛为称为四宝法王。其中,第十世噶玛巴曲英多吉和第八世司徒·曲吉迥乃对绛域的影响最大。并且,嘎玛嘎赤画派也因此而得以在绛域的寺院中传播。根据卡尔·杜凯鹤新近的研究,丽江大宝积宫的壁画《噶玛噶举活佛传承图》、玉峰寺壁画《八大菩萨》以及《二胜六庄严》都是嘎玛嘎赤画派风格,明显受到第十世嘎玛巴和司徒·曲吉迥乃画风的影响。(42)
三、嘎玛嘎赤画派在各地的传承
随着嘎玛嘎赤派画师们在各大寺院流动,也使嘎玛嘎赤派绘画逐渐从寺院传承转向世俗社区,并围绕寺院渐渐形成地方性的支派。从历史上看,嘎玛嘎赤画派逐渐形成三个主要传承地:一个是以嘎玛寺为核心及其附近嘎雪一带地区、一个是德格以八邦寺为中心的区域,还有一个是青海囊谦的公雅寺周围。这三个传承地都是以噶玛噶举派寺院为中心的社区。
(一)昌都嘎雪传承地
嘎雪一带被认为是嘎玛嘎赤画派最早形成的一个传承中心。(43)“嘎雪”(J7Y332.jpg),意为“嘎玛寺之下”,是以嘎玛寺为参照中心的部落古名,并非涵盖今天的嘎玛乡全境。嘎雪又分嘎雪亚域(上嘎雪)与嘎雪玛域(下嘎雪)两部,嘎雪亚玛(上下嘎雪)以一道名为更林果的山墚为界。以更林果为参考点,嘎雪亚域位于扎曲河上游西岸河谷,包括冻中、比如、里土、德学4个自然村;嘎雪玛域位于扎曲河下游河谷,包括瓦寨、森尼、那也、肖朗、邓达5个自然村。这9个自然村现有117户,835人,其中民间手工艺人168人,主要从事绘画唐卡、打制铜佛像、金银首饰和法器、雕刻玛尼石、缝制皮具等职业。该乡2006年被评为西藏自治区民间工艺美术之乡。当地的唐卡被称为嘎雪·嘎玛嘎赤画派,于2009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比如村(属里妥行政村)是画师最多也最优秀的村子。据土呷20世纪80年代的调查,该村17户人家,画师有9户18人(44)。据笔者2011年的调查,该村16户人家中,画师有10户25人。
嘎玛寺现任堪布罗珠绕沙认为,在第十一世噶玛巴·益西多吉时期,嘎玛寺附近的堆日仓(45)就有不少画师。堆日仓是都松钦巴初到嘎玛时供养土地修建嘎玛寺的施主的后代。堆日仓家族的画师和嘎雪·嘎玛扎西曾参与司徒·曲吉迥乃主持的《嘎举色称》的创作和绘制。故表明在司徒·曲吉迥乃以前,已在嘎雪已有许多画师在传承嘎玛嘎赤画派。(46)
在嘎雪亚域的比如村,有一户人家名为拉索仓。“拉索”是唐卡画师的藏语称呼。“拉”是神的意思,而“索”是制作、制造的意思,“拉索”就是“造神像的人”,“仓”指家,拉索仓则是画师之家。在嘎雪能以“画师之家”作为家名的家族,其家族成员看来应该是本地公认最优秀的画师。根据老画师嘎玛德勒的口述,第三个扎西——嘎雪·嘎玛扎西,他是第十三世噶玛巴和司徒·曲吉迥乃时期的人。嘎雪·嘎玛扎西的得意门生就是拉索仓的果扎次仁。果扎次仁的作品现在还有。果扎次仁在唐卡绘画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连十四世噶玛巴都说,拉索果扎次仁所绘的唐卡不需要开光加持便可直接供奉。果扎次仁传艺给儿子白玛热丹和弟子吾扎,白玛热丹传艺给儿子贡布多吉,吾扎传艺给自己的儿子西热洛桑,就是嘎玛德勒的父亲,贡布多吉是嘎玛德勒的舅舅。
嘎玛德勒出生于1932年,5岁随舅舅赤列旺久学习藏文,8岁跟随舅舅贡布多吉学习佛像度量比例,之后在父亲喜饶洛松的指导下学习色彩和勾线技法,并在当地广拜良师提升画技。嘎玛德勒11岁就掌握了度量比例,14岁即胜任画师,从16岁开始随舅舅、父亲等前辈画师到青海囊谦、拉萨等地的寺院绘制唐卡。17岁时为囊谦万户(当地称囊谦甲波)绘制5幅一套的《米拉日巴》而显示出超群的艺术天赋,获得翁则和绘画堪布(教授)头衔,成为当代嘎玛嘎孜画派公认的大师。文革期间,嘎玛德勒曾从事藏医、藏文老师等职。20世纪80年代,年过五旬的嘎玛德勒开始在家中收徒授画,先后培养的画师有一百多人,现在,78岁高龄的嘎玛德勒长住嘎玛寺绘制唐卡,偶尔回村中小住,指导弟子。(47)
其实,根据笔者在嘎玛乡的长期田野调查,发现除了拉索家族之外,在嘎雪还有许多著名的画师家族,将嘎玛嘎赤唐卡代代相传至今,如嘎雪亚域比如村的阿尼仓、布仓玛、帕中仓,冻中村的协肯仓、日杂仓,以及嘎雪玛域森尼村的森尼仓、瓦寨村日杂仓、阿沃仓等等。嘎玛德勒之后,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嘎赤派大画师有两位:一位是布仓玛的平措伦珠(现为昌都地区职业学校唐卡教师),另一位是帕中仓的格勒绕举。1970年前后出生,现在40岁出头的画师中优秀者有:约巴乡察马村的桑周诺布、嘎玛乡德学村的其美次仁、瓦寨村日杂仓的曲布、冻中协肯仓的加永南卡等。
因此,对嘎雪传承历史的追溯,不能仅仅只注意到历史上的个体画师,还要看到由个体画师组成的画师群体。这些群体通常是父子、兄弟、爷孙以及亲戚关系、师徒关系的唐卡画师家户为单位。唐卡的传承与家族传统以及婚姻关系缔结等社会组织又勾连在一起。所以,嘎雪画师的传承不是在封闭的家庭中进行,而是以多线索的网状交叉的方式,在家庭之间,村落之间,代代相传。
(二)德格八邦传承地
从司徒·曲吉迥乃重建八邦寺以来至20世纪末,八邦寺作为嘎玛嘎赤画派的一个中心,自然也就培养和涌现出众多的优秀画师,在众多画师中,被公众所尊崇,并写进历史的代表人物,当数司徒·曲吉迥乃、工珠·云丹嘉措、司徒·白玛旺秋吉布和通拉泽翁。(48)
通拉泽翁大师于1902年出生于德格白垭,12岁出家八邦寺学习佛法。并随色当彭措、青海玉树画师嘎珠、十一世司徒·白玛翁秋等人学习绘画,并获得成就。1932年唐拉泽旺入藏,在色拉寺学经并任第十六
世噶玛巴活佛的秘书。1940年以后大师在八邦寺潜心绘制唐卡,完成百余幅作品。1951年为德格印经院绘制23幅“十六罗汉”画版,成为嘎玛嘎赤画派的范本。通拉泽翁大师的一生不仅亲力实践嘎玛嘎赤画派绘画,并且为了保护民族文化而积极参与教育工作。1981年,四川省民族事务委员会主任扎西泽仁在德格创办了四川省藏文学校。四川省藏文学校的美术专业整体迁移到八邦寺,由唐拉泽旺给这个班的学生们传授绘画、雕塑、造像量度、勉塘派技法、嘎玛嘎赤派技法等美术知识。(49)唐拉泽旺大师成为寺院传承与民间师徒传承两种传承方式的过渡桥梁。现今德格嘎玛嘎赤画派著名画师基本上都是唐拉泽旺大师的弟子,其中绘画方面影响较大有:多扎寺画师贡萨降巴、八邦寺画师卓孙达吉、泽翁加措、布都、嘎玛多吉,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尼玛泽仁、西南民族大学教授根秋登子、四川省藏文学校教师颜登泽仁、布根、甘孜州藏画研究院嘉智·亚玛泽仁,(50)以及在印度的格嘎喇嘛等等。
到了20世纪80年代,德格八邦及其所在的甘孜藏族自治州发展成为嘎玛嘎赤画派发展最活跃的传承地,传承方式也趋向多样化,除家庭式的师徒传承外,还以现代教育、寺院教育、社会团体和商业机构等多元的形式进行传承。现代教育方面以康定高等师范专科学校美术系和四川省藏文学校美术专业最为突出,培养了大批理论和技法兼通的唐卡人才;寺院教育以德格仲萨寺康谢五明佛学院工巧明系为典型。学院负责人洛热彭措也是唐拉泽旺大师的亲传弟子。而唐卡班的学生多是当地青少年。他们办学目的是希望这些无业的青少年通过对唐卡绘画的深入学习,能掌握一技之长进行自主就业;对嘎玛嘎赤画派影响较大的社会团体有两个。一是由唐拉泽旺大师的亲传弟子们26人发起成立了唐拉泽旺文化艺术研究学会,收集整理并出版了《唐拉泽旺作品精选》一书,还对各类参与文化传承与保护的群体进行有目的的培训,涉及古代唐卡和壁画的保护。此外,唐拉泽旺文化艺术研究学会会员在观摩内地绘画课本的基础上结合藏族绘画的基本特点,编写了6册一套的小学藏族传统绘画课本。这些工作都对嘎玛嘎赤画派唐卡在现代社会中的发展铺垫好基础。另一个团体是八邦乡民间绘画协会。这是由八邦乡政府牵头,由本地唐卡画师组成的,旨在传承嘎玛嘎赤绘画的画师行为组织。虽然协会成立时间不长,但对传统绘画技艺的继续起到促进作用;(51)最后要提及的是对嘎玛嘎赤画派产生深远影响的商业机构——甘孜州岭·格萨尔王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前身是四川噶玛博秀雪域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由唐拉泽旺的亲传弟子根秋扎西任董事长。1997年至2007年,该公司与甘孜州政府合作投资了《岭·格萨尔千幅唐卡》绘制工程,召集了四川、青海、西藏、甘肃等藏区的优秀画师,采用嘎玛嘎赤派画法绘制1200多幅反映格萨尔故事的唐卡。在格萨尔千幅唐卡的绘制过程中,培养了泽仁巴丹、乌金多吉、小巴松、多吉尼玛等众多唐卡新秀。这套唐卡完成后,被作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的特别展出项目,并进行世界巡回展出。2010年,《格萨尔千幅唐卡画册》又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这一项目的策划运作,为嘎玛嘎赤画派增加国际知名度,极大地促进了画派在当代的发展与传承。
(三)青海囊谦传承地
青海囊谦的公雅寺(又名甲巴寺)是当代著名大成就者松节丹增曾经修行的寺院,属噶玛噶举派。这里能追溯出一位名叫噶珠的画师。噶珠也是一位高僧,是唐拉泽旺的老师之一。比噶珠大师稍晚还有一位名叫索南尼玛的著名画师,因其家名为肖古,所以人们通常称索南尼玛及其家族的画师为肖古拉索。索南尼玛以前是公雅寺的僧人,于文革中还俗成家,居住在公雅寺所在的巳扎乡。20世纪90年代,索南尼玛曾参加过青海《中国藏族文化艺术彩绘大观》的绘制,现在玉树、囊谦等地还有其后代及亲传的僧俗弟子。索南尼玛在家乡有一位优秀弟子,名叫罗扎,系公雅寺僧人。索南尼玛的三位儿子才旺尼玛(僧人)、乌金(僧人)、多拉均为画师,现居玉树结古镇,开设了一家唐卡店,以绘制唐卡和出售唐卡为生。
四、结语
本文主要从噶玛噶举教派与嘎玛嘎赤画派的关系,以及嘎玛嘎赤画派在各地的传承情况两个方面论述了嘎玛嘎赤画派的传承历史和现状。
笔者认为,嘎玛嘎赤画派的产生、发展和传承均与噶玛噶举教派存在密切的关系,但是画派的传承与教派的边界仍然不是完全等传承的中心逐渐从寺院转到世俗社会,在康区形成三个主要传承地。在当代,尽管寺院仍然是嘎玛嘎赤画派的重要赞助者,但因社会对民族文化传统的重视和强调,唐卡成为重要文物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和民间力量均参与到保护和传承的工作中。嘎玛嘎赤唐卡不仅被引入现代教育体制,还以艺术展览、图书出版等文化产业形式被推向国际艺术市场。
注释:
①Haderer, Elsabeth.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Sixteen Karmapas in Tibetan Art-13th to 21st Century. In谢继胜主编.汉藏佛教美术研究.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②大卫·杰克逊.西藏绘画史.向红笳、谢继胜、熊文彬等译.济南:明天出版社 & 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1.
③康·格桑益希.藏传噶玛嘎孜画派唐卡对汉地青绿山水技艺的吸纳.第四届西藏考古与艺术国际学术讨论会会议材料,北京:首都师范大学.2009.
④和靖.嘎玛嘎赤画史及其风格与技材研究.第四届西藏考古与艺术国际学术讨论会会议材料,北京:首都师范大学.2009.
⑤Jackson, David P. & Debreczeny, Karl. Patron and Painter: Situ Panchen and the Revival of the Encampment Style. Rubin Museum of Art. 2009.
⑥参见丹巴绕旦讲座“西藏唐卡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笔记,2010年11月15日。
⑦J7Y333.jpg即《如来佛身量明析宝论》。
⑧藏文利玛一词指某一种金属,也指几种金属的合金,还指响铜铸成的器物。扎雅·诺丹西饶.西藏宗教艺术.谢继胜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9.123.
⑨在此根据西藏昌都县嘎玛乡唐卡大师嘎玛德勒的表述,类似的内容在许多相关文献中均有记载。
⑩格嘎喇嘛.三宝造像量度及注释宝瓶.内部资料.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