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言源于古代巫文化,本指古代巫师、方士等以谶术所作的预言。从先秦起,谶言在历史故事中已多有记载。到了明清时期,谶言被广泛运用于小说叙事中,它在文学创作中有逃避文字狱的特殊作用,是这一时期独具特色的叙事方式。小说中描述占卜、相面、梦兆之类的情节时,往往采用谶语引起重大的悬念,推动情节的发展,增加故事的神秘性。有时甚至成为故事的主线,在小说的谋篇布局等方面发挥着独特的作用。
一、谶言在《红楼梦》中的表现形式
《红楼梦》多以诗词的形式来预示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即诗谶。小说中最大的一个谶是在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时,看到了金陵十二钗图册和判词,以及“红楼梦曲”,大篇幅的谶词中暗藏了贾府中主要女性的悲剧结局以及这个大家族分崩离析的兆示。类似整部《红楼梦》的结构框架,只是表达得十分含蓄,需要读者从后面的情节中去细品。
另外小篇幅的诗谶散落在各个回目之中,随意穿插。如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元妃从宫中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猜着后大家再制一个送进去。迎春写的是“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宝钗写的是“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说的实际上是各自的性格和归宿,迎春遇上“中山狼”后,便离黄泉之路不远,灯谜中隐喻了她一生的遭际;宝钗则是夫妻分离后孤独守寡,日日煎熬。贾政看了之后心里隐有不安:“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详之物为戏耶?”①这一回的回目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将几个姑娘的命数暗藏在灯谜之中,安排十分巧妙。另外在第七十回也有类似的情节,姐妹们写咏絮词,探春写的是“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暗含探春远嫁的命运,跟第五回中的判词相呼应。黛玉写的是“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是黛玉早逝的征兆,且可能死于春日,风流婉转也都将随风而逝。
曹雪芹以谶言的手法和诗词隐语的特点,使每个人物口中或笔下的咏物诗词既是个人遭际的抒发,寄托了身世的慨叹,又隐含着对自己的命运前途的预感。从而与人物刻画结合得贴切自然,成为人物性格描写的一个点睛之处。第七十九回宝黛修改《芙蓉女儿诔》引出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②的谶语。这里明是诔晴雯,暗则是诔黛玉,为黛玉作谶,也是为宝黛爱情的落空作谶。小说中黛玉听后“忡然变色”便是一种暗示。而此前许多相关她命运的谶言,多是出自她自己之口,如《葬花辞》《秋窗风雨夕》,是黛玉伤春悲秋的心情表述,也是作者在哀叹黛玉命运的暗示;再如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黛玉对出“冷月葬诗魂”的谶句,埋葬的“诗魂”将来便是自己。以人物自身说出将来遭遇的祸事,如第七回送宫花,惜春戏说要出家当尼姑,花没处戴,预示了她将终身在青灯古佛旁,与花开无缘。
《红楼梦》中的谶除了主要以诗词的形式出现,也有少量图谶,即以图画配上含有诗词隐语式的文字来预测人物的命运,如十二钗的判词均配有图。也有单独以图作谶的,如宝钗的金锁上的图案。谶应在《红楼梦》中构成一个系统的结构,从内部推动情节的发展,对结局进行暗示和隐喻,以预言出现,以应验结尾。另一方面,亦是作者借助神的力量,对世人的劝诫、警示和点化。
二、曹雪芹对谶言的独创性运用
红楼谶的独创性在于谶语不再仅仅作为悬念和伏线,而是与人物的性格相结合,使每个人的谶语都成了一首美妙的诗作。如香菱的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史湘云的判词“湘江水逝楚云飞”,都充满了美感,表现了曹雪芹对女儿的美的赞颂。谶言和诗营造出的艺术境界更是别具特色,假如没有谶的暗示,《葬花吟》的魅力便会大减,读者无法感知到其中的隐喻,语言便不再令人伤痛和动容。当“葬花”的凄凉和“埋香”的雅致与谶言合二为一时,《葬花吟》才显出它的生命力来,它的意境才是最独特的。
《红楼梦》中的谶多是隐蔽式、不明朗的暗谶,如有以小说中的戏曲情节来暗示人物命运的,如元妃省亲时点了四出戏,从脂砚斋批注看,《一捧雪》是伏了贾府的败落,《长生殿》是伏了元妃之死,《邯郸梦》是伏了甄宝玉的送玉,《牡丹亭》是伏了黛玉的死。而宝钗过生日时,又点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戏文,点中了宝玉将最终出家。可见小说中的每一个布局都有作者的用意。另外也有以环境和景物来作预示的,如七十九回紫菱洲的寥落之景,是以淡淡的笔触,带出一种模糊的凶兆,兆示着不仅迎春会离去,大观园中的每一个女儿都会离去,宝玉所感伤的是大观园失落的感伤,也是青春繁华失落的感伤。
暗谶以接近生活原生态的形态表现出来,使谶获得一种实在感。而日常生活也因注入了谶的因素,在平淡无奇中透出妩媚的神秘。在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中,作者描写宁府中秋夜宴,本是团圆时刻,却闻得墙下有长叹之声,令人毛骨悚然。盛宴之下发出的悲音,使凄清之感更甚。这一回是《红楼梦》全书将跳入大转折之中的预示,预示着这是贾府中人最后一次享受天伦之乐,此后的回目,喜剧将完全结束,悲剧大幅登场。喜中掺悲的安排,是作者警示世人莫要被富贵声色迷惑了双眼,宿命总在不经意的时刻到来,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除此之外,《红楼梦》的叙事中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反谶现象,即预言和应验并不彼此相对,而是背道而驰。如薛宝钗的金锁上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文字,但她的命运却是被抛弃,独守空闺,完全向着另一个的方向行进。反谶以出乎意料的力量,利用预言和结果的巨大反差所形成的冲击力,获得独特的艺术魅力,使小说的结构不落入俗套,而读者亦感觉更加有趣味性。另一个反谶的例子是香菱,第六十三回行令,香菱掣的是一根并蒂花,上面写着“连理枝头花正开”,但香菱遇上薛蟠,并未得到幸福,遇上金桂,更是命丧黄泉。作者选择反谶以反说正,更让人感受到命运的无力感。 曹雪芹在小说前半部就以诗谶的形式点名人物最终归宿,但在小说的发展脉络中仍然注意表现人物本身的个性,使其在面对命运的安排时,做出符合自身性格的选择。宝玉虽有“金玉良缘”的外在压力,却固守“木石前盟”,即使注定悲剧,却奋力抗争。只是在各种谶词的笼罩之下,真性情又抵不过外界的冲击,只能以悲剧结尾。
三、谶言对《红楼梦》主题的渗透
在小说的开篇,作者即点明:“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校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③在繁华终将成空的人生中,最令人念念不忘的是那群闺阁女子,最令人悲悼的是她们悲剧的命运。“生于末世运偏消”(探春),“凡鸟偏从末世来”(凤姐),这群女子生在末世,便早已带着一种悲凉的暗示,等待她们的是生命的消亡、家族的消亡和社会的消亡。曹雪芹深深的宿命论覆盖到每一个人物身上,使《红楼梦》成为了一部祭奠女性美的凋零和毁灭的作品,表现生命由盛而衰的本质。而所有人不能理解和掌控的一切都被归咎于命运的齿轮,家族之哀也隐藏在家国之哀中,被洪流冲散了。
事实上,《红楼梦》的主题自始至终都是通过家族的兴衰表现封建社会土崩瓦解的到来,这是明清之际的社会性忧虑。曹雪芹处清朝乾隆时期,前期家族盛大,受皇恩庇护,见识了生命的最繁华。直至家族败落,又穷困潦倒到极致,看到了生命的最衰败。因此他得以更冷静地观察社会,透过浮华看到宿命的征兆。在小说中每一个谶的运用都有其道理所在,对情节的发展和整部作品的主旋律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
谶言本身给人虚空的感受,而《红楼梦》中的谶言因曹雪芹别具匠心的文笔而更具魅力和内涵。小说的宗教观是佛道合一的,以虚无来表现人生的无常,警戒世人看清尘世的声色诱惑,石头在人间走了一回,最终又回到了青埂峰上,体现了一个轮回。谶言在虚无之外留下模糊的指向性,似乎在冥冥之中已被命定,缓缓带出“人生如梦”的主题。既然人生是一场梦幻,那么时间和空间在故事中就不再是必要的,作者将整部作品架空,使人物的年纪与偶尔出现的年月出现明显的矛盾,是有意为之。这矛盾,亦可以说是作者对生命的感受,淡化的时间和人生使《红楼梦》具有了更高的概括性,在文学长河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