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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的艺术理论和实践

2016-06-01 13:22 来源:学术参考网 作者:未知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丰子恺是一位精研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佛家思想、具有很高艺术造诣和修养的散文家,这种艺术造诣和修养,以及对传统文化精神的深刻理解,极大地影响了丰子恺的人格心灵建构,影响了他看待艺术和生活的方式,进而影响了他的散文(漫画)创作风格,使他的散文(漫画)于平淡中见性灵和真趣,成为中国现代“散文园地别树一帜的存在”。因此,探讨丰子恺的艺术理论和艺术实践,有助于理解丰子恺创作的独特文化意蕴和艺术风格。

  

  在丰子恺心目中,“艺术”与“文学”、“散文”和“漫画”,其概念是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的。因此,丰子恺少有专论“文学”或“散文”的篇什,他的艺术理论就是他的文学理论,他的漫画主张就是他的散文主张,都是他广泛艺术实践和综合文化修养的反映。丰子恺的艺术理论以艺术心为统领,涉及漫画、书法、随笔、传统戏曲(京剧)、建筑艺术等多种艺术门类,并集中形成了漫画与散文创作互相关涉、浑融互通的理论框架。

  

  首先,丰子恺强调“艺术心”在整个社会生活和人类精神中所具有的育性化情的重大作用。


    他认为“艺术心”即艺术美和同情心,能起到“生活美化,人世和平”的效果,这种效果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也就是说,艺术的作用不是追求立竿见影,而是注重潜移默化。

  

  丰子恺认为,艺术给人一种美的精神,这种精神支配人的全部生活。他说:“我教艺术科,主张不求直接效果,而注重间接效果,不求学生能作直接有用之画,但求涵养其爱美之心。能用作画一般的心来处理生活,则生活美化,人世和平。此为艺术的最大效用”。基于此,丰子恺非常推崇清人项忆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瞥句。认为“无益之事,就是不为利害打算之事,就是由感情、意气、趣味的要求而做的事”。他还列了一个图式:“艺术心”^T大同情心(万物一体);“艺术”——心为主,技为从(善巧兼备);“艺术教育”——艺术精神的应用(温柔敦厚,彬彬有礼)細。可见,丰子恺主张的艺术心(艺术美与同情心)不只局限在文学创作范围内,而是将它的作用推广提高到主宰整个社会生活和人类精神的地步。在他看来,有了艺术心,人们才会有一颗仁人爱物之心,才会充满爱和同情,并由一己之爱扩大到整个人类乃至宇宙自然,才能建立一个和谐美好的社会。在《劳者自歌•全人类都是他的家族》一文中,丰子恺又为他的“艺术心”理念找到了中国传统的儒释观根据:“我们的爱,始于家族,推及朋友,扩大而文学研究。

  

  至于一方,一邑,一国,一族,以及全人类。再进—步,可以恩及禽兽草木。因为我们同是天生之物。故宗教家有‘无我’之称。儒者也说‘圣人无己,靡所不已。’就是说圣人没有自己,但没有一物不是自己”。所以,丰子恺认为,艺术的作用,小到一个和谐的建筑缘缘堂“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大到“四万万五千万人大家重精神生活而轻物质生活,大家能克制私欲而保持天理,”能取得抗战的胜利。丰子恺的艺术理念自有李叔同的影响在,但也明显受了晚明“无情化有,私情化公”的“情教”观的启发。艺术上重情是晚明思想体系的重要一环,晚明人常用同情的眼光观察宇宙万物,提出了天地万物皆有生命和情感的宇宙观,认为人类与自然万物应建立一种亲和关系,而和谐的世界,是靠“情”来维系的,而艺术的审美功能和情感特征,即爱心、同情心,能使人情感纯真,人格高尚,心灵美好,世风趋于醇正。正如宗白华所说:“晚明拿社会同情的眼光,运用到全宇宙里,觉得全宇宙就是一个大同情的社会组织,什么星呀,云呀,水呀,禽兽呀,草木呀都是一个同情社会中的眷属。这时候,不发生极高的美感吗?这个大同情的自然,不就是一个纯洁的高尚的美术世界么?”M_对于艺术的推重,是丰子恺一以贯之的思想,这一思想甚至在战争年代也未改变。在《劳者自歌•粥饭与药石》一文中,他认为“一切救亡工作就好比是剧药”,而文艺工作好比“粥饭”,“病时须得用药石;但康复后不能仍用药石而不吃粥饭。即使在病中,除药石外最好也能进些粥饭。人体如此,文艺界也是如此。”出于这一考虑,丰子恺认为,艺术家自有其独特的职能,而将“艺术办学”“礼乐治校”的桂师“改组为游击队”是“可惜”的。如果真要这样,自己因为未学“军旅之事”,肯定不能奉陪,而要选择“明日遂行”这当然不能理解为丰子恺个人不愿为抗战出力,实在是他的“不求直接效果,而注重间接效果”的艺术理念的坚定反映。

  

  其次,丰子恺认为,艺术必须与时代和现实生活密切相关


   必须“含有意义——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同时,艺术也要与现实生活保持适当距离,这样才具有真正的艺术美。为此,他提出了“艺术的生活”的理念来协调艺术与生活的关系。

  

  从艺术心出发,丰子恺主张:“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把创作艺术、鉴赏艺术的态度来应用在人生中,即教人在日常生活中看出艺术的情味来。”他明白日常生活枯燥无味,黑暗苦恼,人世间有许多“不调和相,不欢喜相,与不可爱相”。要从这些不调和、不欢喜、不可爱的现实人生中看到调和、欢喜、可爱之美,就必须把它摆在一定距离之外,才能感受得到。正如十九世纪黑格尔派美学家费歇尔在《美学》中所说:“我们只有隔着一段距离,才能看到美,距离本身能够美化一切”。我国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指出:“艺术家和诗人的长处就在能把事物摆在某种‘距离’以外去看”。丰子恺的说法没有那么学理化,但非常形象贴切:“风景只宜远看,不宜身入其中。现在回想,世事都同风景一样,世事之乐不在实行而在于希望,就似风景的美不在其中而在其外。身入其中,不但美即消失,还要生受苍蝇、毛虫的罗唣,与肉麻的不快,世间苦的根本就在于此”。所以,尽管丰子恺作品的人物“装饰都是现代的,没有模似古画仅得其形似的呆板气;可是他的境界与粗劣的现实始终维持着适当的距离”。

  

  与现实生活保持一定距离,不意味着艺术就和现实生活无关。相反,丰子恺一再强调艺术一定要同时代与生活相关:“文艺之事,无论绘画,无论文学,无论音乐,都要与生活相关联,都要是生活的反映,具有艺术的形式,表现的技巧,与最重要的思想感情。艺术缺乏了这一点,就都变成机械的、无聊的雕虫小技。”根据这一观点,他认为画家必须以现实生活为主要题材。当时的中国画都还停留在画古人古物上,丰子恺曾在好几篇文章中指出这一现象的不合理:“为什么现代的中国画专写古代社会的现象,而不写现代生活的现象呢?例如人物,所写的老是高人、隐者、渔翁”,美人,“为什么不写工人、职员、警察、学生、车夫、小贩呢?……为什么没有描写现代生活的中国画出现呢?为什么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只管描写十五世纪以前的现象呢?”他呼吁,中国画的画家们不妨走出深山,“到红尘间高歌人生的悲欢,使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愈加密切。”为了实践自己的主张,他的画总是用现代人的眼光表现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事物和人生。甚至在以古诗词为题作画时,也总是截取一二句古诗词,割断了前后的联系,直接套用到现代生活上来。如《无言独上西楼》的古装李后主成为穿大褂的现代人,《杨柳岸晓风残月》画一幅农民在晓风残月中下水田劳动的场景。另外,丰子恺的绘画以人物为主,即使是一些山水画也总要衬上人物。他说:“我不会又不喜欢作纯粹的风景画或花卉等静物画;我希望画中含有意义一一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从传统文人画的重寄情山水,到陈师曾笔下出现的底层平民形象,再到丰子恺绘画以表现现代人物现代生活为主,这是丰子恺对传统文人画表现内涵、描写对象的丰富和发展,继承和创新。

  

丰子恺的艺术理论


  第三,“曲高和众”的艺术大众化主张。

  

  与主张艺术不能脱离现实密切相关,丰子恺主张,艺术同样不能脱离大众。艺术不能是表现自我和一己私情的“小艺术”,而应该是合于天下人之情的“大艺术”。也就是说,艺术的对象必须是大众,而不应该使艺术变成只供少数人观赏的装饰品。他指出:“在杂志上发表大众美术的画,其实只给少数的知识阶级的人看的,大众是看不到的。大众看到的画,只有街头广告画和新年里的‘花纸’(即年画)。可惜这种‘花纸’的画,形式和内容都贫乏。这应该加以改良。提倡大众美术,应该走出杂志,到‘花纸’上去提倡”。他还认为“将来世界的绘画势必跟着文学走大众艺术之路,而出现一种‘大众绘画’。大众绘画的重要条件,第一是‘明显’,第二是‘易解’”。基于这一文艺大众化观点,丰子恺对来自民间的、非专家的东西非常推崇,称赞其勃勃的艺术创造力。他非常喜欢民间器乐的演出效果^1935年,有一次他与两个女儿出游,在山中避雨时,他用胡琴伴奏,由两个女儿与当地村民共同歌唱,给他留下了难忘印象。事后他作文盛赞胡琴这一乐器和当时所唱的《渔光曲》说:“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单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一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的多呢。”他认为自己“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用钢琴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弹唱过贝多芬的奏鸣曲,拉过小提琴,“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偿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他甚至认为,西湖上“到此一游”之类的题词,“有的似出于天真烂漫的儿童之手,有的似出于略识之无的工人之手”,而其艺术价值比勒石的御笔和金碧辉煌的名人手迹“高贵的多”W(P24°)。他有一个看法,就是“有生即有情,有情即有艺术。故艺术非专科,乃人人所本能;艺术无专家,人人皆知也。”意思是艺术走向民间、走向大众的出发点是艺术同情心。但丰子恺的大众化主张决不是片面的追求通俗易懂,过分迁就大众的审美趣味和欣赏习惯,他也十分注重艺术格调和品味的高雅脱俗。他追求的是“兼有《阳春白雪》与《流水高山》之高,与《孟姜女》《五更调》之易”的浅显中见优雅、简淡中有深趣的现代艺术。他主张的是“曲高和众”。“曲高”的出发点是艺术与现实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和众”的目的是为了真正实现艺术的育化功能。丰子恺的艺术创作无不符合他的这一主张。

  

  第四,推崇具有浓郁中国风的艺术。

  

  丰子恺博览群书,对中西方音乐和美术理论非常了解,也有很高造诣。然而,在他的艺术理论诸如书法、绘画、文学、音乐、建筑等的见解中,却常常可以见到他不遗余力地推崇中国传统艺术、轻视西洋艺术的论述。笔者认为,这固然是建立在对中西方艺术的高度理解、鉴别的基础上所作的艺术选择,也是丰氏个人综合的传统艺术修养和审美趣味决定的:他由衷偏好那些简洁率意、不事雕琢而富有诗趣和画意的具有中国风的艺术品类。只要合于此,不论是文人艺术还是民间艺术,他都给予很高评价。他对戏曲尤其是平(京)剧有特殊嗜好,固然受了晚明人士雅好戏文的影响,因为戏曲有娱性悦情、修身养性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京剧的夸张、象征、明快的形式——音乐与扮演,能给观者和听者以想象的余地。他说:“对于平剧的象征的表现,我很赞善,为的是与我的漫画的省略的笔法相似之故。我画人像,脸孔上大都只画一只嘴巴,而不画眉目。或竟连嘴巴都不画,相貌全让看者自己想象出来。这正与平剧的表现相似:开门骑马、摇船,都没有真的门、马与船,比实际的美丽得多。”就是自家缘缘堂,也是“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我给你赋形,非常注意你全体的调和,因为你处在石门湾这个古风的小市镇中,所^以我不给你穿洋装,而给你穿最合理的中国装,使你与环境调和,因为你不穿洋装,所以我不给你配置摩登家具,而亲绘图样,请木工特制最合理的中国式家具”在《中国美术之优胜》中,丰子恺认为西洋画受日本影响,而“日本画完全出于中国画”,重写意的中国画远远优胜于西洋画。依此类推,丰子恺在谈到马一浮的书法时,将这一观点推广到他所接触的一切艺术领域,形成了自己的“艺术欣赏论”。他说:“我以为造型美术中的个性、生气、灵感的表现,工笔不及速写的明显。工笔的艺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隐藏在里面,一时不易看出,速写的艺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赤裸裸地显出,一见就觉得生趣洋溢。所以我不喜欢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画,而喜欢泼墨挥毫的中国画,不喜欢十年五年的大作,而喜欢茶余酒后的即兴,不喜欢精工,而喜欢急就。推而广之,不喜欢钢笔而喜欢毛笔;不喜欢盆景而喜欢野花,不喜欢洋房而喜欢中国式房子。”丰子恺的这种艺术趣味,导致他虽然熟谙西洋写生,精通东洋美术,但其具体创作却具有地道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第五,漫画散文一体的创作论。

  

  丰子恺的上述艺术主张体现在艺术实践上,集中形成了漫画与散文互训的创作论。他没有写过什么评论自己散文创作的专门文章,但在谈论漫画时常常会与随笔并提。他认为“一切漫画犹文章,不过表现工具不同(文章用语言,漫画用形象)”。他给漫画下的定义是:“漫画二字,望文生义:漫,随意也。凡随意写出的画,都不妨称为漫画,因为我作漫画,感觉同写随笔一样,不过或用线条,或用文字,表现工具不同而已”。“漫画在画体中也可说是一种随笔或小品文,也正是随意取材,画幅短小,而内容精粹的一种绘画。’’也就是说,在丰子恺看来,漫画和随笔的文体区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有着共同的文学性。这种文学性决定了他论画作文,不重文体,而重实质,形成了漫画和散文创作一体两翼的特点:“实在,我的作画不是作画,而乃是作文,不过不用语言而用形象罢了。既然作画等于作文,那么漫画就等于随笔。”在一篇随笔中,他干脆以《作画好比写文章》为题,强调自己的绘画“的确与文学有很大关系。”以文学性了无挂碍地沟通了漫画和随笔的内在联系:“我以为漫画好比文学中的绝句,字数少而精,含义深而长”(棚)。

  

  深湛的文学艺术修养,散文与漫画互训的艺术理论,使丰子恺在艺术实践上能够打通诗文书画创作的各个环节,信腕直寄,得心应手,随心所欲地驾驭不同的艺术形式,表达共同的形象美和意义美。这样,散文化的漫画和漫画化的散文的浑融互通,就成了丰子恺艺术(漫画)或文学(随笔)创作实践的一个突出特点。

  

  在选材与立意方面,丰子恺常常以艺术家的眼睛和心灵观察生活、感受生活,从中选择那些“有诗意,有悲天悯人的意味”M(P6)的画材(题材)。他的漫画多取材古诗词、儿童相、社会相、自然相,散文也大体相同,“在得到一个主题以后,宜于用语言表达的就写随笔,宜于用形象表达的就作漫画,”在许多情况下,一个画材既可以文写,又可用画达,相互印证,异曲同工。文是画的内容的演绎,画是文的精义的浓缩,诸如《云霓》《邻人》《三娘娘》《陋巷》《都会之音》《白鹅》等,就都是文画互见、主题一致的作品。

  

  在艺术表现方面,丰子恺漫画多采用诗文书画三位一伴的形式,完全打通了文学和绘画之间的联系。他非常注重画题的作用,常用画上落款的形式,增强漫画的表现力。他的画题,或一句古文或诗句,或是一首诗,或两三个字。形式巧妙,意味深长。形式巧妙,不单指画题本身优美的书法与画面的和谐统一,还指其在画面中所占的位置恰到好处,相得益彰,妙笔生辉。意味深长,即画题内容具备画龙点睛功用,与画面烘托映衬,相映成趣,言简意深。如漫画《某父子》《锣鼓响》《三杯不论主人谁》等,都因画题巧妙而诗意毕现。他说:“画题用的巧妙,看了也胜如读一篇小品文” 。将“画题”看作“小品文”,充分反映了丰子惜艺术思维和艺术实践的突出特点。

  

  在构图或谋篇布局上,丰子恺追求简约、含蓄、意到笔不到的韵味。画面背景多为空白,以突出虚实相生、无中生有、空灵渺远的意境。所画人物,以极省俭的笔墨画出对象的大致轮廓,不画眼睛,甚至连耳朵鼻子也不画,却传达出对象的主要情态和内在精神,使读者超越线条的规定性而能发挥最大的主观想象余地。这种艺术表现上的“用略笔,重意义”;以有限,写永恒;删繁就简,领异标新,一如其散文的以简写繁、言简意赅和意在言外,具有浓郁的中国传统艺术的含蓄韵致和情趣。这样,他的漫画或随笔,构图(布局)随意而构思精巧,笔墨(语言)自由而超妙入神,追求漫不经心的“经心”,随心所欲的“所欲”,也就是不重文体形式与谋篇布局的“形似”,而求传情达意、惟妙惟肖的“神采”,立意、布局全有一个聚焦点,这是丰子恺漫画或散文创作耐咀嚼,经回味,不枯燥,给人以启悟和感染的重要原因。


     姬学友(安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河南安阳45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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