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柏拉图在讨论“正义”和“理想国”时,专门离题去讨论“谎言”,并认为有三种谎 言,即真正的谎言、言辞中的谎言和高贵的谎言。高贵的谎言旨在利人利己,但因其微 妙而利害参半,故需特别小心。在柏拉图看来,“高贵的谎言”之所以是正当的,就在 于城邦与哲人之间存在着永恒的冲突:哲人与城邦趣味相异,而且哲人的彻底性或“神 圣的疯狂”对城邦也有潜在的危害,如何充分利用哲学的教化功能,而又不至于为哲学 的疯狂所伤害,就是柏拉图式政治哲学的主要课题。
【关键词】高贵的谎言/药物/古典政治哲学/哲人王
一、高贵的谎言
《理想国》(注:柏拉图作品的希腊文本采用牛津版ioannes burnet编本,参考了allan bloom的英译本(the republic of plato,new york:basic books,1968),另参考 了郭斌和、张竹明的译本(商务印书馆,1986年)。)大体可以分为三个大的部分,即, 正义、城邦、哲人王。在第一个部分和第二个部分之间,有一个“过门”,是理解第二 和第三个部分的“津梁”,也是理解这个《理想国》的钥匙。这个“过门”是苏格拉底 -柏拉图有意识为那些细心的读者准备的“藏宝图”,顺着这张地图,就可以到达苏格 拉底-柏拉图思想的殿堂。这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对谎言的讨论,或者说“高贵的谎言 ”乃是柏拉图思想的“方法论”,柏拉图对这种方法具有高度的自觉。Www.lw881.com从道理上讲,在 讨论诸如“正义”和“理想”之类崇高主题的地方,突然在中间插入一段对谎言的讨论 ,的确与主旋律大不协调。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排,联系到柏拉图高超的写作技 艺我们需要特别注意。
柏拉图并不是不知道民众对“谎言”的意见。真实的谎言本是人神共愤的,因为谁都 不会接受对灵魂说谎,谁也不愿意被蒙在鼓里,既不愿意对人撒谎,也不愿意被人蒙骗 。既然谎言是一种“恶”,会导致被蒙骗者灵魂上的无知,因此“对于最高贵的东西, 以及对于自己灵魂中最高贵的部分(按指灵魂),谁都不会自觉自愿地撒谎”。(注:《 理想国》382a7—8。)苏格拉底由此得出一个基本理念:人不会自觉自愿地作恶,“恶 ”应该是一种社会现象,受某些条件激发而产生,具有被动(而非主动)色彩。从某种意 义上说,苏格拉底这是在为自己后面的“谎言”预先开脱责任,同时也暗示他因为被迫 进入一个自己不愿意来到的特殊环境,故而不得不说一点点特殊的假话。
当然,苏格拉底“作假”,仅仅是言辞上说说而已的“谎言”。为此苏格拉底辩护道 ,言辞上的谎言,只不过是灵魂上某种不幸的摹本,是灵魂的不幸所生成的一种幻象, 不是纯粹的谎言。这种“言辞上的谎言”和第一种人神共愤的“真实的谎言”不一样, 第二种谎言不完全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它对人有时大有裨益:对于发疯乱来、胡搅 蛮缠和傻头傻脑要干坏事的朋友来说,谎言可以像“有用的药物”那样,起到治疗和预 防作用。《理想国》第一次出现的“药物”一词,同时也有“治疗”的含意。但我们需 要研究,这种药物什么时候有益,对谁有益而不至于引起愤恨,它对敌人有没有用,等 等。
所以这种特殊的谎言是一种“处方药”,必须严格管理。用苏格拉底的话说,这种对 人有用的药“必须交给医生,私人绝不能染指”。(注:《理想国》389b5;451a2—7。) 大概就是因为这种药物药性太猛,弄得不好就会变成害人的毒药(今人对此着墨颇多), (注:seth benardete,socratic second sailing:on plato's republic,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18.)搞不好就要家破人亡,甚至亡国,因为谎 言对城邦来说,具有颠覆性和毁灭性。苏格拉底在第十卷开头处讨论诗艺时,还谈到了 类似的情况:如果没有了解它的所是(或“本质”),不知道它无非就是一种药物,那些 听到诗艺(或前面所说的谎言)的人,他们的思想就会受到损害。
为什么要用“言辞上的谎言”这种利害参半的“药物”?
首先是因为人的有限性。人的认识能力、判断力和行为能力是有限的,所以不得不根 据人的天性而设计出不同的法门,大概可以用“因地制宜”来概括,其目的不过是要“ 因材施教”。苏格拉底从神不需要谎言来反证了这一点,他说,神是全知的,也就是知 道古事,在礼法时代,知道古事就是知道万物的“自然”或“道”;神中间也没有撒谎 的诗人;神不会因害怕敌人而说谎;神没有愚蠢和疯狂的朋友。苏格拉底总结到:“因 此,就不存在神会为之说谎的事情”,(注:《理想国》382e4;另参389b3。)谎言对神 来说,没有任何用处,“精灵和神明全然沾染不到谎言”,神明在言行上也的确就是单 纯(或“坦诚”)而真实的了。苏格拉底如此赞美神明,是要在对比中衬托出凡人的卑微 和有限来。神明所具有的上述优点,人都未必沾边。逐一对照中,苏格拉底的潜台词是 说,凡人是无知的,凡人中有撒谎的诗人,凡人会因为害怕敌人而撒谎,凡人身边多的 是愚蠢而疯狂的“朋友”。苏格拉底这里并不是为人们撒谎进行辩护,而是打算用言辞 的谎言来医治无知(不知古事即不懂规矩),在苏格拉底看来,无知是万恶之源;修理撒 谎的诗人,以免他们亵渎神灵、败坏青年;让人勇敢而不怕敌人,就不会撒人神共愤的 “真实谎言”;治疗和预防朋友们愚蠢和疯狂。所有这一切,无一不是古典政治哲学的 基本目标,整个《理想国》就是以言辞上的谎言来实现上述目标,其中最后一条,即治 疗和预防愚蠢和疯狂,实是《理想国》清明理性或审慎的绝佳例证:《理想国》与疯狂 的“理想主义”不沾边。
其次是因为年轻人的天性而不得不使用必要的药物。年轻人纯真善良,容易上当受骗 ,而且冒失糊涂,没有头脑,判断力低下,“年轻人无法分辨什么是隐微的东西,什么 不是”。(注:《理想国》378d7—8。“隐微”对应的希腊文是huponoia,它的第一条 义项是“怀疑”、“猜想”,引申为第二条义项就是“事情下面(内部)的真义”,“深 一层的意思”、“暗含的意思”和“喻义”。这里译作“隐微”,符合施特劳斯所说的 “隐微学说”(esoterics)。)就“审慎”来说,很多东西都不应该让年轻人听到,比如 诸神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因为他们对世间的恶还没有免疫能力和抵抗能力。所以,一 个仁善(或“好”)的法官应该不是年轻人,相反,法官应该对这些愣头青负责。对于特 别需要“理智”的年轻人来说,很难听从于“理智”,这时,言辞上的谎言就是其中一 种有效的方式。
第三是不要害己害人。这是苏格拉底的历史命运所得出的古典政治哲学的经验,“害 己”是说哲人在与城邦的冲突中,因“败坏青年”和“不信奉城邦所信奉的神”,最终 让自己身陷窘境,甚至丧命(哲人与城邦的关系,详下)。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虽 踌躇再三,最终还是被迫说了一些“必须说”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个中三 昧。苏格拉底对此畏惧有加:“我怕的是在真理面前,在最不该摔跟头的地方摔了跟头 ,自己一个人摔了不算,拖累朋友们,他们也就必然都会慢慢地倒下。……我希望能证 明,失手杀人者,其罪尚小,而在礼法中的高贵、仁善和正义方面欺世盗名的人,其罪 大矣”。(注:《理想国》389b5;451a2—7。)苏格拉底深知,要达到这样既不害己又不 害人的“理想”境界,而动用“有益的”谎言,本身就是一种“冒险”。但即便如此, 或准确地说,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言辞上的谎言,所以真理需要密传,苏格拉底说 ,最好是闭口不谈,如果有必要谈的话,也应当尽量少人听到,并把它当做不可说出去 的秘密,为了听到真传,还要献祭,祭品可不是容易搞到的猪,而是极不容易铺排的大 型献祭,好让它只进入尽可能少的人耳中。
最后不仅不要害人害己,反而要利人利己。苏格拉底说:“城邦的统治者,如果可能 的话,为了城邦的利益而向敌人和公民说谎,都是适宜的”。(注:《理想国》389b7— 9。)当然,如前所说,苏格拉底在此再次强调说其他人对这种特殊的技艺千万不能染指 。统治者要掌握时机、对象、分寸和场合,所以城邦极其需要最高明的统治者,人类尤 其需要,或者说人这样一种东西尤其需要最高明的统治者。原因就在于人的天性之不足 ,必须大量服用那类药物(即,言辞上的谎言),这就需要主治医生具有特别的能力,“ 哲人王”的设计似乎顺理成章。反过来说,由于人本身的孱弱和人间不移的上智下愚关 系,“我们的统治者为了被统治者的利益,似乎不得不使用大量的谎言和欺骗,当然我 们也说过,谎言和欺骗起到的是药物治疗的作用”。(注:《理想国》459c8—d2;494a6 ;428e7—429a3;495a5—7;491e2—3;490a8—b1。)这样一来,“言辞上的谎言”就成为 “高贵的谎言”了。苏格拉底在“高贵的谎言”中,就获得了他的第三重身份:素王。
二、哲人与城邦
苏格拉底不仅向在场的年轻人宣扬了“高贵谎言”的理论,而且自己自始至终都在暗 地里实践着这种理论,也就是不断地说着高贵的谎言,“共产主义”和“哲人王”是有 目共睹的“高贵谎言”,而且苏格拉底处处自相矛盾地给年轻人讲那些年轻人不宜听到 的内容,这种“此地无银”的巧妙安排,更是隐秘的“高贵谎言”。为什么要这样自相 矛盾、而又如此大张旗鼓地兜售他那“窈兮冥兮”、半真半假的“理想国”蓝图呢?除 了上述原因以外,哲人与城邦的永恒冲突,也是一个关键原因。
1.哲人
哲人在城邦中总是少数(少得只有靠运气才会有),而民众则为数众多,柏拉图仅仅凭 这一点就断定:“搞哲学的人就必然要受到他们非难”。(注:《理想国》459c8—d2;4 94a6;428e7—429a3;495a5—7;491e2—3;490a8—b1。)这里的“他们”除了民众而外, 还包括“智术师”和假哲人。柏拉图在这里首先就把真正的哲人和智术师、假哲人区别 开了。实际上“智者”(即智术师)并不智慧,而假哲人同样如此,反而使哲学蒙受最为 巨大和最为猛烈的诽谤,真所谓为之反倒损之,让人想起尼采在《快乐的科学》第125 节借“疯子”之口所说的话:杀死上帝的正是我们这些貌似信仰上帝的人,对基督信仰 危害最大的正是基督教本身。
哲人虽然不一定有智慧,但他们是热爱智慧的人,这样就必须首先了解什么是智慧, 否则岂不容易爱错对象?智慧不等于知识,实用的知识也不是智慧。那么什么是智慧?柏 拉图所说的智慧不纯粹是形而上学的思辨性能力,而是关切现实的干练安邦定国之才。 关心城邦、立足现实、悯怀生民,这就是古典政治哲学的特色。所谓“智慧”,在柏拉 图看来,就是从事政治,为老百姓的生活编织一张足以安居乐业的社会经纬,因为“根 据自然而建立的城邦,整个儿都是智慧的,它来自于领导和统治的知识。在各种各样的 知识中,唯有这类知识才应该被称作智慧,而这种知识自然只有极少数人才拥有”。( 注:《理想国》459c8—d2;494a6;428e7—429a3;495a5—7;491e2—3;490a8—b1。)真 正的哲人具有唯一的(实践)智慧,其他知识不过是实践智慧的辅助,就因为城邦的智慧 和每个人灵魂中的智慧是一模一样的。而拥有让人安身立命知识和智慧的,则是古典政 治哲学意义上的哲学家,他们天生既适合于研究哲学,也适合于领导城邦。既然天降大 任于哲人,则对哲人各种素质的要求也就非常高:《理想国》第六卷开头几页都在讲哲 人的天性或本质,即爱智求真、死守善道、英勇无畏、视野广阔、博闻强记、进退有度 、节制审慎、温文尔雅,在神和人的事务上都追求整全,观察一切时代的一切东西,带 领人民走向幸福,实在有如张横渠所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在柏拉图的笔下,哲人几近于神矣:观察一切差不多就是“全知”,同时适合于理论 和实践差不多可算“全能”、正义无私即是“全善”。因此,拥有刚才所说的每一种天 性而称为完美哲人者,可谓少之又少,那些稀有的品质只会出现在少数人身上。即便世 间真有那些品质,也不会生长在同一个地方,而是散布在少数人各自的灵魂里,真所谓 “此事古难全”。即使有的人天生具有哲人的禀赋,一旦受到恶的干扰,也会夭折:“ 哲学天赋的那些要素,如果教养不当,最终就会成为被驱逐而搞不成哲学的原因”,( 注:《理想国》459c8—d2;494a6;428e7—429a3;495a5—7;491e2—3;490a8—b1。)结 果就遮蔽了自己的哲学天赋,最终离开了哲学的行当,对于未来的哲人来说,当然也就 算是夭折了,而且“具有最好天赋的人一旦受到坏的教育,会变得尤其坏”。(注:《 理想国》459c8—d2;494a6;428e7—429a3;495a5—7;491e2—3;490a8—b1。)于是那些 最适合搞哲学的人就这样遭到流放,让哲学变得受冷落,哲人们也过上了一种并不适合 的甚至是不真实的生活。此后,那些不适合哲学的人,看见她像一个失去了亲人的孤儿 ,就来侮辱她,对哲学为所欲为。这样的结合必然生出“杂种和孬种”,在思想和意见 方面,便会生出智术/诡辩来,与审慎和真理毫无关联,于是社会就更加礼崩乐坏。哲 人的边缘化和社会礼法的“大地陆沉”和“天崩地裂”互为因果:礼崩乐坏导致哲人的 流放与阙失,而哲人的离弃更加重了社会漂浮无根的状态。哲人面对轰轰烈烈的变故, 也只能哀叹“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2.城邦中的哲人
从哲人这一方来看,他们之所以必然受到非难甚至受到迫害,就在于哲人所追求的东 西,苏格拉底深知其中的奥妙:“我知道全部绝对真理既招致嫉恨,也很难实现”。( 注:《理想国》459c8—d2;494a6;428e7—429a3;495a5—7;491e2—3;490a8—b1。)在 苏格拉底看来,一个人如果转向了哲学,追求与众不同的东西,那么大家就会觉得他没 有什么用处了,准哲人就成了他们的“他者”甚至“敌人”,大家就当然要组织私人的 阴谋和民众的审判,来“劝导”、消磨和迫害他。这是历史上的苏格拉底的真实写照, 也是古往今来众多哲人的“历史”命运。《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则自己站出来陈述自 己在城邦里的独特处境,尽管他以为自己这种境况在哲人身上可能是司空见惯,不值一 提,但他认为自己身上具有神迹或神兆,并把这种与神沟通的方式同哲人联系起来。在 苏格拉底看来,哲人和城邦民众的关系就是这样一副图景:“成为了这一小撮中一员的 那些人,拥有它(按指哲学)就尝到了甜头和福气,同时,他们也已经充分地看到了多数 人的疯狂,看清那些管理城邦事务的人没有干什么好事,也知道没有盟友可为正义之助 ,使他们免于毁灭。毋宁说,这些哲人全象一个人落入了野兽群中一样,既不愿意为虎 作伥,又不能单枪匹马地对抗所有野兽,结果就会丧命,对城邦或朋友没有什么用处, 对自己和他人也没有任何益处”。(注:《理想国》496c5—d5;497a3—5;365d7—e1;49 7b1—3;441e4—5;473c11—e2。)此前苏格拉底还打了一个比方,也就是进行了一次肖 像刻画,描述了一个优秀的船长被篡权后的窘况,以此说明:最高尚的人在和城邦关系 方面,要忍受多么大的痛苦,苏格拉底还明确地说,这就是真正的哲人与城邦之间关系 的相似写照。
柏拉图在“洞穴喻”中,还谈到了哲人与城邦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哲人逃离洞穴之后,见到了真实的世界,见到了太阳,如果这时他被迫回来布道,再 次下降到洞穴中。首先他的眼睛会不习惯于洞中的黑暗,在短时间内视力会变得模糊, 如果这时不得不就那些墙上影像,同那些长期困在洞穴中的囚徒进行争辩的话,他就会 成为洞中人的笑柄,大家会说他上去后,回来眼睛就坏了,由此得出结论说“上升”是 不值得的。对于这个试图释放他们,并带领他们上升的哲人来说,如果这些被判无期徒 刑的洞中人能够掌握他并处死他,那他们就一定会处死那个先行者。苏格拉底接着直接 把那个先行者说成是哲人,哲人的天性即在于沉湎于思辨/观察,于是当有人从神圣的 思辨,回到人世间的恶时,由于视力模糊,还不够习惯于周围的黑暗,就被迫在法庭上 或别的什么地方,就正义的影子或影子的表象进行争辩,并辩论那些从未见过正义本身 的人所理解的那种“道”,那的确丢脸可笑,更有性命之忧。
哲人与城邦的关系如此尖锐,哲人王的说法真是不可思议。面对此情此景,哲人该怎 么办呢?一方面哲人只好听天由命,正如孔子所谓:“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 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注:《论语·子罕》。)苏格拉底则说 :“如果不是偶然碰到合适的政制,哲人的成就不会登峰造极。因为在一个合适的政制 中,哲人才更能成长,也才能公私兼顾”。(注:《理想国》496c5—d5;497a3—5;365d 7—e1;497b1—3;441e4—5;473c11—e2。)但这显然需要神明的帮助和恩赐,因为“偶 然”指的是一种好运道,而这种定数是来自于神的。反过来说,如果有神明相助,民众 其如予何!从这个意义上说,神必须存在,因为“如果没有神明,或者神明根本就不关 心人间事务,那我们干吗还在乎做了坏事要躲着他呢”?(注:《理想国》496c5—d5;49 7a3—5;365d7—e1;497b1—3;441e4—5;473c11—e2。)这句话完全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 那句名言的另一个版本:“假如没有上帝,什么都是可能的”,人也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对社会、对个人、尤其是对哲人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但这种好运气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受到神的护佑和眷顾,苏格拉 底似乎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身上的精灵并不是城邦神,还因为他生活在一个逐渐 没落的高贵王朝之中,结果“当今没有一个城邦适合哲学本性,哲学的本性就因此而翻 转和变坏”。(注:《理想国》496c5—d5;497a3—5;365d7—e1;497b1—3;441e4—5;47 3c11—e2。)哲人又该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出面建造一个合适的城邦,这样既 能实现正义,又能保住哲人的本色乃至性命——即便清高的哲人本是不屑于城邦俗务的 ,但这种被迫的下降可谓两全其美,又何乐不为?
3.哲人王
那么又如何建立并保持一个正义的城邦呢?苏格拉底如同《政治家》中的那位爱利亚客 人一样,认为光靠立法,那是无法保障正义的,因为法律很容易流于形式,成为一纸空 文,而且世间万物不胜其繁,法律不是千手观音,不可能面面俱到,尤其在坏政制中, 法律毫无用处,一事无成。苏格拉底特别注重理智,我们差不多可以把他的立场概括为 “理智至上”,在他看来,“理智既然是智慧的,是为整个心灵而深谋远虑,还不应该 由它起领导作用吗”?(注:《理想国》496c5—d5;497a3—5;365d7—e1;497b1—3;441e 4—5;473c11—e2。)尽管实际上哲人并不愿意统治,但苏格拉底这种立场的自然而然的 结果就是“哲人王”:“除非哲人在城邦中成为国王,或者我们现在称为国王和统领的 那些人,能够真正地和充分地研究哲学,集政治权力和哲学于一身,……否则,城邦将 祸害无穷,我觉得人类也将如此,我们刚才在言语中描述的城邦也不可能从自然中产生 ,即便有可能产生,也见不到阳光”。(注:《理想国》496c5—d5;497a3—5;365d7—e 1;497b1—3;441e4—5;473c11—e2。)如果哲人不当王,万古如长夜矣,城邦和个人都 将遇到永无宁日的“恶”,共产主义理想国也无法实现。只有近乎全知、全能、全善的 哲人出面来管理,城邦才会有正义,个人也才会有幸福,因此必须把哲人确立为最严格 意义上的护卫者。
哲人为什么这么厉害?一方面,哲人立天立地并在神圣的思辨中与神明交通,所以自己 也就沾染了一些神性。尽管对哲人的诽谤、中伤和怨恨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但是,哲 人丝毫不为这些东西所困,他看到并沉思了永恒的东西,发现这些东西各自相安无事, 并根据理性而井然有序,于是就摹仿那些东西,竭力让自己与它们相像。结果,“与神 性和秩序打交道的哲人,在凡人可能的范围内,也就变得秩序和神圣了”。(注:《理 想国》500c9—d1;500e2—4;517c8—9;499b2—c2;516e1—2,519d5—6;540b2—5。)另 一方面,哲人不仅独善其身,还要兼济天下,他们把自己从神圣存在那里获得的东西, 运用到世间,就仿佛神明的代理人,从而给人类也带来秩序和神性。苏格拉底具体说道 :“如果没有画家根据神圣的范式为城邦勾画出蓝图,城邦就永远不可能幸福”。(注 :《理想国》500c9—d1;500e2—4;517c8—9;499b2—c2;516e1—2,519d5—6;540b2—5 。)当然,如前所述,这种幸福不是单向的,如果哲人能够出掌城邦,不仅城邦有福, 哲人自己也有福了:如果哲学(哲人亦同)能够生逢最好的政制,而哲学本身也是最好的 话,显然哲学就确实是神圣的了。
但醉心于神圣思辨的哲人,却不太乐意“误落尘网中”而羁绊于人事,因为“到达那 个高度的人,不愿意管人间的俗务,他们的灵魂倒是愿意总把花时间在更高的东西上” 。(注:《理想国》500c9—d1;500e2—4;517c8—9;499b2—c2;516e1—2,519d5—6;540 b2—5。)但为了达到理想的境界,就由不得哲人逍遥了,必须强迫他们来管理城邦。那 么,谁来强迫哲人呢?这里的情形就如同哲人与城邦的关系一样,首先靠的是机缘,也 就是靠神明,尤其掌管“必然性”的命运女神:“某种冥冥之中的定数(必须)强迫这少 数并不邪恶的哲人去掌管城邦以前——不管他们愿不愿意,让城邦服从他们;或者当权 者的公子或国王的太子,因为某种“神圣的灵感”,而真正喜爱上了真正的哲学,否则 城邦和政制绝不会变得完满,个人也同样不会变得完美”。(注:《理想国》500c9—d1 ;500e2—4;517c8—9;499b2—c2;516e1—2,519d5—6;540b2—5。)
另一方面,还要靠当权者的命令,强迫哲人下降到洞穴中去,尽一个哲人的义务。城 邦的建立者首先要强迫最好的天性,让他们学习最好的东西,让他们看到善,并由此上 升。但从洞穴中逃出来的人,既然已经看到了美丽的真实世界,看到了太阳,觉今是而 昨非,便“宁愿忍受一切东西,也不愿过那种(囚徒)的日子”,再也不愿意回到洞穴中 ,“和他们同甘共苦、荣辱与共”。(注:《理想国》500c9—d1;500e2—4;517c8—9;4 99b2—c2;516e1—2,519d5—6;540b2—5。)既然法律的目的不是为社会中某个阶层的人 谋福利,而是为了整个城邦的幸福,因此就不能允许他们仅仅独善其身,强迫他们必须 下降到洞穴中去领导民众。统治者在塑造好哲人之后,还要再派他回洞穴去,在军事或 其他适合年轻人干的事情上,强迫哲人去统治,让哲人“挂职锻炼”,最后,“当轮到 哲人统治时,就要勤于政务,并为了城邦的利益而统治。这样做不是因为高尚,而是出 于必需”。(注:《理想国》500c9—d1;500e2—4;517c8—9;499b2—c2;516e1—2,519d 5—6;540b2—5。)
总之,正是哲人与城邦的微妙复杂关系,才导致了“高贵谎言”的诞生,而“高贵的 谎言”既规定着哲人与城邦的关系,也调适着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使二者相得益彰,“ 生活之树”因此而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