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论以实践为核心,遵循从“实践到认识再到实践”的理论进路,注重实践对人的认识的决定性作用,这是一种“物”的文化,关注的是现实性的物质生活、客观性的活动;而中国哲学认识论是一种“心”的文化,儒、道、佛三家虽进路不同,但都提倡“心”是沟通物我、人我并进而体道证悟的源泉和依据。“心”文化既立足于人的现实活动,又同时赋予其生机、意义,是一种自他不二、活泼泼的生命智慧。
马克思主义做为一种西方思潮,自传入中国以来,与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确实起到了很大的理论指导作用,而一度凌驾于其他学说之上,成为解决中国社会现实问题的准绳。但是,任何一种学说都要符合时代的需要、并因合时代的发展而发展,这也就是马克思主义所说的“一切从实际出发”,就当今的中国社会而言,我们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人的“精神”问题。自无神论的科学大旗在中国大地上迎风飘扬,以自由、平等、科学、理性为核心的世俗性的物的文化成为了中国社会的一种写照。人们不再关注头顶的星空,而止步于脚下坚实的大地,汩没于纷纭多变的物象世界,慢慢地,人成了“机器”、“物象”、“一种丧失掉自我的空洞存在”。但是“物”从来不是人命运的主宰和依据,中国文化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心的文化”,是一种以心体道、心御百法的内在超越、活泼泼的、富有创造力的文化。所以,马克思主义该如何与“五千年的象形文字”代表的中国心文化相结合,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进一步发展的一个节点。本文试图从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进路为角度,直观中国哲学的心文化特点,互撷其华,以期找出两者的结合点,走出一条自他不二的“中道”之路。
一、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进路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论认为:认识是在实践基础上的主体对客体的反映,实践是认识的来源、动力和目的,也是检验认识的唯一标准;而认识的发展则遵循着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再到实践的不断深化和发展的进路,所以,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进路是以实践为起点,并最终到实践的认识论。在这种认识论进路中,人立足于现实活动去理解世界、解释世界,人的认识活动只能在经验范围内讨论、在实际行动中表达,人们对于真理的认识不能在头脑中、概念的逻辑思辨中去探究,而是应当在现实活动的过程中去把握。他说:“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离开了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这样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2]所以,马克思反对我们把客观世界仅仅当作一个思维的对象,而提倡我们积极的去改变它、改造它。这样的立论无可厚非,更是对哲学发展成为一种纯粹的概念游戏的一种有力批判。毕竟,人的生活终究不是漂浮在空中楼阁中的想象活动。
二、中国哲学认识论的进路——“心文化”的特点
之所以说中国哲学是“心”的文化,实在是因为“心”在整个中国哲学中起到了桥梁的作用。儒、释、道三家无不言“心”,虽进路不同,但都提倡 “心”是沟通物我、人我并进而体道证悟的源泉和依据。它并不像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说的那样,要向外去寻找认识的来源、去改造世界,其所重视的是内在的反思、探求,然后再在现实活动的展开中彰显自身的意义。个中情状,兹以下文分述之。
1.儒家认识论进路—“尽心、知性、知天”。在儒家这里,人之所以能够认识事物,首先是因为人具有认识能力。“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①而人之所以有这种能知的作用,在于人有“心”。“人何以知道?曰心。”①知识是由心的作用得来的,而心之所以能发生作用,又是因为它是“百神之大君”,能够在耳、目、口、鼻、形与外物相接的过程中进行判断、分别,“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②所以,人要认识事物,必须要通过“心”的作用来实现。
其次,“心”还是道德知识的来源,是一切价值的根源,人们通过“尽心”,可以达到“知天”,实现人与天道的合一和贯通。“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③此处的良知、良能是人所固有的一种道德意识,先天性的根具在人心之中,孟子例举孺子将入于井而人皆会救之这一现象,指出人在此过程中当下呈现的恻隐之心足以说明“心”具有一种先天的道德理据,所以,“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我们只要能“尽其心”,则就能知性、知天,完成人的道德价值的追寻和实现。其后,张载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程明道说“每个人都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只心便是天”,朱子格物致知以穷心之全体大用之明,陆象山言“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阳明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很好地彰显了儒家以“心”为道德认知的根源的理论。由此,认识的来源并不是向外探求得来的,而是本诸于内心,即可得圆满的知识。但是,“心”的这种价值意义必须在后天的修养工夫中才能得以实现,这应当是属于认识过程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的解决,儒家所给出的是一整套的道德实践工夫
综上所述,儒家分认识为两层。在客观知识方面,人固然要“格物”才能“致知”,但“心”却是认识的桥梁;在德性知识方面,万物之理皆备于心,尽心则可知性、知天,实现人与天道相贯通的内在超越。同时,心是一个不断呈现并展开的过程,并非是脱离生理、现实的一种外在超越的东西,它流注人的四体百骸,在当下的工夫中便呈现自身、使人的生命得以丰富。在儒家这里,认知往往意味着修“心”,即对生命自身的一种内省、反思、超越和不断生成。只有“心正”,才可以“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实现天人合一、性命贯通。
2.道家的认识论进路——“心斋”。在道家这里,其实是要消解掉知识性的活动,而追求一种返璞归真、无分别对待、计较利害的逍遥自在的精神生活。特以庄子为例试述之。
首先,人的认识基础是不可靠的。庄子说:“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④认识的发生必须要有种种条件,但是这种条件却是人不能把捉或信赖的, “庄周晓梦迷蝴蝶”,连人生都或许是一场大梦,人对自己的认识犹未可知,更何况应对纷纭诡谲的外部世界,我们又怎敢说“知道”呢?所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念彼生命短促、世界庞杂,惟觉知力甚微!
进一步说,人的认识标准也是不确定的。人处湿洼之地而觉得腰疼,泥鳅却安然居其中;人爬上高高的树木会觉得心惊胆战,猿猴却悠然自得,那人与泥鳅、猿猴相比谁更懂得居所的标准呢?当我们站在高山上去俯视地面时,那些由视域所造成的差别便隐遁无形了。而人们之所以会有这种对现象事物的区别,是因为从“物观”的角度出发的,如果人们从“道观”看问题,这些差别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而对“道”的把握,则就是庄子所说的“心斋”的体道方式。“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⑤
最后,对这种虚灵之心的把握还必须要修养到“真人”的境界,正所谓“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也。何谓“真人”?在庄子看来,所谓“真人”就是天性自然的人,能去心知之执、能解情识之结、能破生死之惑,听任自然,自在无累。“真人的心悠然淡泊,可以清冷如铁,也可温暖如春,生命感受与四时相通。真人之心虚静无为,与天地万物有自然感应。”[3]这个真人是《逍遥游》中无己的至人、无功的神人、无名的圣人,他们忘却知识、智力,能够做到天、人不相斥,而实现冥合同一、与道同体的境界。
由此可见,庄子的认识论所强调的是一种破除对待、差别、是非的天道层面的认知,而对这种认知的把握需要虚灵之心,它的认知方式是观照,通过去掉内心的对立、成见,虚怀万物,进而体悟“道”,与“道”契合。
3.佛教的认识论进路——“万法唯心造”。因佛教最初是一种外来宗教,经过多年与中国固有本土文化的碰撞和融合,才慢慢形成许多中国化佛教的思想体系和宗派并立,而各宗派之间却多有随意发挥之处,故判教不同。为求佛教认识论大略,本文特以唯识宗为例,论述之。
唯识宗主张世间万相皆由人的心识所变。如《唯识三十颂》中说:“是诸识所变,分别所分别,由此彼皆无,故一切唯识。”⑥
具体而言,唯识宗认为,宇宙万法,概括来说,总不过有五种:一是心法,即我们所能知觉的心,称之为心王;二是心所有法,是指依凭心王而生起的各种动态的心理活动;三是色法,即由心法、心所有法变现出来的物质现象;四是心不相应行法,即从心法、心所法、色法上面假立出来的一种现象,因它与人的心不相配合,是为假法;五是无为法,这是指诸法的实相,没有生灭、流转,不可言说,但却需要借助种种法相来实现自己,它是我们认识的性体。而“色法十一心法八,五十一个心所法,二十四个不相应,六个无为成百法”,所以,宇宙万法实为百法。
在百法之中,心法是摆在第一位的。《百法明门论》里赞心法为“一切最胜故”。窥基大师在《百法明门论解》中说:“言初心法八种,造善造恶,五趣轮转,乃至成佛,皆此心也。有为法中,此最胜故,所以先言。”百法均和心相关。色法、心法、不相应行法,都是心的功能的体现。有什么样的心,就会变现出什么样的境。同时,佛教持因果轮回说,认为人之所以会有三界、六道中的生死、流转,是与人心所造作的善恶法有关。一念迷,则堕地狱;一念悟,则入天界。是圣是凡、是染是净,种种因缘果报,都是由心所变现的。所以,人的心的作用是最殊胜的。
由此,一切的修行都要从心开始。心清净,果报就清静;心杂染,果报就杂染。在佛教这里,真正提倡的就是“精神能主导物质,并且能转变物质、转变环境”,或许这也是佛教不共世间法的一个表现。“万法不离自心”,关键就在与我们该怎么去用心。首先,要依法发心,破除我执,认识到“一切法无我”,诸相皆是假借因缘和合而有;其次,要如法修行,修正自己身上的种种习气;第三,要无为用心,追求一种涅槃寂静的境界,由此,便能更好的反观内心,去实践,去追求诸法实相。如此这般,修得好,和心相关;修不好,也和心相关,关键就在于怎么用心。不懂得用心,就只有烦恼。心用对了,法用对了,境界就不一样。
在佛教这里,我们对心的这种把握就不能再靠一种现实活动中的分别心去观察。如果用分别心、妄想去认识外境、外物的话,仍是在用一颗杂染、虚妄的心去结业感果,无法做到让内心越来越有力量、有光明。所以,他的这种心的认识方式实际上是一种觉悟和观照。
综上所述,儒释道三家是一种心的文化,它们虽进路不同,但是都强调心的观照、呈现作用。我们不必去客观世界找寻那个理据,只要在心上用功、修行,即可建立起生命的一种向上的努力,找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三、马克思主义认识论进路与中国哲学“心”文化认识论进路的比较
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以实践为核心,注重的是在现实活动中的人,姑且称之为一种“物”的文化。人们的认识来自实践活动,认识的目的要应用到实践,在这种过程中,人自身的价值和意义是隐而未发的。
中国哲学的认识论却是以心为核心。世间万物与自己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以儒家为例。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也。反身而诚,乐莫大焉。”⑦;王阳明说:“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它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它深?”⑧天地万物与人是一个血脉相连、疼痒相关的大身体,人心中本然具有一种万物一体之情,人只须顺此情、尽其心,则自能亲亲、仁民、爱物。由此,“心”是沟通物我、人我并进而体道证悟的源泉和依据,人不需要借助外力、神力来实现这种贯通、寻求一种现实中的检验,一切都在“心”中,其心正,则事物的意义和价值就能彰显出来。而对心的智照、反思则是在现实的活动中不断呈现出来的,它也没有弃真实世界而不顾,只在自己的大脑中做运动。所以,中国哲学的认识论实际上是一种“心”的文化自觉。“心”文化既立足于人的现实活动,又同时赋予其生机、意义,是一种自他不二、活泼泼的生命智慧。
如今,全球经济、政治和文化的重心已经在慢慢向东方转移,东西方文明正在面临一个历史性的交流和汇合,如何增进彼此间的沟通和了解,化解冲突和偏见,是我们共同的努力。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心文化能够成为沟通东西方文明的桥梁,能够为世界文明指出一条根本出路,为人类命运带来一片光明前景”。
作者:时金柱 来源:人间 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