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9(351);B8309(198.4)文献标识码:A
以和谐为美的思想并非是泰戈尔的首创,西方早在古希腊时代就有这种类似的美学观点了。但西方所谓的和谐美观与泰戈尔的和谐美观却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两者之间既有一致相通之处,也有显著的质的差别。
西方最早提出和谐美学思想的是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这是一个围绕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形成的从事宗教、政治和学术活动的盟会组织,成员大多是数学家。该派的美学思想可一言以蔽之曰“数的和谐”。他们在把数和用数来计量的事物区分开之后,发现数的运算规则具有永恒性,由此把数进一步神秘化,崇奉为世界的本原。他们发现,不仅音乐的音调和琴弦的长度间存在数的比例关系,各种天体之间的距离也存在着数的比例关系,它们的存在和运行也是和谐的。由数本原说自然衍生出了和谐美观。“所谓和谐,指一个事物发展到‘真’的地步,即它以某种形式确定了自身的界限、形状和尺寸等,从无限的背景中剥离出来。和谐是一种结构,数的结构。它使有限和无限相同一,使事物获得明确的规定性。” \[1\]40毕达哥拉斯学派从数的和谐美观出发,进而发展出比例、完善、秩序和对称等概念,认为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具有数的几何结构,他们用和谐的比例来说明部分和整体以及统一整体中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关系,著名的“黄金分割律”就是在这种思想背景下产生的。
受毕达哥拉斯学派影响的其它古希腊哲学家还有赫拉克利特和恩培多克勒,他们也都把和谐视为美,视和谐为表示结构关系的首要审美原则。所不同的是,赫拉克利特把对立面的斗争看作美的和谐的根源,侧重于对立面的斗争,是动态的;而毕达哥拉斯学派则主要侧重于事物静态的几何结构,侧重于对立面的同一。恩培多克勒则把和谐理解为活的有机整体。他认为世界由火、气、水、土四种基本元素构成,称之为“四本原”,再加上使各部分联合的力量“爱”以及使各部分分离的力量“恨”,成为“六本原”。当爱处于支配地位时,事物就处于和谐状态中,就显得美;反之,当恨处于支配地位时,事物就变得混乱无序,一塌糊涂,就丑。此后,柏拉图也在其著作中屡次谈到“和谐”,他曾经这样说道:
〖HTK〗赫拉克利特说过一句含糊费解的话,也许就是指这个意思。他说:‘一与它本身相反,复与它本身相协,正如弓弦和竖琴’。说和谐就是相反,或是和谐是由还在相反的因素形成的,当然是极端荒谬的。赫拉克利特的意思也许是说,由于本来相反的高音和低音现在调协了,于是音乐的艺术才创造出和谐。如果高音和低音仍然相反,它们就决不能有和谐,因为和谐是声音调协,而调协是一种互相融合,两种因素如果仍然相反,就不可能互相融合;相反的因素在还没有互相融合的时候也就不可能有和谐。由于同样理由,节奏起于快慢,也是本来相反而后来互相融合。在这一切事例中,造成协调融合的是音乐,它正如上文所说的医学,在相反因素中引生相亲相爱。 \[2\]
柏拉图的和谐理论其实是对毕达哥拉斯学派和赫拉克利特的和谐观点的综合。他所理解的和谐是对立面由相互作用进而达到协调、融合。和谐几乎就等于适中、适度。但“柏拉图的和谐主要体现在灵魂和宇宙中,而灵魂和谐是对宇宙和谐的摹仿。” \[1\]130亚里斯多德也赞成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天体和谐说”。后来,希腊化时期和罗马早期的“斯多亚派”也提出“事物和人体的美是各部分和整体的协调,内在心灵的美是各种心理因素和理性的协调\[1\]265的美学观点,仍可视为毕达哥拉斯学派和谐美学观点的余绪。
到了中世纪,基督教神学美学家圣奥古斯丁接受了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数的和谐学说的影响,形成其独具特色的基督教毕达哥拉斯主义。奥古斯丁肯定美来自事物自身的和谐,又由和谐谈及秩序和统一,认为所有体现出秩序的事物都是美的,而一切美的形式的综合即为统一。奥古斯丁把毕达哥拉斯学派关于数的神秘性与基督教神学结合起来,认为数的和谐体现为各种抽象的外在秩序,所有的秩序都需要数来量度,而这种神圣的秩序又是上帝预先安排和给定的。因此,数的关系往往被引向宗教象征。“他把比例和秩序上升到数,又把数上升到理性和真理。美存在于真和善的统一之中。数提供了一条通向理性认识的道路,由此,使美与至高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奥古斯丁通过数的和谐,使审美活动上升到灵魂和理性,从而与上帝相通。” \[1\]514总而言之,奥古斯丁的和谐美学观带有浓厚的宗教神学色彩。
圣奥古斯丁之后,公元9世纪的一位经院哲学美学家约翰·司各脱·爱留根纳也表达过“宇宙的美在于多样统一的和谐”的美学思想:“整个上帝创造的世界的美,所有相同和相异的部分间的神奇的和谐,是由不同的种类、多样的形式以及各种各样物质和结构的秩序所组成,并被联结在一个无可言喻的整体中。” \[3\]在他看来,甚至丑陋的事物也可以成为构成和谐整体之美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到了13世纪,经院哲学美学的集大成者托马斯·阿奎那把比例关系广泛运用于神学和他的存在学说中,重申了和谐的美学观念。阿奎那认为,比例不仅可以指数量关系上的对比,也可以指事物之间在性质上的对应关系。任何事物都处于将其本质与实在相结合的动态过程中,这个过程当中就体现着一种比例、一种协调或一种和谐。美就是从这种和谐的比例中产生的。所有凭借其本质与实在的和谐而存在的事物都可以是美的。阿奎那的和谐美观较注重部分构成整体的动态协调过程,既强调多样性统一中量的和谐,也强调不同事物间质的和谐。
17世纪末到18世纪初的德国理性派哲学家、数学家莱布尼次在他独特的单子论哲学基础上提出“前定的和谐”的思想。莱布尼次把宇宙中构成复合物的基本元素称为单子,这是一种只具有不可分性而没有广延性的单纯实体,它既不能凭借自然方式通过组合而产生,也不能通过分解而消灭,完全是上帝创造的一种封闭的、孤立的、相互间也不能发生影响和作用的纯粹精神性实体。“莱布尼次认为,虽然每个单子都是孤立的,但是每个单子的发
展,又和其它的单子的发展协调一致,形成了和谐的宇宙秩序。这是因为,上帝在创世之初,已把每个单子的全部发展过程预先安排好了。” \[4\]这就是所谓的“前定的和谐”或称“预定和谐”。预定和谐说可以运用于世上一切事物之间,在莱布尼次眼中,世界就如同一架钟表,不同事物各自运行却又彼此配合,惊人地和谐一致。而这都是上帝预先巧妙安排的结果。上帝精心巧妙安排的这个世界也就是最美的世界,因为它体现了秩序和统一。可见,莱布尼次虽然承认美与和谐、秩序是相关和统一的,但最终仍把美的根源归因于上帝。这也就是说,美的本质是和谐,而其根源却在上帝。
上述西方美学家们的和谐美观与泰戈尔和谐美观存在一些相似和一致的地方,比如寓杂多于统一,讲究秩序,等等。但区别也是比较明显的。首先,单单从对“和谐”这个范畴的理解上就存在较大差异。在西方美学史上,和谐作为一个美学范畴指的是审美对象在多样联系中形成的协调的整体以及主客体之间的协调一致。它不仅仅是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更重要的还在于差异中见出协调,不整齐中见出整齐,在整体上给人以匀称一致、和顺适宜的感觉,并使主客体达到矛盾统一。泰戈尔所说的和谐则是指表面上对立的、有差别的事物或者事物中的各个不同方面之间在本质上的一种调和,所以,几乎涵盖世界上一切的事物和事物的一切方面。根据不同的具体情况,泰戈尔有时使用均势、协调、韵律、统一、均衡、调和、节拍等名称来代替“和谐”。更多的时候,泰戈尔的“和谐”指的是无限与有限之间的一种永恒融洽的关系,是结合。因为,世上万物无非就是有限的与无限的两个方面而已。他说:
〖HTK〗当你认识到世界上的一切之中都有他,而且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礼物时,你就在有限之中认识到了无限,也在礼物中认识到了送礼物的人。那时你也就会认识到,现实中的一切其实都是一个真理的显现,而你的一切都是因为与这无限有关系而对你有意义,并非它们本身有什么意义。” \[5\]
但是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泰戈尔所使用的“有限”与“无限”的概念也不是通行的、标准的哲学史定义。作为哲学范畴,有限和无限是反映物质运动在时间和空间上辩证性质的一对相对的范畴。有限通常指有条件的、在时空上具有一定限制的、有始有终的东西,一般只指物质世界中存在的具体事物。相应地,无限是指无条件的、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没有限制、无始无终的对象及其属性,说白了,就是物质世界所具有的物质性、运动、变化和发展。而主要作为诗人的泰戈尔,并没有严格地使用这些范畴的严谨哲学定义,正如宫静先生所言:
〖HTK〗他使用的哲学术语决不是一般哲学教科书上程序化的定义和概念,而是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和感情,甚至这些术语的涵义也随着感情的起伏而变化,同一词汇在不同作品中有不同涵义,有时同一涵义又用不同词汇表达。” \[6\]
泰戈尔把“有限”理解为人和现象界的诸种事物,“无限”则基本上是神(梵)的代名词。所以他有时候也用“神”、“超人”、“普遍人性”这样一些词语来指称无限。这样一来,泰戈尔所理解的和谐,其实就是神与人及自然万物间的一种关系状态,也是客观世界万事万物存在的一种最基本状态,即有限与无限的结合。泰戈尔把这种永恒的结合状态称之为梵的真理,更具体一点的表述就是和谐统一。
其次,西方的和谐观念来自古希腊时代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所形成的对数的神秘性认识,泰戈尔则不然。古希腊人从数的运算规则的永恒性当中,进而发现比例、对称、均衡、秩序等奥秘,由静态的几何构成分析发展到动态的矛盾对立斗争分析,再发展到部分与整体有机统一的认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认识发展过程。即使是像圣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和近代的莱布尼次等人,把数的观念与宗教神学观念相结合,把和谐的内涵从事物外部数的比例、对称远远扩大到了事物内部的秩序以及动态的均衡,不同性质事物间的彼此对应,甚至据以产生出完善的观念,但这种和谐观本质上仍然带有一种外在的、形而下的客观量度(或者叫科学分析)的影子。西方美学家们习惯于在古希腊“数的和谐”理论基础上通过实验取得他们所认可的美的尺度,并以之作为量度美的客观标准。
与此不同的是,泰戈尔的和谐美观直接来源于他的宗教哲学观念“梵我一如”的思想。泰戈尔认为,宇宙的最高本体是一种被称作“梵”的精神实体,梵是宇宙的本原和基础,是高于现象世界的神,而且认为这个神是最高实在,是客观存在的。世界万物都是它的显现或创造物。梵具有两方面的属性:一方面它寓于一切有形的具体事物之中,因而具有多方面的属性和各种各样的形体,世界万物乃至人本身都是它的具体显现。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万物皆梵”的道理;另一方面,梵又是无固定属性、无特定形体而且不可言说的,作为世界的本原和宇宙万物最根本的实在(本体),它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实体,无法用语言来界定它。这两方面属性统一于梵一身。而所谓“梵我一如”,就是说作为个体的我的灵魂“阿特曼”(Atman),与作为世界最高本体的“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系同一所指。梵寓于一切有所依待的有限事物之中,而又具有无限的形体和属性,具有无法穷尽的特性,因此梵本身就是有限与无限的结合,推而广之,万事万物都是这种有限与无限的结合。相对于具体有限的万物(包括人),梵是无限的。梵与万物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与多的关系,“一”寓于多,多表现着“一”。多与“一”或者有限与无限的这种紧密融合的状态就是具有最大普遍性的真理——和谐统一。任何事物都体现着和谐统一的真理,只要人能够去亲身证悟这个真理,他就会体验到美。“证悟”的意思,不仅仅是人去思考和发现真理,这个词其实带有实践的意味,要求人付诸行动,在具体行动中去发现真理,感受真理。同时也意味着,对象与人必须结合,在对象与人所建立起的实际联系中,人心灵中的无限性与对象当中的无限性发生碰撞,
契合为一。到这个时候,人就会感受到美,也就会感受并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但是,在泰戈尔的美学中,审美并非是人对身外异己之物的额外观照,而是彼此融为一体的生命共感。他认为,美“不能被阐明,也不能测量和描画它。美是一种表现。……美的暗示是无限的,美的词语是奢华的。美是有人格的,所以超越了科学。” \[7\]人与其审美对象也并非是彼此外在的,而是混融为一,紧密不分的。
“美是和谐”的理论如何贯彻在具体的审美过程中,东西方也有显著差异。审美在泰戈尔看来,从来就不是“先从对象中发现和谐的征兆再证之于内心已有的和谐观念”这样一个机械、刻板的过程,而是人与对象对梵性真理的生命共感,是人与万物在从无限到有限的生命演进中所发生的共同领悟,是审美的人在超越有限,寻求真理的人生历程中与整个世界的不期而遇。对泰戈尔而言,美在和谐并不是由浅到深,由外而内所逐渐发现的,也不是纯为标新立异而创为新说,而是从自己的人生修养实践中所证悟到的普遍真理,就像鸟在振翅高飞时对空气的感受,就像鱼在遨游时对水的领悟。虽然与西方某些美学家把美的最终根源归之于上帝一样,泰戈尔也把和谐归之于充塞弥漫于整个宇宙当中的大神——梵,从而表现出大体相近的神秘主义意味,但是泰戈尔眼中的美与审美的人是融合无间的,并不像西方美学家们在审美的主体和客体之间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且,按照泰戈尔的观念,美与不美的区分显然已经失去了绝对的意义,局部的差异和不和谐等诸因素有可能在更大的视野和范围中而显得和谐,显得美。正因为泰戈尔的和谐观念并非来自对数的规律的偶然发现和外在分析,而是来自内在的体验与感悟,所以泰戈尔的结论可能更为接近美的真实。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泰戈尔的和谐美观与西方所谓的和谐美观在把美归结于和谐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尤其是在寓杂多于统一的理解上颇为相似;但在对和谐这个范畴的具体含义的理解上却是明显不太相同的,因为二者分别来自于不同的哲学根源,产生于不同的人文背景,这也可谓是美学探讨上的殊途同归了。
\[参考文献\]
\[1\]凌继尧,徐恒醇.西方美学史: 第1卷\[M\].汝信,主编.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2\]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234235.
\[3\]塔塔科维兹.中世纪美学\[M\].杨力,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26.
\[4\]冒从虎,王勤田,张庆荣.欧洲哲学通史:上卷\[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442.
\[5\]泰戈尔.泰戈尔全集:第19卷\[M\].刘安武,倪培耕,白开元,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82.
\[6\]宫静.泰戈尔\[M\].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38.
\[7\]泰戈尔.泰戈尔全集:第22卷\[M\].刘安武,倪培耕,白开元,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