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我国十六届五中全会以十一五规划纲要建议为指导,要求大力发展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新农村建设的构想处于由工业化发展引发的环境危机所催生的美学学科内部的“环境转向”的视野下,新农村的建设所涉及的问题不仅是如何估价环境的经济价值,而且要对农经景观的生态维度给予更多的重视。以阿诺德·柏林特为代表的现象学环境美学提出“身体化”概念作为新的美学原则,强调身体的审美参与在把握意义和直观体验上的重要性,为生态知识和生态伦理参与审美体验铺平了道路\[1\]。罗尔丝顿从自然环境美学的进路做出综合审美体验与生态系统的尝试,他强调只有在与自然的直接遭遇中伦理意识和审美意识才相互作用,并提出了“美学走向荒野”的命题。罗尔斯顿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来阐释生态环境的审美属性,使审美体验究竟是客观的、自然之审美还是主观的、能动的审美体验这一问题突显出来。本文将追溯这一问题至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在存在的意义上阐释艺术作品的规定性及艺术的本源,为生态存在论美学奠定根基。正是在这一前提下,农村景观的发展就与生态审美之间才拥有沟通之基础,通过从大地基质、乡村故事和生态长廊三个变量完善动态的、综合的农村景观的生态美学理论建构,进一步为我国新农村建设和实践提供指导。
一、基于存在论的艺术作品之本源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以澄清和解答存在的意义为前提,提出要讨论存在的意义首先要找到一种自在的存在者,这种存在者既能够忘却和遮蔽自身,也能够超越自身而作为什么出现,这种存在者就是人的规定性。他将人称为此在,意味着人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者,乃是存在得以显现的“境域”。由此,此在作为海德格尔基础存在论的重要概念之一,就成为理解存在的着眼点,只有从此在出发,才能对艺术作品及其本源作出决定性的规定。
此在,即“当下即是,恬然澄明”。在海德格尔看来,在存在论上,作为生存之领会的此在本身就是澄明的。海德格尔强调“此在对在它自身中一向已经被揭示了的世界取得了一种新的存在之地位”\[2\]。 “在世界之中”的此在,即“在世之在”这一存在结构先天地规定此在的存在及其存在者的认识样式,艺术作品将“在世之在”的人的基本特征显示出来的事物。就此来看,艺术作品既不同于一般的被造物,也不同于自然的纯然物,它始终是和人的“将在”即自由存在联系起来的。海德格尔追溯希腊文SymboliA@
SymbolaA@ (无蔽),也就是存在者之解蔽。因此,艺术作品之为艺术作品,区别于其他一切制造物,乃是由于知道的开启作用引领在场者进入到敞开领域之中,引导人们超越自身追问在者的原因和起点。
在存在论上,在对艺术作品的观照中追问艺术作品的存在首先就是开启出一个世界。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个“世界”现象既非是从世内存在者出发所规定的东西,也不是指由存在者构成的一般世界。所谓“世界”乃是由上手之物在“作为……来用”的结构中揭示出存在者之存在的整体因缘性。简言之,世界总是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艺术作品所建立的世界便是一种对人的可能的存在方式、对围绕人的物的可能的形态和样式的开启。与艺术作品建立一个世界密切相关的另一个本质特性,是艺术作品所敞开世界中有一种的发生(Geschehen)。艺术作品中的发生乃是出于本真状态之中的一种纯粹的看,它赋予物以外貌,赋予人类以关于自身的展望,寻视着非对象性的世界关系。在这敞开的视域中,作品最终回归作品自身,物性的东西从中呈现出来。海德格尔将作品自身回归中出现的东西称为大地(Erd)。大地基质是物的内核,是自行锁闭者和如此这般的庇护者的无所促逼的涌现(
二、“生成”的审美经验之生态性
建立一个世界和制造大地乃是艺术作品之作品存在的两个基本特征。由艺术作品之基本特征所指明的存在的意义就不是某种遥不可及的永恒存在,而是最极端之处所包含着此在“去存在”的两极化对立,是围绕此在的可能存在所发生的世界与大地之间的争执。这种争执乃是一种“生成”的存在之存在化。“生成”成为一种非形而上学的表达方式,使后期海德格尔摆脱了“存在”这个形而上学的中心范畴。正如孙周兴教授所说的\[4\],后期海德格尔几乎不再提“存在学”,从“存在”到“生成”乃是海德格尔转向非形而上学的思想之路。因此,生成(Ereigins)一词作为解读海德格尔之审美意识的关键概念,就成为首个要进行深入探讨的概念。
结合海德格尔早中晚期思想的变迁来看,生成一词在海德格尔那里具有最为丰富的涵义。在《同一律》和《存在与时间》中的生成是“让共属”(Zusammengehoren)和“纯粹的给予自身”(Geben)的意思。在《对技术的追问》和《物》的文本中,生成分别指去蔽中的允诺者和物的让逗留以及天地人神四元的游戏进行。在《通往语言的途中》,海德格尔提出天地神人四方游戏乃是根本发生在语言之中,生成在本质上被表现为语言性。在此意义上,生成就是对本性的语言的规定,它同样规定了艺术和美。在生成的意义上的审美就此否定了传统美学中所提出审美的主体性、经验性,抑制了将审美归入非理性主义的种种尝试,同样艺术作品之创造也必然脱离了任何生产和制造性活动,而是驻足于语言以返“道说”(Sage)。在“发生”之“大道”意义上来看,将艺术看作真理的发生的说法道出了一种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的审美意识。
首先,在《物》一文中,海德格尔把“世界”界说为天地神人之纯一的“居有着的映射游戏”。“居有”(Ereigen)是生成的动词,意味着艺术所创建的一个“世界”乃是此在本己性(eigen)的发生。世界中“天地神人四方”以各自的方式反映自身而进入本己之中。由此可见,这种审美意识就是一种不受干扰和控制的前存在的生态意识,它通过此在之本己的生命体验中得到此在对世界四方的领会和保存,其中“
天地神人四方”共属一体。其次,“居有”脱胎于更早的动词eraugnen,有“把……带到位置上使之可见”的意思。海德格尔的真理就是“澄明”(Lichtung)、“照亮”(Lichten)。“天地神人四方游戏”就是在各自本己的在场的达到中相互游戏。海德格尔将此种相互游戏和传送称为时间的第四维,“它使将来、曾在和当前中产生出它们当下所有的在场,使它们敞亮着分开,并因此把它们相互保持在切近处。”\[5\]概言之,审美体验不仅居有着此在之本己性,而且此在通过进入敞开领域把万物的本性揭示出来,把不在场者开启出来,使其处于在场状态。也就是说,人参与存在者之解蔽,存在者的无敝才被经验到。因此,审美经验并非是一种纯粹主观性的幻想,它作为澄明的筹划,让存在者的“大地基质”在那里发光和鸣响,从而表明了在场状态自身之纯粹生态性。在筹划创作中围绕此在的空间探索和世界化的生成,由此确立了创造的基础。结合生成之“居有”与“澄明”意思来看,生成使艺术之创建直接超越了过往之物的现成性,返回到原始之物的开端之处。起指引返回方向作用的,就是“大道”的“展开”或“大道”的语言,即“道说”(Sage)。艺术作为开端的创建总是无将来的,是预先完成了对存在者之无蔽状态的设置,因此艺术作品最终指向的乃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的栖居之境。
三、面向农村景观的生态美学建构
在新农村建设的区域视野下,结合上述概念审视农村景观改造的现状,如何在村庄聚落保持场地本身的存在状态,并通过技术实现审美功能和达到宜居功能,成为农村景观改造的核心问题。基于前文所阐释的“生成”作为艺术之规定性的三重意义来看,农村景观作为生成之物,唯有从尊重自然本身的“大地基质”、回忆村庄变迁的“村庄故事”、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生态廊道”三个维度出发来构建农村景观之生态审美精神。
(一)农村景观之大地基质
首先,大地基质意味着人对于与土地相连续的情感体验。美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以“归家”作为比喻,“在迷路时我们会感到沮丧,这是由于我们需要有一种最低限度的在家的感觉。我们的家园是靠文化建成的场所,但需要补充的是:这家园也有自然的基础,给我们一种自己属于这块土地的感觉。”\[6\]因此,维护地域自然山水格局和大地肌理的连续和完整,把对场所意识、对人与环境因素的考虑建立或恢复在乡村地域总体的景观格局之下,让人在回归自然的趋向中得到家园的归属,乃是当前农村景观在创建中保存自身的一大准则。
在《周易》中,天地和合而生三,故随“乾卦、坤卦”之后就是“屯卦”。如今,在东北连山一带的农村不叫村,也不叫庄,而是叫屯。“‘屯’,从中贯一,象草木萌芽,通彻其上。《说文》:‘木上曰末,从木一在其上’,一即地也,此言屯是,万物方萌芽也。”\[7\]从这段古老的释词中,可见以农业为本的中华民族对土地所具有的深情依赖。“民之所生,农与食也。食之所生,水与地也。”\[8\]在今天,农村广大辽域的土地滋养依然是全体中国人的生存之本。在我国的特殊国情下,如果说城市之于地域自然山水之格局,犹如果实之于生命之树,那么农村就如这生命之树的每一根枝,每一片叶;树越老,根越茂;姿态有变,体液仍存。这恰如古人对“居住穴场”的比喻:“胎息”,意味着“人居”通过水系、山体、风道等,与大地母亲的胎座相融——阅读大地的气息,我们可以听见原始时期开始来自生命体的声响:它们是山体和树木的猝然开裂;是森林烈火的涌动和狂风劲草的耳语;是江海巨浪的咆哮和奔腾;是大地在运动和进程中获得的经验和塑造成形。因此大地会告诉人们什么格局是安全健康的,因而是吉祥的,呵护被关照的运气;什么格局是危险和恐怖的,因而是凶煞的,会带来衰败的劫难。任何赋予“大地”色彩的意图都不仅仅是一种装饰,更是基于生存而来的依托。
(二)农村景观之村庄故事
正如雨果所说“没有哪一段历史文化不被建筑写在石头上”,对农村事件之变迁的回忆成为当今人们参与性体验农村景观之审美的又一维度。情感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要回忆,也就是说,记忆是沉淀和传承在人的生活世界中的历史(也就是某个村落的历史)。记忆有强烈的主观性和个体性,但同时在一个稳定的社会群体中,居民关于农村的记忆又有一定的共同性,唤起他们记忆的有效途径就是在农村空间景观中蕴含特定的场所感,对农村景观的改造,在某种意义上首先就是对“时间”脉络的整理塑造,当珍视的应是这些存在于村民头脑中的集体记忆。
在“城乡一体化”的统一部署下, 我们不能否定和拒绝村庄正由“同质同构”向“异质异构”,从分散布局向集聚居住转型的趋势\[9\]。但也同样不能忽视这样一个现象:一些不可逆转的景观破坏, 却基于一种更统一、更大规模的农村改造运动的兴起,硬质工程和城市化模式的渗入造成农村自然风味的全然丧失,对城市景观自然化伪装的复制临摹造成农村传统价值的沦丧。而更大的景观破坏不但表现在农村细节的缺失上, 也更明显地表现在村庄聚落本身中。农民们或大量入城务工,或不再居住在自己农耕的生产半径范围内, 而是被城市化驱赶以致被集体迁徙到规划的新区。上述提及的任一盲目进程均使得自我和外部世界两者所形成的乡村空间景观之图式急剧变迁,这其中一个尤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对 “记忆”元素的忽视。但是对记忆的排外,让某些改造过的农村变得冷漠而没有了真实的气息。以武汉江夏区农村改造为例,江夏自古“九分商贾一分民”,商民又大多从江西、湖南、安徽等周边地区迁徙而来,他们在新栖居地的建设中继承了徽派建筑的部分特征和结构,形成了以粉墙黛瓦、瓦顶坡面、木构框架、彩绘门相、石库大门、院落天井、三合院等为主要特征的江夏民居。近几年,这些已然形成汉派
建筑风格的江夏民居间,又有欧式风格的蹩脚小别墅出现,参差错落,让景观规划者不得不承认这颇有不伦不类之感\[10\]。但这一现象正反映了“传统记忆”与“现代观念”的交锋与并存,旧有败落房屋的拆毁伴随着簇新砖瓦样式的流行交替,从“扁担横行”到“摩托风驰”的交通工具的变迭,以及村舍畔的山野梯田,清水落日,这都是乡村空间景观的当下构成,无一不蕴含着村庄里的昨日故事。
(三)农村景观之生态廊道
改造农村景观的目的不仅仅是提升生活体验,也是为了平衡群体的内心感受,是保有自然之美以维持人类内心和谐的有效手段。就新农村景观改造而言,当前的处境显示出,我们有必要聚焦前定视野,尊重文化遗存,保留设计者在其地理学、历史学及文化学等方面的洞察力,才有可能较为恰当地处理景观与人的关系,使理想中的空间得以自然显现。
中国当下正处于由传统农村景观向现代农村景观的转变过程中, 人地矛盾突出,巨大的人口压力,对自然的剥夺,使得农村景观中自然植被地块所剩无几。这蔓延开来的事实真相正逐渐接近《寂静的春天》里所描写的明天的寓言:鸟死鱼亡,一切歌声和鸣唱都消逝了,只有一片寂静覆盖着村庄、田野、树林和沼地。罗尔斯顿在《环境伦理学》中呼吁道:“在人类的童年,需要逸出自然以便于进入文化,但是现在需要从利己主义、人本主义中解放出来,以便获得超越性的视境,这不是对自然的逃逸,而是在希望之乡的漫游”\[11\]。因此,人作为农村景观的构成者、生活者,也是主要的设计者,就不仅仅是将乡村演变为城市的附庸,而是赋予其独立性,创造它的崭新时刻,并在当下人们生活方式中予以保存。以大连金州区石河镇内东沟村的规划和改造为例,新东沟的规划设计中不仅保留原有的自然景观,而且将原生居民的生活方式也保持下来,通过设立东沟五坊,包括豆腐坊、磨坊、油坊、酒坊和粉坊展示工业化以前的劳作方式。在东沟村在民俗陈列馆中,摆放着以五坊为主要内容的本地生产、生活相关的各种器具,这些传统技艺的保留粗略地将当地农村文明发展的历史进程在现代时空中凸显出来。这些物品最远可追溯到明清两代,原始生活的历时性及其在空间维度上的共时性发生在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中,并在人们重温过去的亲身体验中得到保存、延续与通融。
四、结语
基于海德格尔早期思想所建构的基础存在论和此在的生存论结构,艺术的本源就在人的两重意义的交互关联中展现出来,把艺术作品的两种本质特性规定为创建一个世界和制造大地。艺术作品之为作品的现实性和决定性就绝不是生产和制造因素,而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存在化,即真理的“生成”。在“生成”的意义上,艺术审美从根本上否定了审美的主观性、能动性之说法,同样拒斥了将艺术之审美归入长期以来与理性精神对立的非理性主义之内。通过结合海德格尔早中晚期思想,诠释“生成”的概念赋予了艺术审美以内在的生态特性,分别为人与自然共属一体的“本己性”、“参与性”和“和谐性”三个维度。由此,海德格尔的生态审美理论为面向农村景观之审美意识的发展提供了理论基础。农村景观作为一项人类改造自然的产物,既具有自然特征,同时也包含文化维度,反映了人的主观精神与农村生态特征的最高形式的知性精神之辨证统一。换言之,农村景观之生态审美意识是通过人类实践行为能动地实现主客体的同一性和多样性之间的平衡而达到的审美状态,这种的同一性不仅是纯粹的人的精神,而且包含农村景观的具体性和多样性。基于“生成”概念的农村景观生态美学可以看作是包含三个维度的动态建构:即对大地基质的感性认识、乡村故事的叙事性审美和生态廊道的和谐性审美。由此得出,农村景观的生态美学并非是对人类生存经验的审美化,而是出于人类具有能动性的思维能力,这种能力表现为表达群体内心感受、改造自然维持和谐的有效手段,进而建立起人与外部世界的自然对话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