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题材和死亡题材是文学创作中永恒的主题,其实宗教也一样,但是文学和宗教的联系,却远远不止于在内容上选取宗教题材,而在于一种深刻的内在契合。美国宗教学家蒂利希认为:宗教就最广泛、最根本的意义而言,是一种终极关切。“人有种种关切和追求,但人不同于世间万物,因为人有精神性的,超乎自然和超越自我的关切和追求;人不但有自我的意识,有探索人生意义的愿望,而且有对终极存在或宇宙本原的意识,有探索它并同它和谐一致的愿望。”(保罗·韦斯、冯·沃格特《宗教与艺术》)因此,正是在对人类、对宇宙的终极关切上,在探讨生命的永恒与自由时,文学艺术与宗教找到了共同点。对终极的关切,构成了人类一切精神活动最深层、最内在和最本质的东西。终极价值的迷失,使人类精神四处漂泊流浪,无处依归;而终极价值的复归,则标志着人类精神的回归。南唐后主李煜用他的词为人们营造了一个极为浓厚的悲剧氛围,他的词所表现出来的宗教色彩,是一种非宗教教义的广泛的精神现象。
李煜,南唐后主,由于国破而沦为阶下囚。正是由于他那特殊的经历,他那大起大落的生活落差,他的词,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面目。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是李煜亡国之后的作品《破阵子》,不仅展示了后主亡国之时的悲苦情怀,而且追悔了自己当年的安逸生活,饱含着一种沉痛的悔恨之情。词的开头便追述了南唐先王所创下的宏伟基业,“四十年”、“家国”、“三千里”、“山河”、“凤阁龙楼”、“玉树琼枝”,祖先留下的这些大好河山,本应是物阜民丰、国盛绵长、代代兴旺发达下去,可是谁料想,一个好端端的国家,竟轻而易举地断送在自己的手中。wwW.lw881.com此时李后主以沉痛的心情,追悔昔日的生活,为什么“我”就不能“几曾识干戈”?短短的五个字,饱含了他心中多少深层的悔恨和懊恼。可是悔又何用?恨又如何?到如今也只能无奈地在这令人揪心的短歌声中“仓皇辞庙”、“泪对宫娥”。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浪淘沙》是首感慨人生的凄婉之作,也饱含了对世事的反省和对人生的自责。五更梦醒,帘外雨声潺潺,春意将尽,这是现实的凄然之景,然而“我”在这样凄婉的梦中,却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囚徒之身,依然去追寻往日的快乐生活。至此,词人的心中不免有些自责伤怀,并由自责伤怀引出对江山故国的感慨,那无限的江山啊,今生都已无法再现,就是那过去的一切也如那流水落花,一去不返。这种愤慨、反省、自责之情,已经成为一种无以囊括的悲哀。
李煜就是这样,他没有掩饰什么,真诚地把自己心中的泪水、自责和那份深深的忏悔,毫无保留地袒露给世人看。这与宗教要求人们对自己的灵魂作深层的反省有着相似之处。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李煜脍炙人口的名作《虞美人》,也是他的绝命之词。由于南唐的亡国,一夜之间作者由一国之主跌落为阶下囚。他失去了欢乐,失去了尊严,失去了自由,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安全感。他对人生已经绝望,对美好的“春花秋月”厌恶至极,故国的那些雕栏玉砌、凤阁龙楼,那些玉树琼枝、春花秋月,都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永远地逝去,他再也不能拥有,再也没有机会与它们相伴相依,自己的生命也在那无穷无尽的春花秋月的变更中渐渐地枯萎、老去。这是一种怎样的哀愁呢?他陷入困惑的思考:人生为什么这样变幻无常?生命为什么这样短暂而又无法把握?这些疑问,这些悲愁和哀怨,时时困扰着他,使得他不堪重负,只得在那月明星稀的夜晚,独倚小楼,向那寂静的天空悲愤地发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深沉慨叹。
作为悲剧人物的作者,在经历了极盛之荣与绝悲之辱之后,失去了生活的自由,生命遭压抑、围困,毁灭的痛苦时时吞噬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备受煎熬,他在绝望中苦苦挣扎。那国破家亡的巨痛,抚今思昔的悔恨,身陷囹圄的忧惧,遭受玩弄的屈辱,忍辱负重的凄凉,以及在痛苦绝望中对人生的思索、对生命的思考、对前途的迷茫、对命运的探索,使得他在词中频频回望故土。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是李煜的《相见欢》,作于他被沦为囚徒之后,其中饱含了家国之恨,饱含了对人类命运的思索,饱含了对自己人生的寻根究底。词的开头便借“林花”、“春红”这两种美好的事物,象征人生和自然的美好,而这种美无论是对于自然或对于人生,都是转瞬即逝的,因而词人深深地叹惋“太匆匆”。然而不仅如此,美的悲哀不仅在于匆匆地逝去,更难堪的是,当生命十分美好的时候却备受摧残。“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自然界与人世间的无情摧残毁灭了多少美好的生命。“胭脂”这美好的颜色,无论是指代“林花”、“春红”,还是象征红颜、青春,尽管饱含着热泪,却依然不肯离去。“留人醉”是绝望之中的希望,是一种对美的深深的挽留。然而“几时重”又是当头一棒,给词人留下的仍然是深深的绝望。至此,词人才恍然大悟:生命原本短暂,而人生所追求并为之沉醉的美丽其实只是一种凄艳,就像那混合着泪水的胭脂一样,更何况这种凄美也是弹指即逝。而人生终究是痛苦的,那么人生的慰藉何在?人生的归依何在?在这痛苦的思索中,词人悲痛地喊出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样无可奈何的怅叹。
诸如此类的词还有“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这首《捣练子令》,围绕着人世间的离愁别绪来展开,院静庭空,寒风阵阵,砧声断续,月照帘栊。主人公置身在这样一个孤寂的氛围中,独立小楼,长夜不寐,他究竟被一种怎样的情感所困扰?由此可见,词人经过苦难的熏染,个人之愁已升华为人生之愁。他的忧伤转化成生命忧伤,从而显示出对人生毁灭的挽歌式的情调,李煜热烈渴求生命的永恒与存在,正与宗教追求人生的永恒不谋而合。
李煜从身为皇子遭人忌恨,到身为皇帝被人欺凌,到沦为阶下囚受尽凌辱,他从来没有政治和人身的自由,甚至没有生存的安全感,伤恨、忧愁、无奈的情绪塞满了他的肺腑。而他那纤弱敏感的神经又使他比别人感受更快,体验也更深。常常是一叶落而悲秋,见飞花便伤春,寒砧阵阵催他失眠,垂柳依依引他相思,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再因那离愁别恨的困扰,内忧外患的打击,国破家亡的痛楚,使他常悲盛筵不常,叹人生短暂,悲命运变幻无常。于是,词人带着一种深深的忧愤与疑问,带着一种无法解脱的悲苦和哀愁,带着自己理想破灭的绝望与哀怨,去纵情生活,及时行乐。李煜就是这样,不断地追怀往事,不断地挣扎情感,不断地反省人生,不断地自责自己,正是由于这样,才使得他的词弥漫着一种浓厚的悲剧氛围,与作为生命形态和精神现象的宗教般的苦难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