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美无处不在。作为一种主情的语言艺术高度凝练的诗歌是美的集中体现。中国古典诗歌一直是中国文化的不朽瑰宝,但其翻译之难众所周知,业内至今无科学统一的翻译标准及评价依据。近年来,在翻译与其他学科诸如语言学、心理学不断交融的同时,一门新的学科“翻译美学”应运而生。有关翻译美学的界定版本颇多,其中毛荣贵在其所著的〈翻译美学》中指出:“翻译美学的研究对象是翻译中的审美客体(即原文和译文)翻译中的审美主体(即译者和读者)翻译中的审美活动,翻译中的审美判断、审美标准以及翻译过程中创造性的审美再现。其实,美学和翻译的联姻绝非偶然,且颇有历史;老子一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实为中国最早且最具生命力的译学命题,翻译和美学关系之密可见一斑。事实上,中国人习惯将美内化,拒绝像西方人那样将审美与生活对立。“中国的翻译理论在思维模式上更倾向于从主观的而非客观的,感性的而非理性的,体验的而非分析的角度来品评翻译。这一点和美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历史定势和文化整体形态的发展促使了美学和译学的结合,很难想象一门翻译研究,尤其是诗歌翻译研究能避“美”而不谈,丝毫不涉足于美学的范畴。翻译美学的发展标志着中国翻译理论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高度;而美学,这门源远流长、相对成熟的学科必定会为翻译研究注入新的血液。
二、美学对等概述
翻译,究其根源,是一种语际间的相互转化。由于源语与目标语之间在语音、句法、词汇及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巨大差异,完美的或者说是绝对忠实于原文的翻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尤金奈达的动态对等理论指出,“翻译是要在源语与目标语之间找到最切近的对等体”。从翻译美学的角度而言,诗歌翻译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寻求一个所谓的“美学对等”,而“美学对等”实质上也是一种动态的对等,即通过审美主体(尤指译者)的主观能动性,追求两个审美客体即译诗和原诗之间美学效果最切近最自然的对等,从而让目标语的读者能够和源语读者那样,得到最大限度的审美满足。
刘宓庆教授在其所著的《翻译美学导论》一书中,将翻译审美客体的审美构成分为形式系统(审美符号集)及非形式系统(审美模糊集)两大部分;其中,形式系统包括多个层面的审美信息,如文字层,词语层,句、段层等39°。而对审美信息的主要承载者一语音层的处理是诗歌翻译的一大重点及难点14。本文将从美学的角度,对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所著《声声慢》中叠词的几个英文译本进行对比分析,以而论证“美学对等”的实质及其对中国古典诗歌翻译的价值。
三、《声声慢》叠词翻译分析对比
这首被视为中国文学史上“叠音绝唱”的《声声慢》作于李清照晚年;祖国沦陷,金石散尽丈夫故去等一连串打击给词人留下的是无限伤感与绝望。全词共58字,一改以往的平韵体且不惜压“黑,得”两处险韵;更是频用叠词:开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及后篇的“点点滴滴’,变缓和为急促、婉约为铿锵,尽现词人孤寂落寞、凄婉哀怨的心境,造就了无与伦比的音韵之美。原词愈深刻独到,翻译难度愈大,再加上中文与英文一为声调语言,一为重音语言,两者的节奏、韵律规则更有着天壤之别,要完全复制原词的音韵美实为空想,因而,翻译的重点转为将原词的美学效果最大限度地再现,从节奏和用韵两个方面入手,再创和原文近似的音韵美。
首先来看原词开篇的七组叠词,以下是其平仄及顿歇节拍分析:
寻寻觅觅,
〇〇/參△
冷冷清清,
參•/〇〇
凄凄惨惨戚戚。
〇〇/參•/參△
•-仄音;o平音;▲韵脚;/-顿)
平音“寻寻,清清,凄凄”和仄音“觅觅,冷冷,惨惨,戚戚”,齿音“寻寻,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和唇音“觅觅”交错出现,使得行文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八字含有/i/音,其中“清”和“戚”押韵;/i/音属于高、前元音,发音时舌的最高点在舌前部,舌抬得很高,舌床开得很窄,发音时往往口型呈扁平,音强不大;该音的反复使用为全词奠定了阴郁忧伤的主基调,虽无一个愁字,但作者压抑低落的心情跃然纸上,读之犹闻女词人的低声抽泣。
以下是几位译者的翻译:
Search.Search.Seek.Seek.
Cold.Cold.Clear.Clear.
Sorrow.Sorrow.Pain.Pain.
(KennethRexroth译)
译者欲用英文单词的机械堆砌来仿效原文的叠音效果,结果却是不伦不类,言不达意。其译文的缺陷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从语法方面来看,英文中无主语动词单独成句,实为祈使句,按译文首句的字面意思,译者是在要求读者去“寻觅”,这显然和原作意旨相悖此为一;Cold.Cold.Clear.Clear.”将“冷清”之意机械拆分,篡改原意,此为二。无怪乎该译文经常被作为翻译实践中僵硬模仿的反例。
I’veasenseofsomethingmissingImustseek.
Everythingaboutmelooksdismalandbleak.
NothingthatgivesmepleasureIcanfind.
Eventheweatherhasprovedmostunkind.151
(徐忠杰译)
徐忠杰的译文十分注重押韵,虽然中诗和英诗的用韵规则和名目种类差异颇大,但是徐敢于打破陈规采用英诗中惯用的尾韵(seek-bleak,find-unkind)、头韵(sense-something)以及内韵(something-missing)来展现原词的韵律美。但译文较原文略显直白冗长,过于注重释义。押韵方面也有一处不妥:译者虽然在第三和第四行末尾find和unkind之间压尾韵,但是,“Eventheweatherhasprovedmostunkind”实为多余,因为原文虽有写天气,即“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但是该句的翻译任务已由下文的“Itiswarmbutabruptlyitturnscoldagain.Anunbrokenrestmostdifficulttoobtain”完成;再者,我们虽然能通过原文感知到女词人对于天气无常的不适和不满,但是词人至始至终并未道明,因此,为保留原词中模糊的意境美,译文中直白如unkind—类的形容词还是省去为好,可惜译者押韵心切,不得已在措辞上作了牺牲,殊不知翻译依附于原文主旨,这样的牺牲徒劳无益。况且find虽和unkind压/aind/一音,但明显输于原词的/i/音,因为/ai/发音时张口较大,发音洪亮,无法像/i/音那样营造忧郁冷清的气氛和意境。
IlookforwhatImissIknownotwhatitisIfeelsosad,sodrearSolonely,withoutcheer.13111112(许渊冲译)许渊冲的译文基本体现了他的“三美”(意美,音美,形美)理论。首先,他在前四行采用了三音步抑扬格,可谓“以步代顿”(用英诗的音步代替原词的首顿)此外,每两行(miss-is,drear-cheer)压韵,形成了“aabb”的韵式。更令人折服的是,“miss”和“cheer”在成功丨全释原词内容的同时,两词的发音分别和原文的“觅”、“戚”呼应,意美音美同时兼顾,天衣无缝。“sosadsodrear,solone¬ly”形成头韵迭起、错落有致的排比,在强化语义的同时增强了译文的音美及形美。
IpineandpeakAndquestlessseekGropingandmopingtolingerandlanguishAnontowanderandwonder,glarestareandstart Fleshchill,dGhostthrilledWithgrimdartAndkeencankerorranklinganguish.13112113(Turner译)
JohnTurnei•(唐安石)的译文明显和其他几位中国译者有着巨大差异。从篇幅上看,他将原来的14个字扩展到译文的36个单词,完全打破原词的“形”,可谓是基于原作精神的再创作,不夸张地说,可自成一首小诗。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首小诗有着自己特有的魅力。Turner竭力使用英语节奏及韵律技巧来弥补译诗相对原诗音美的缺失:该部分共八行,行末压尾韵,形成“aabcddcb”的韵式,其中“languish”和“anguish”压“富韵”(richrhyme);使用了大量的头韵,如“pine-peak,lin-ger-languish,wanderwonder,stare-start”,目艮韵“glare-stare-start”及内韵“groping-moping,glare-stare,cankerranking”,为的是用英文的双声、叠韵再现原词的七重叠音所产生的审美效果。译文最有新意处要数首句中的“pineandpeak”,该短语最早现于莎士比亚所著《麦克白》第一幕第三场的“Shallhedwindle,peakandpine”,意为因忧伤而憔悴消瘦,切合原文女词人的处境;更重要的是,译者通过一个西方人耳熟能详的文化典故,将中英文化有效嫁接,更易于读者(尤其是西方读者)接受,且读来倍感亲切。但译者并不止于此,他将peak和pine的位置调换,从而使后下行末尾的seek压尾韵,在升华语义的同时,让读者产生审美期待和共鸣。
Searchingseeking,endlessly.
Alonelonely
Moody,gloomy (朱纯深译)
Sodimsodark
Sodensesodull
Sodampsodank
Sodead!849 (林语堂译)
朱纯深和林语堂的译文都摒弃了长句,对原文叠词的处理多用单词或短句,因此,结构都颇为简洁别致。朱纯深在译文中用七个单词(几乎都为双音节词,除endlessly外)对应原文的七组叠词;而林语堂在此部分使用了七个抑扬格,以so开头的两词短句对应原文的一组叠词。朱纯深使用两个动名词外加一个副词:“Searching,see¬kingendlessly”描绘女词人反复寻觅的努力;而后的一组形容词和副词“Alone,lonely,moody,gloomy”则刻画了词人由于寻而无果所产生的冷清凄凉之感可见译者对原词内容的把握十分周全。相比之下,林语堂的译文似乎缺失“寻觅”之意,“so”一词是否有价值重复七遍也值得斟酌,但译者选择以d开头的七个单音节形容词确是煞费苦心:首先池辅音/d/属于齿銀爆破音,发音时声带振动,弱而沉闷,读来倍感压抑,七个/d/音重复产生的意境效果可想而知;细究这组形容词,不难发现从“dim”到“dead”,见证了从外界环境到词人内心的视角转化,且语义逐层加深,至“dead”语义至深,无以复加,以而收笔。当然,两位译者也都没有忽略用韵,朱纯深的译文中(Searching-see¬king)压头韵,(Alone-lonely,Moody-gloomy)压半韵(或称腹韵),(endlessly-lonely)压尾韵;而林语堂译文中头韵之多亦无需赘述。
原词的第二处叠音是倒数第二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中的“点点滴滴”;词人使用该四字重在模拟雨声,汉字“点”和“滴”中皆包含/i/音,暗示雨量不大,和原词中的“细雨”契合。如何用英文的琴键精准地弹奏细雨之音,可谓该处翻译的重点。多数译者尝试在英文中寻找中文“细雨”的最佳对应词,显然“drizzle”,“trickle”和“drip”十分贴切;此三词皆含短元音/i/,亦静亦动,既模拟雨声,又烘托细雨滴落的动态效果。当然,具体表达有所不同:许渊冲的“Onparasoltreesafineraindrizzlesastwilightgrizzles”
“drizzle”不仅呼应前面的“finerain”,还与下句的“grizzle”押韵。朱纯深将原词译为“Inadrizzlesolightdrippingdroppingintotheoncomingnight”,其中“drippingdroppingintotheoncomingnight”这一短句表现了至黄昏前,细雨不止的持续状态。而KennethRexroth的“Finerainsiftsthroughthewutungtrees,anddiips,dropbydropthroughthedusk.”一句则用短语“dropbydrop”形象地再现了雨点滴落的重复性。黄新渠在译“TherethedrizzlefallsontheparasoltreesRustlinganddrippingastwilightunfolds”时191,米用了独特的视角:“rustling”和“dripping”形成一组拟声词,读来犹闻风起雨下,梧桐叶沙沙作响;梧桐在中国文化中历来带有忧怨愁苦的情思意境,雨打梧桐仿佛滴滴落在词人之心。各译本见仁见智,各有千秋,但笔者认为此处最妙的翻译当属林语堂版本:
Andthedrizzleonthekolanut
Keepsondroning:
Pit-a-pat,pit-a-pat!81149(林语堂译)
译者首先米用另一个亦静亦动之词“drone”(意为发出单调低沉之音),“keepondroning”使动作持续,“Pit-a-pat,pit-a-pat!”的出现着实令人惊叹,这一拟声词的叠用,让读者仿佛真实地听到了平日里熟悉的雨声,更是零距离地拉近了原文和译文间的审美音效,再现女词人黄昏听雨、黯然神伤的一幕。
四、结论
诗歌是一种高层次的艺术审美活动,诗歌的美抽象而朦胧,要有效传达这种美,对原文单纯的复制模仿显然无用。诗歌翻译旨在实现原文审美效果在译文中的再现。当然,所谓的审美效果包含多个要素,如语音、词汇、语法、修辞等表象要素及情志、意境等非表象要素。美学对等是保证原文审美效果在译文中再现的有效手段。由于源语和目标语之间存在巨大差异,因此,美学对等中的“对等”只能是一种动态、无限近似的对等。它主要有两大特性:一为依附性,即译文必须以原文的深层涵义为基础,不因任何理由,违背主旨性原义,删添篡改。在《声声慢》叠词翻译中,有些译者为表现译文的音韵美,不惜省略或改动原作本意,这便背弃了翻译的初衷,译文再美也是无效的。必须承认,译者在遵循原作精神的同时,其发挥的自由度会受到一定限制,然而,译者依然有广阔的创作空间,这便是美学对等的第二大特性:灵活性。译者在尊重原作精神的同时,可以灵活地处理原文的表象要素,不必过分执着于原作的表层形式。以语音为例,在《声声慢》翻译中,译者应当善于挖掘发现中英语音的共同点和可转化点,如可用英诗的音步表现原词的音顿和平仄,用常用英韵代替宋词的谐韵,从而创造既符合英诗审美习惯又和中诗遥相呼应的音韵美。在中英语音层无对应的情况下,译者甚至可以抛弃原诗的“外衣”,另起炉灶,用另一种语言表现模式进行艺术再创造,以再现原文的美学效。译者,作为翻译的审美主体,肩负着实现美学对等的重任,在翻译实践中,应当充分体验捕捉源语的审美构成及表达特征,在深化主体审美判断、发挥审美能动性的基础上,寻求译语的最佳表达方式,积极促成审美效果的转化,从而完成翻译的审美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