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关键词:
每年农历二月初一,是白马厄哩寨祭祀本寨山神念古拉达姆的日子,在白马语里,“念”就是“神”的意思。今年的这一天,我们在阿波珠的侄女索拉卓玛的带引下,也加入到进山朝拜的行列。白马妇女们穿着艳丽的民族服装,背着前几天早已准备好的食物,一路欢歌笑语,向神山进发。几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姑娘坐在溪边小憩,她们的目光像映着日晖的清波,我们真想掬一捧她们的眼波放进心怀。
男人们来得早,我们到达被白马人称为“扎寨”的神山时,白马男人们已坐在斜缓的满是牛马干粪的坡地上开会了。岩窠前,篝火的火燎子在阳光里抖动。男人们的讨论也像火一样热烈。我们虽说听不懂白马语,却多次听到他们嘴里迸出的“遛马场”这个词。卓玛告诉我们,敬山神的目的是祈求本寨山神保佑全寨当年吉祥平安,风调雨顺。活动前,要开会讨论寨子里的公共事务,修订祖规村约。在大集体时代,还会安排春耕生产和全年的主要工作。近年来,外地来白马旅游的人多起来了,也带动了厄哩寨的旅游业。男人们正在讨论建设遛马场,规范原来零散混乱的遛马服务。
斜坡的上方,插着几十面五颜六色的纸旗,白马语叫“罗打”。这是男人们敬拜山神的“通行证”。在敬神前,每家男人都要找到世传的保管印刷“通行证”木版的人家,拿起刻有藏族经文的木版,蘸上墨汁,在彩纸上盖印一下。厄哩寨敬奉的念古拉达姆是女山神,爱漂亮,为了讨好女神,人们都喜欢买彩纸印“罗打”。可惜的是,厄哩寨世传的印版在几年前丢失了,他们只好到另一个小寨子焦西岗,求保管印版的人帮他们印。阳光烘热了山谷里的风,“罗打”在风里轻舞,白马人毡帽上的白羽毛也翩然欲飞。
溪流沿着斜坡下的灌木林淙淙流过。神山的海拔较高,春风还无力染绿灌木的枝梢。经冬的水楂子由红变黄,被阳光照得透亮,泛着黄绫罗般的光泽。一丛羊奶子树旁,披着彩色布条的黑山羊静静地啃食脚下的草芽。听卓玛说,这只羊是厄哩寨的神羊,白马语叫“罗果”。它是由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从全寨的小公羊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平时把它放到山上,从不去打扰它,让它自由生长。当它回到家里,人们就用最好的饲料喂养它。每到祭祀山神这天,他们就把“罗果”打扮得英武好看,带到念古拉达姆的山前。“罗果”是不许宰杀的,当有一天它衰老而死,白马人会怀着虔敬的心情把它掩埋,然后再找一只小“罗果”接替它。而“罗果”旁边的另一只小羊却是另一种命运,它要充当今天敬拜念古拉达姆的祭品。
时近正午,端坐在“扎寨”神山岩窠前的祭司敲响了羊皮鼓。白马语管祭司叫“白该”,也是世代相传。白该穿着白色的长袍,头上戴了一顶遮阳花帽,他约莫四十岁出头吧,白马名叫塔姆。白该的座前摆放着一盅装满五谷的青稞酒和一匝厚厚的藏文经卷。另一位穿红袍的中年汉子配合着白该的动作,在一旁敲打铜锣和铜磬,他的白马名很有趣,叫“王王”,带着点汉语“王中王”的霸气。锣鼓喧鸣中,白该打开经卷,朗声诵念。老人们聚在白该身旁聆听,他们多皱的脸上写满虔诚。其他人却钻进灌木林,生火野炊。袅袅青烟直上蓝天,天空恰好飞过一架飞机,银亮的机身划出两道长长的银白色航迹,极像凌空飘下的哈达。
卓玛一家邀我们共进午餐。女人们围着篝火忙碌,男人们坐在草坪上品咂美酒。我们也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卷着大葱的荞饼,热气腾腾的坨坨肉,还有丰富的水果和糖食,摆放在几张报纸上。白马人待客非常热情,女主人不停地劝我们:“吃咧,吃咧。”男人们邀我们一盅接一盅干杯。正午的阳光像火苗泼满我们的身体,酒精在我们的血液里如烈马狂奔,我们很想跃身而起,扯开喉咙高唱。就在我们歌兴欲燃时,白马青年的歌声穿林越溪,飘进了我们的耳鼓。在远离大人的小树林里,青年男女围坐成一圈,他们正在对唱情歌。我们听不懂白马语歌词,但是,从他们红彤彤的笑脸,从他们豪放的动作,我们可以感受到激情燃烧的青春气息。毫无疑问,传承了上千年的敬拜山神活动,为世世代代的白马青年提供了相识相知的机缘,在敞心亮肺的情歌对唱中,一个个情窦初开的男女找到了幸福的另一半,结下一生不离不弃的情爱。这边情歌爱意浓,那边酒歌情意深,此刻的神山,成了名副其实的欢乐谷。每一处合聚一起的白马人都邀请我们入席,当我们一落座,漂亮的白马妇女就会捧起酒盅,倒满美酒,放开清亮的嗓子,为我们高唱敬酒歌。盛情难却,我们只得接饮。白马乡的刘乡长是当然的主宾,他是虎牙的藏胞,和白马人一样,也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当他接过酒杯,他也和白马妇女同唱酒歌,一曲接一曲,一杯接一杯,唱得开怀,喝得尽兴。白马妇女唱到酣畅时,几个人吆喝一声,把刘乡长摔倒在地,提起刘乡长的手脚,玩起了“筛糠”的游戏。其他几个尊贵的客人,也没一个逃脱,妇女们发一声喊,他们就想跑,结果还是被妇女们追上了,按到草地上,拎起来就“筛糠”。欢笑就像燃烧的太阳光斑,溢满山谷,远处皑皑的雪峰,好像也将被人们热力十足的笑声融化。
下午三点过,祭祀活动正式开始。白该念诵经文的速度明显加快,王王和几个年轻人猛力敲击锣鼓,两个男子向神山抛撒黄裱纸,炸响的鞭炮激起山鸣谷应。众人齐声欢呼,发出响亮的“哦喝哦喝”的喊声。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牵上神羊“罗果”向神山攀登,那“罗果”早已熟悉了丛林里的小路,用不着小伙子指引,跑在前头,带着大队年轻人前行。每个上山的人手里举着通行证“罗打”,也是边跑边呼叫“哦喝哦喝”。看见一个小伙子抱了一大捆“罗打”,累得热汗涔涔,我出于好意,想帮他分担一部分“罗打”。他不领情,对我说:“我给你钱都可以,决不会把罗打给你。”我明白了,罗打代表了白马男人,是他们每个家庭每个男人朝拜念古拉达姆的圣物。神山的小路隐没在荒莽的荆榛之间,实在难行,加之天气炎热,我们几个山外人累得气喘吁吁,根本追赶不上行走如飞的朝拜大队伍。躺在落满枯叶的草地上歇息,我们仰望湛蓝的长天。鼓声震耳,呐喊撞心,我突然感觉眼前的世界充满了神性。神性的天空纯粹澄澈,恍惚有天使飞来飞去;神性的山谷温暖曼妙,我真切感应到女山神笑靥如花,嘘气如兰。不带丝毫神秘感的神性灌注我的整个身心,我似乎如一片轻鸿,就要在芬芳的和风中缓缓升起,脱离喧嚣的尘俗……下山时,热情的白
马青年端着斟满苞谷酒的杯子拦住我们。中午与白马各个家族狂欢,我们已喝得偏来倒去,哪里还敢再接这杯酒。小姑娘的脸上绽出甜甜的酒窝:“这是我们敬山神的规矩呢,每个上了神山的人都得喝咧。”还说啥哩?我和朋友接过酒杯,一仰脖子,把热辣辣的酒浆灌进了嗞嗞冒烟的身体。
岩窠前,人们又点燃了一堆篝火。为了感谢刘乡长代表乡政府给寨子送上的厚礼,白该为刘乡长举行了向山神祈福的仪式。白该念诵着经文,把米粒摁撒在虔诚跪伏着的刘乡长的头顶。围观的白马人热烈鼓掌。村长银珠拿过祭坛的铜锣,一通猛敲。这锣声就像扔进干柴堆的火焰,一下子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白马妇女们跳起了圆圈舞。青年们放声高歌。所有人都聚拢到祭坛前的草坪。六个,十个,二十个……老人来了,青年人来了,乡长来了,我的朋友们也与白马舞者手牵手了,人们不断加入跳舞的队伍,圆圈越扯越大。“呀咿啰哦啰喂——”一人起头,其他人紧跟着应和。白马语歌曲,汉语歌曲,山歌,经典老歌,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唱了一曲又一曲。叉腰,拍手,搓手,击掌,摆臂,旋腰,想怎么跳就怎么跳,跳了一段又一段……这是最具原生态的舞蹈啊!千百年来,白马先民们在这偏远闭塞的夺补河谷繁衍生息,劳作娱乐,创造了如此稚拙却又如此辉煌的白马文化。这文化具有十分顽强的生命力,任时间的激流冲刷,任外族文化的侵蚀,即使在现代文明的锋刃已经割刈了无数古老文明的今天,白马文化仍然薪火不熄,代代相传。欣赏着古朴而又活力四射的舞蹈,我想,这舞不仅娱神,更是娱人的,它可以实现人神心灵的沟通,也可以向人类生命的上游回溯。那一刻,我仿佛吸纳了山神的神性,穿越时空,置身在原始的丛林,目睹断发纹身的先民纵情舞蹈,我的心里激荡着幸福的波涛,泪水滚出眼眶……
太阳偏西,山神把阴影投上草坪,好像合拢了本次狂欢节的帷幕。白马人收拾好携带的物品,在一条条归途上踏歌而行。我们回望神山,阳光照耀山头,山顶上笔直地站着一棵松树,美如披着金黄色纱绡的神女,似乎还含着怡人的微笑。刘乡长告诉我们,那松树果然是山神念古拉达姆的化身,是厄哩寨白马人心中的神树。我们不由得心生崇敬之意,双手合十,向那端庄秀美的神树虔诚敬祷!回到厄哩寨,我们又参加了在寨后山坡上举行的简短仪式。白该口里念念有词,宰杀了一只公鸡,把带血的鸡毛沾在木板做成的祭坛上。王王把每家送来的柏树枝、香蜡和纸箔聚成一堆,用火点燃。刘乡长说,这是厄哩寨人在遥敬白马总山神——耸立在大寨门前的念益塞拉马。每年的农历正月初五,白马各个寨子要齐聚大寨门,共敬白马老爷。在那个仪式上,白马人将表演已被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跳曹盖舞蹈。一番话说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于是,在厄哩寨的狂欢节上意犹未尽的我们,又对来年的敬拜总山神活动萌生出难以遏止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