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人论比兴,大多不是本义上的阐释,而是对其运用的讨论。陈子昂、元白都提倡“兴寄”,殷璠《河岳英灵集》里则提出“兴象”之说,并与“风骨”相结合,用以选诗,并且“兴象”的观念开始占主导地位。
关键词:兴寄;兴象;《河岳英灵集》
一、唐之比兴观
唐人之于比兴,阐释既少,发明亦无多。大都就比兴而发挥,有兴寄、兴象之说。
陈子昂在《与柗阶笫夫靶拗衿颉防镎f:“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陈氏为此说,实有时代原因。隋代王通居河汾讲学,弟子极多。隋及唐初一些名臣都曾与其交往,或拜其为师。他强调文必须贯道言理,说:“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何从而兴乎?”唐初修史书,编者有房玄龄、魏征、李百药、令狐德棻等,皆是重臣。他们在编书过程中都强调文要发挥政教作用,其观点在当时颇有影响。加之梁陈之文清辞巧制,雕琢蔓藻,实在有不得不去之的必要。故而陈子昂说“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所谓兴寄,是要求文中寄托作者的深沉充实之感。重在有感,并不局限于“托事于物”的手法。
其后殷璠编《河岳英灵集》①,于序中曰:
于是攻乎异端,妄为穿凿,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兴象,但贵轻艳;虽满箧笥,将何用之?
殷璠所说“兴象”,就今而言,已有美学韵味。而与陈子昂提出的“兴寄”又不相同。所谓“兴象”,大抵是指自然景物和诗人由此触发的感受,不妨理解成情景交融。
兴寄至元白,蔚然而成大观。白居易《与元九书》说:
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比兴者,又自武德迄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喻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咏叹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
美刺比兴,白居易是十分看重的,对《长恨歌》这类名作,倒并非十分重视,即所谓“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元白并称,二人实有许多共同之处。元稹在《进诗状》里称其十分重视讽喻诗,因其存兴寄,对于律诗则并不看重,因其无六义。总而言之。元白二人同为新乐府的倡导者,还是颇将自己的理论运用到实践创作中去的,写了大量“存兴寄”的诗歌。
唐代对于“比兴”的论说,大抵如此。
二、兴寄与兴象
陈子昂所说的兴寄,是要求文中寄托作者的深沉充实之感。陈氏存诗一百余首,有名者如《感遇》,《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和《登幽州台歌》。《感遇》②其二曰: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以楚骚手法托物感兴,自伤不遇。皎然云:“子昂《感遇》三十首,出自阮公《咏怀》。”阮籍《咏怀诗》多刺时人无故旧之情,语意幽深隐蔽。《感遇》也有这个特点,朱熹《斋居感兴诗序》里说其:“词旨幽邃,音节豪宕。”《登幽州台歌》则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指如燕昭王一样礼贤下士的君主,如郭隗一样被重用的人才。登楼远眺,不免无限感慨。
从所引作品中,不难发现他的深沉之感,大抵是怀才不遇,忧国伤时的忧郁情怀。唐初史家、重臣们所重视的政治教化并没有在陈子昂的诗歌中出现。《河岳英灵集》序里说:“武德初,微波尚存;贞观末,标格渐高。”可以看出唐初虽然官方倡导政教,然而梁陈的绮靡诗风毕竟影响巨大,一时并不能矫正过来。文字尚待清简,政教实属空谈。
到了元白,“兴寄”比陈子昂时又不相同。一方面,政教的口号已经喊了很久,而经安史之乱,唐王朝也非复往日繁华。元白之前,杜甫已经在诗歌中大力使用比兴。陈子昂为唐代群雄驱先,他的《感遇》诗为唐代关心政治社会的诗歌树立了典范。杜甫对陈子昂评价极高,在《陈拾遗古宅》里说:“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杜甫在《同元使君舂陵行》里对元结的《舂陵行》、《贼退示官吏》表示极大的颂扬。认为元诗具有“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元白皆推崇杜甫,元稹《叙诗寄乐天书》曰:“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顾矣。”可见二人深受其影响。白居易明确指出他的所感所适,是关于美刺比兴的。与陈子昂相比,元白的“兴寄”在内容上已经完全贴近政教。白氏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可见功利性之强。
殷璠倡“兴象”之说,既异于子昂,亦不同于元白。大抵“兴象”之说,实陈子昂“兴寄”发展而来。陈子昂谓“兴寄”,只说需有深沉之感,而殷璠所谓的感,是诗人由自然景物所触发的感受。更为重要的是,“兴象”所包含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感上,还包括引起诗人感兴的自然之景。这种抒情写景,是南北朝诗文的一个发展。唐开国以后,也仍然沿着齐梁的路子走。到贞观末,才为之一转。殷璠称之为“标格渐高”,大约因为这时有四杰和陈子昂,已不再按前朝模式在作诗。到景云时期,殷璠认为是“颇通远调”,指的是沈宋已经基本建立了律诗的格式,张九龄、贺知章显露端倪,孟浩然之后,盛唐之音开始形成,故云“远调”。所谓的去六朝之弊,是先从文辞上开始的。而唐代国力空前,盛世并出,料想词人墨客,并无忧国忧民之诗可写。殷璠的“兴象”之说,多半与此有关。至于元白提倡政教,亦容易理解。唐经安史之乱,国势如江河日下。王室衰微,藩镇林立,士大夫绝没有好心情去赏玩自然风景。故可以理解为何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了。
三、气象与风骨
《河岳英灵集》所选有二十四家。殷璠在《论》里说:“璠今所集,颇异诸家,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就是说文体上古今皆有;文风须文质彬彬,既不能过艳,也不能太木;要寄托比兴;力追建安风骨;要合声律
《河岳英灵集》评王维说:
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著壁成绘,一句一
字,皆出常境。至如“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又“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天寒远山净,日墓长河急”,“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
王维入选诗十五首,为诸家之冠。所选诗题材多样,并非局限于山水田园。 比如《西施篇》: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朝仍越溪女,暮作吴宫非。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要人傅香粉,不自着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常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寄谢邻家女,效颦安可希。
借西施感慨世情之无常。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③中说:“写尽炎凉人眼界,不为题缚,乃臻斯诣。”
又有《渔山神女琼智祠二首》,其中《迎神》诗曰:
坎坎击鼓,渔山之下。
吹洞箫,望极浦。
女巫进,纷屡舞。
陈瑶席,湛清酤。
风凄凄而夜雨,
不知神之来不来,使我心苦。
读之有屈原《九歌》的味道。还有《春闺》诗:
新妆可脸色,落日卷帘帷。
淑气清珍簟,墙阴上玉墀。
春虫飞网户,暮雀隐花枝。
向晚多愁思,闲窗桃李时。
题材正是南朝人所喜,但这首语言很清新。关于春闺的诗,《河岳英灵集》仅此一首,想来这个题目要写的清新脱俗又有所寄托并非易事。
王维的赠别诗则更能体现殷璠所说的“兴象”。如《入山寄城中故人》: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韵味无穷。
我们看王维的入选诗歌,是符合殷璠所说的“词秀调雅,意新理惬”的。而所谓“在泉为珠,著壁成绘”,正是说王维之诗写的景色如画,正符合“兴象”的“象”的。同样选诗为集中第一的还有常建。殷璠称常建“其兴僻,佳句辄来”。关于这句,最好的解释就是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其诗曰: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声。
从头到尾都写 “清晨”二字,而且愈转愈静。“其兴僻”的评语十分独到。
符合“兴象”的诗歌非常多,内容则大多为山水田园,赠别诗。有名者如綦毋潜《春泛若耶》,祖咏《终南望余雪作》等。而有风骨者,内容多为咏史和边塞,古风占了相当一部分。比较明显的即是王昌龄。殷璠认为:“昌龄以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可见王昌龄是很有“风骨”的。不过我们看其入选的诗歌,风骨明显者亦只边塞诗歌一类。我们看建安时的诗歌,骨气高的大都也是此类,或言战事,或伤时事。大概描写边塞、忧国忧民的诗歌较容易体现“风骨”,故汉魏之际,诗风慷慨悲凉,风骨独显。而三国归晋,南朝君臣多不思进取,国少战伐,客观上也无曹操《蒿里行》中的那种景象,供他们描绘。要显现“风骨”,实在是不太可能。唐初陈子昂独举风骨,正是为了矫正六朝的绮丽文风。所以,咏史感遇的诗特别多。而唐经历了贞观开元二盛世,国力既强,政治也较清明。一味的咏史讽今变的不太现实了。社会日趋稳定,所以山水田园诗歌极多。这类诗如前所说,要表现“风骨”近乎不可能。故《河岳英灵集》虽然强调风骨,但兴象显然更具生命力。在唐以前,以风骨论诗文的还颇多。如我们常说的“建安风骨”,又如刘勰 《文心雕龙·风骨》:“是以怡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於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而唐以后则逐渐减少,或者不成主流。大概唐以前,社会动荡大,魏晋南北朝政权交替极快,不免有人要为苍生感伤。而唐以后,每一朝历时都久,社会亦较安定。诗人断不可能天天矫情去感伤生灵,最多咏史怀旧而已。这种题材上的受限,一定意义上限制了“风骨”论诗。而《河岳英灵集》不妨看作二者的分界。
参考文献:
[1]陈子昂《陈子昂集》,中华书局,1960年3月第1版
[2]《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11月第1版
[3]《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8月第1版
[4]《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5月第1版,
[5]《唐人选唐诗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12月第1版
[6]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