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1889—1976)是德国现代著名哲学家、美学家。在其整个哲学思想的背景下,海德格尔实现了对传统美学的超越,并阐发了极富创见的美学思想,进而对现代美学、哲学乃至整个现代西方思想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本文着重对海德格尔的美学思想略予探讨。
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哲学背景
海德格尔的美学思想是建立在其哲学基础之上的,因此,对海德格尔哲学观念的阐发是研究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重要前提。古希腊哲学中显露的“现象”和“实在”的区分,直到近代,才突显出来。近代以来,占据着统治地位的传统哲学和认识论的基本特征主要是:对象性思维、主体性原则和本质主义等。
自笛卡儿确立“我思故我在”这第一哲学原理始,主体就开始设立其“对象”,主客体确立起来并有了明确的区分。笛卡儿为近代哲学奠定了基本格调,而整个近代哲学都在其基调上运思。人类在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操持着不可或缺并日益依赖的对象性思维和主体性原则。人类预设了一个普遍最高的本质并与现象相区分,而且把追求事物的本质作为人类认识的最高目的。于是,人进而成为世界的中心,人把持理性为世界设立尺度,人与世界的关系变成了征服、改造、认识与被征服、被改造、被认识的关系。
到了康德,这种主客体相分立的原则仍未得到真正的克服,尽管他的不少努力是非常有意义的如对审美的合目的性原理的探求等。在黑格尔哲学中,整个宇宙统一于精神,而思维和存在只是精神实现自身的两个环节,它们将在精神的自我运动中实现统一。但他用以超越二元对立的绝对理念仍有人类学痕迹。之后,尼采的“意志”的主体性原则的确立,成为了现代技术统治的依据,原已存在的问题并未得到解决。至此,传统哲学与认识论无疑将人类导入了难以逾越的二难困境之中,并产生着诸多的难题。
黑格尔哲学极端的理性主义和神秘的思辩主义特征,激起了人们的反对,人们宣称要“回到康德那里”去,完成康德未竟的事业。于是,掀起了现象学运动。胡塞尔的现象学的产生,其目标就是解决康德问题即主体与客体的统一问题,试图超越传统哲学与认识论带来的弊端。胡塞尔本着“回到事情本身”(zudenSachenselbst)的观念和现象学还原的方法,较好地解决了“本质”和“现象”的分立问题,进而克服与超越了二元困境。受胡塞尔现象学启发,海德格尔认为,传统哲学或形而上学混淆了存在者(DasSeinde)和存在(Sein),它们只追问存在者而遗忘了存在,是无根的本体论。存在之被遗忘最终将导致哲学的终结,因为哲学与思想分离,不再思存在。在他看来,必须追问存在自身,要追问存在、追问存在者。他说:“只要问之所问是存在,而存在又总意味着存在者的存在,那么,在存在问题中,被问及的东西恰就是存在者本身”。海德格尔的哲学立场外在于传统,既不属于先验主义,又不属于实在论。
在海德格尔那里,现象学又有了新的发展。胡塞尔认为,现象即意识,海德格尔则认为现象即存在,但不是主客二分意义上的存在,而是此在(Dasein)。胡塞尔所说的“事情”,到了海德格尔那里,成为了“思的事情”(dieSachedesDenkens)[2](第7页)。同时,胡塞尔的先验意识现象学被海德格尔改造成了此在现象学,用解释学代替了胡塞尔的本质直观。依此,为其美学思想的提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海德格尔对传统美学的超越
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建构是在对传统美学的反动与超越中完成的。传统美学受传统哲学的决定,是一种认识论美学。在传统美学中,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被置于主客分立的关系中。由于长期处于二元分立的格局,传统美学充当了类似于知识论的角色。传统美学未能解决好诸如“美的本质”之类的问题,使之长期纷争不已。近代以来,传统美学要么认为,作为感性学的美学与真理无涉。要么,把美与艺术规定在经验层面。传统美学关涉感觉、感官与知识等方面,即基于人的主观状态以及对象的设立,关注的是个体的审美经验,强调审美情趣的差异和独特性,必然导致美学局限于主体审美意识之中。传统美学把艺术作品只当成感性对象,从而与理性认识分立,把感性体验作为艺术创作的标准,这势必导致艺术的泛化、颓废和终结。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也具有理性与超感性特征,正如思想也具有感性一样。而传统美学既忘却了艺术本性,也远离了存在与真理。同时,他也不同意柏拉图的理念论美学思想。
海德格尔认为,要克服近代的理性主义美学与经验主义美学的弊端,首先就要放弃实体概念。他把人放在一个具有超越其它一切存在物和自身作为存在物进入存在状态的优先地位来考虑。在他看来,美学以及“各门科学都是此在的存在方式,在这些存在方式中此在也对那些本身无须乎是此在的存在者有所作为。此在根本上就是,存在于世界之中”[1](P.17)。在传统美学中,“艺术”概念是空泛的,既外在于艺术品,又外在于艺术家,它与二者在实质上无涉。而在海德格尔那里,艺术之于这二者都是根本性的。与传统美学相比,海德格尔美学从不讨论一般美学中诸如艺术形式、材料和媒介等问题。其实质在于通过对存在的重新分析而消解传统美学的基础,他强调和重视存在物的实存对其本质方面的决定性,海德格尔研究艺术的方法既不是感性的经验方法,也不是抽象的理性方法,而是具有现象学特征的解释学循环的方法。海德格尔美学反对近代以来的主体性美学的同时,也没有因为他的“此在”而陷入所谓的人文主义美学。显然,他的美学超越了传统美学的困境,拓展了美学的新视域。
三、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分期及主要内容
海德格尔美学思想一般分为早、中、晚三期,它分别对应于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三个阶段,即世界性、历史性和语言性,这也吻合他对于自己思想的区分,即从意义(世界)到真理(历史)再到地方(语言)。
(一 )早期美学思想
海德格尔早期美学思想以《存在与时间》为代表。他强调此著作的目的是探讨“存在”的意义问题,因为,存在是最普遍的概念。他认为存在自身就是时间性的。所以,他在《存在与时间》中,把“存在”与“时间”二者相互关系作为中心论题,力图在时间的地平线上追问存在。他对存在的意义的追问称作基本存在论。基本存在论着重分析提问者的存在方式即生存状态(dieExistenziale)的基本结构。他首先将“存在”与“存在者”区分开来。他提出“此在”作为对人的状态的阐发,也是其美学出发点。而此在就是在世界中存在(In-der-Welt-sein)。而首先必须明确此在最初的和最通常的存在方式即日常状态的存在方式。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的‘本性’在于它的生存”。
在本真状态中 ,此在选择发现自身的可能性 ,在非本真状态中 ,此在依他人预定的可能性。
此在的三重结构分别是情态、理解和沉沦。情态是指此在的必然性。理解是此在在世的主要环节,它关涉此在的可能性。而沉沦却描述了此在的现实性。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分析所用的方法不是人类学、心理学或社会学的方法,而是通过现象学的方法追问生存状态的基本结构进而追问此在之本性。他的现象学相对于胡塞尔而言,更具历史性。先前关于人的主体、意识、自我等术语均不再出现,而是分析此在,此在是走向死亡的存在。“此`在世存在’在此归根结底显明为`于无存在’,它对世界的拒绝来说是本己的”。此在总是对他的世界中的存在者敞开着,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者经由此在通向世界,而此在的展开把世间存在者引入敞亮,此在是开显,此在是艺术的基础。此在存在于真理中,它自身的生存就是原初的真理。此在与其它存在者的和谐美根植于世界性中。
(二 )中期美学思想
海德格尔中期美学思想以《林中路》(尤以其中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为代表,他的中期美学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艺术作品及其本源。海德格尔从对艺术作品的独特的现象学分析入手,展开其美学思想。他认为,在决定艺术作品是什么之前,必须搞清楚艺术作品不是什么?首先,艺术作品不是对现成事物的摹仿,例如凡高所画的农鞋并不是因其把一双现实的鞋描摹得逼真而成为艺术品的。艺术作品也不是事物的普通本质的再现。艺术作品不是附加在物质之上的审美价值或美感上层建筑。艺术作品不是一种文化现象,不是用于供人鉴赏、陶冶性情的东西,更不是供人消遣娱乐的。他认为,艺术之变为文化的一部分,是艺术的堕落。然后,海德格尔转向了艺术与艺术家、艺术作品的关系的分析。一般人认为,艺术作品来源于艺术家的创作活动,但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又靠的是作品,没有作品是谈不上艺术家的。因此,他认为:“艺术家是作品的本源,作品是艺术家的本源。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是,任何一方也不是另一方的全部根据。不论是就它们自身,还是就它们两者的关系而言,艺术家和艺术品依赖于一个先于它们的第三者的存在。这第三者给予艺术家和艺术品命名。此即艺术”[5](P.1)。他明确表达:“艺术是艺术品和艺术家的本源”。在海德格尔美学中,世界和大地相对而言,世界是开启,大地是遮蔽,艺术作品属于世界,通过对大地的去蔽而建立和开辟世界。在这里,海德格尔把艺术置于本真的存在层面上,这里的本源指存在者的存在现身于其中的本性来源。
2.艺术的本性及其与真理的关系。海德格尔把艺术看成艺术作品与艺术家的本源,那么艺术的本性又是什么呢?它与真理的关系又如何呢?海德格尔从人人都把艺术作品看成是物入手,认为艺术作品的确具有物的物性和要素,但是艺术作品又不局限于物性的这些方面,还有超出和高于物性的东西,正是它构成了艺术作品的本质。当然,这些高于物性的东西也离不开物性因素。那么什么是物呢?海德格尔列举了西方思想史上对物的三种解释:(1)物是其特性的承担者;(2)物是感知多样性的统一体;(3)物是成形的质料。他认为,这三种观点都未能揭示出物的本质,因而是失败的,因为它们只是关涉存在者而未关涉存在。但第三种观点有很大的启发性。这种观点着力从形式与质料的关系上思考物,把人造的器具当作物。而器具是人造的,既是物又高于物,与艺术作品较为接近,处于自然物和艺术品之间,显然,对器具的探究有助于揭示艺术的本性。海德格尔选择了凡高的一幅画“农鞋”,对农妇的农鞋这一器具的本性作了分析。他认为,“器具的器具性才第一次真正露出了真相”。他说:“凡高的绘画揭示了器具,一双农鞋真正是什么。这一存在者从它无蔽的存在中凸现出来”。按照古希腊人的说法,存在者的无遮蔽即是真理(derWahrheit),那么,艺术中的真理便出现了。艺术的本性就是“存在者的真理将自身置入作品”[5](P.21)。这里的真理是存在自身的显现,是存在自动显现自己。同时,海德格尔还揭示了艺术的历史性特征以及艺术与诗的关系,他说:“艺术是历史性的,历史性的艺术是对作品中的真理的创作性保存。艺术发生为诗”。
真理的本性又是什么呢?海德格尔认为真理就是自由。他说:“作为陈述的正确性来理解,真理的本性乃是自由”。总之,真理是存在的真理,艺术的本性就是揭示存在者的真理,并使之显现出来。“艺术让真理脱颖而出”。真理发生的方式多种多样,而艺术是显现真理的最佳方式。美与真理又是什么关系呢?黑格尔认为,美与真是一回事,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而客观事物作为理念的异化,其真理就是揭示出事物之所以为此事物的理念。与黑格尔不一样,海德格尔认为,美就是真理如此这般地在场的标志。真理显现存在,“而本原性的美也正是存在自身的显示而已”。“因此,美属于真理的自行发生(Sichereignen)”。从而,真理与美成为艺术通向自由的必由之路。
(三 )晚期美学思想
海德格尔晚期美学思想主要以《通向语言的途中》、《路标》、《面向思的事情》、《演讲与论文集》等为代表。海德格尔晚期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1.艺术语言与技术语言的区分及其意义。海德格尔在其整个哲学背景与美学思想上,进一步对艺术语言与技术语言作出了区分,并阐发了这种区分所蕴涵的意义。他说:“如果全部艺术在本质上是诗意的,那么,建筑、绘画、雕刻和音乐艺术,必须回归于这种诗意”。艺术的本质是诗。他甚至认为:“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在他看来,诗意的东西贯穿在一切艺术之中。艺术的语言即诗的语言显示出语言之为语言的特质,并使语言成为语言,使存在居于原创性的语言之中。与艺术有别,技术是另一种去蔽方式,去蔽贯通并统治着现代技术。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的本质居于座架(Gestell)之中,而座架是摆置的聚集,它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事物作为持存物而去蔽。在他看来,去蔽之命运自身以座架方式运作,命运成为最高的危险。座架在人与其自身和一切存在者的关系上危害着人。
在技术时代,不允许事物作为事物,而是把事物变成加工和统治的客体,以便为了人类无限增长的欲望和绝对的需要而开掘和耗尽这些事物。这样,对每一事物来说只有一个尺度由以产生的准绳,即技术需要。“对新时代的人来说,只有通过这种`垄断尺度’,只有通过技术工作人员的这种达到完成的主体论,才能征服和统治世界,支配和统治全体的存在者”。技术上的专制势必使技术语言流行并被广泛接受。海德格尔对此给予了高度关注,而“没有任何一个现代思想家如海德格尔深刻意识到这种技术语言或信息语言对于人的控制,以及人在这种控制下所遭受的厄运”。海德格尔强调语言是存在的居所,反对把语言仅仅看做一种用以交流思想的工具。艺术语言如诗就具有多义性、模糊性和超越性特征,因而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他看来,现代语言科学所追求的元语言是语言技术化的形而上学。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语言的形式化、符号化和数学化趋向使语言具有单义性、精确性与齐一性特征,正导致语言生命力的衰竭。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到处迅速地被荒芜,不仅在一切语言的应用中损害了美学的和道德的责任,而且还是出自人的本性被危害”。因此,限制技术语言的无端泛化与滥用,保持艺术语言之纯真,进而维护好语言这个存在之家是非常重要的。
2.作为道说方式的诗与思。诗与思是后期海德格尔极为关注。的问题。从《存在与时间》到《艺术作品的本源》以及对荷尔德林和特拉克尔的诗的阐释,都贯穿了“诗(Dichten)—思(Denken)—语言(Sprache)”这样一个问题圈。在后期,海德格尔不再关注此在的结构和状态分析,而直接从语言入手,探求真理的通途,转向存在与思的诗化境界。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而诗人是这个家园的守护人。诗的本质在诗人荷尔德林看来,在于“存在之创建”,创建即命名(Nennen),也就是说诗人通过命名令存在者存在,诗人创建了持存(存在),进而道说了神圣。海德格尔在逻各斯(Logos)意义上讨论思,把思与逻各斯联系起来。而后世的形而上学正是从源出于逻各斯而后又与其分离的逻辑(Logik)来规定思想的。在海德格尔看来,思首先要与作为表象性思维的形而上学的思维相区分,思即思存在,“思想必然要对这里被称为澄明的那个事情给以特别的关注”。不是以对象性的方式,而是应合性的,是期待性的。海德格尔认为,从柏拉图以来,人们把“思”变成了知识,企图用概念规定存在,既遗忘了思,又遮蔽了存在本身。传统的形而上学、哲学和科学已不能思,甚至更有损于思。
3.天地人神四元和谐的美学图景。在后期,海德格尔不仅把文本,而且把天、地、人、神均纳入其美学阐释之中,力图建立一个天地人神四元和谐的美学图景。他认为,艺术作品有两大特征,即世界的建设和大地的显现。“世界”和“大地”是海德格尔美学特有的重要概念。一般而言,在早期的《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所谓的“世界”是指人存在于世界之中,即个人的生存世界,后来,他将此概念加以丰富和发展,把这个生存世界的结构概括为天、地、人、神的四元合一(dasGeviert)。总之,世界是人与生存环境全部联系的总和,世界不能离开人的生存,不能从主客体对立的角度去理解。而所谓“大地”(dieErde)有时指自然现象,如风、雨、雪、电、阳光、海浪等,有时指艺术作品的承担者如材料,它一般指无生命的纯物。海德格尔举神殿为例,他认为,神殿作为屹立于此,它敝开了一个世界,同时,又使这个世界回归于大地,如此大地自身才显现为一个家园般的基础。世界的本质是敝开,是开放性。无家可归作为现代人的规定。“因此,海德格尔的存在的悖论正是这种无家可归的思想表达,这样所谓存在的悖论具体化为人的生存的悖论”[7](第62页)。居住是要死者在大地上的一种方式,居住于天空下,居住于大地上,居住于神圣者前。“在拯救大地中,在接受天空中,在期待神圣者中,在指引要死者中,居住作为四元的四元保护而出现”。
四、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重要影响
海德格尔美学思想以追问存在和现象学方法为其重要特征。在超越传统美学的基础上,将独特的思用于艺术与存在、真理、世界、大地、生存、历史、神性、本源、技术等一系列概念及其关系的阐释,开拓了独到的美学视角。把胡塞尔的现象学思想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他关注人的生存情况,关切人类命运与人类未来,开展技术批判,为无家可归者寻求精神家园。他认为,哲学即形而上学,就是以论证性表象的思维方式来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而哲学在现时代正在走向终结。那么,为思留下了什么任务呢?他说:“我们所思的是这样一种可能性:眼下刚刚发端的世界文明终有一天会克服那种作为人类之世界栖留的唯一尺度的技术——科学——工业之特性”。但他并不简单否定现代科技,主张回到洪荒时代,而是努力揭示人类生存的真正困境,他的美学无疑为人类走出生存困境提供了重要启示。
张 贤 根
(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学院 ,湖北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