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在各国文学中都是永恒的主题。人神恋爱的主题,在各国文学中屡见不鲜。钱钟书先生曾说:“神道之与人事如影之肖形,响之答声也。”根据费尔巴哈所提出的人类宗教思想,神及其世界乃是人类在自身生存现状的基础上所做的理想化的虚拟。那么,我们完全可以有理由认为,在各国文学中出现的人神恋爱的故事,应该是该国文化中对于人类理想爱情的某种意义上的虚拟。这种关于爱情的理想的虚拟,自然会因为各国文化的差异而在表现上大相径庭,此处的爱情伦理或者家庭道德在彼处或难以得到呼应,或完全不能同道。此外,随着人类历史的推进,神的世界理所当然地在随之进步。今日的神的世界,当然不同于人类历史初期的神的世界。那么,彼时的人神爱情故事理所当然地不能与此时的人神爱情故事同日而语。正是世易时移,神话故事的爱情故事的主体和主旨在经历时间和空间的旅程中,面目差异甚巨。
在中国文学中,《聊斋志异》毫无疑问堪称人神恋爱故事的集大成者,全书491篇故事,涉及人与鬼神恋爱的篇章近300篇。其中大多为儒生与女性鬼神的恋爱,这个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欢喜姻缘,如《婴宁》、《聂小倩》等;第二种是男子贪色而遭女鬼荼毒的,如《黎氏》、《画皮》等。偶有男性鬼神与凡俗女子的恋爱,不过严格意义上说并不是所谓的爱情,只是情欲故事而已,结局当然也不大好,如《胡氏》、《贾儿》等。
西方文学中的人神恋爱故事以《希腊神话故事》为代表。此前并没有集中的关于人神爱情的作品或者作品集,而此后西方文明进入基督教时代,神祇只有三位一体的上帝,他以人类的父亲姿态出现,当然也不可能有人神恋爱的可能。这种现象被认为是人类社会从蛮荒进入理性的标志,是道德理性化身的新神时代取代动物性化身的旧神时代的开端,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新的曙光。在希腊神话故事中出现的男女情爱故事,与这里提到的理性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从本质上说,这些几乎完全是欲望的驱使。在整部希腊神话故事中,类似的关于欲望的描述比比皆是。
一
蒲松龄(1640—1715),山东淄博人,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小地主家庭。19岁时参加童生考试,接连考了几个第一。不过此后就非常不顺利,直到71岁那年才得了个贡生的资历。在此期间,他做过幕僚,做过私塾的教师。当然,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享誉四海的《聊斋志异》。
聊斋故事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在每篇故事的结束,都有自号异史氏的蒲松龄的评语。显然,蒲氏是在模仿西汉的太史公司马迁,用意明了,他不仅要讲这些趣味性很强的故事,更希望读者能够明了他的故事中深刻的道德哲学。他不仅要娱人,更要喻世。这一点就远远从格调上高出了几乎完全是原始状态的希腊神话,后者只是故事,或者说,在爱情故事方面,并无意过多地附带喻世的意义。虽然如此,希腊神话本身天然的喻世意义也是显著的。
聊斋故事中出现的爱情故事众多,就恋爱的对象和结局来看,约略分为三种:第一,凡人男子与女性鬼神的恋爱,以喜剧收场的;第二,凡人男子与女性鬼神的恋爱,以身遭毒害收场的;第三,男性鬼神去蛊惑凡人女子,这种类型大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蒲松龄以自身的道德观审视着他笔下的男女的爱情故事。他欣赏那些勇敢、热烈地追逐爱情的年轻人,赋予他们才智、激情、谐趣和美丽的爱情。在《青凤》一篇中,他塑造了一位热烈大胆的青年人耿去病这样一位“故大家”的儿子,他身在封建礼教的世界,却有着浑然天成的质朴的个性。他的心中并无人鬼之别。当他第一次见到青凤时,这位女子是那么美好,“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他开始热烈地追求青凤,虽然遭遇了对方家长的冷眼甚至斥责,但是他锲而不舍,终于如愿。在蒲松龄的神话世界里,封建礼教与他的道德标准无关,真爱才是合乎道德的,才是值得颂扬的。并且,儒家传统的恕道也在故事中得到体现。为了追求爱情而狂放不羁的耿生在故事的结尾不仅救下了当年阻碍他的青凤的叔叔,还慷慨地为他们提供了安居之所。这样,被称作“狂生”的主人公的道德高度甚至高出了那些以封建礼教的卫道者自居的人们。不仅如此,蒲氏还巧妙地安排孝儿做了耿生儿子的老师,让两个世界的人在此实现了难以置信的和谐。
蒲松龄清晰地向读者区分了什么是道德的爱情,什么是不道德的爱情。那些以情欲为驱动,手段粗暴邪恶的男子试图向美貌的女性鬼神求欢的故事往往带有警世的意义。在《婴宁》一篇中,痴情纯洁的书生王子服最终获得了美丽聪慧的婴宁的爱情,而那位心怀不轨的邻家子则遭到了严厉又荒诞的惩处。由此可见,在蒲松龄看来,纯洁的爱情应当受到颂扬,而以原始的情欲为驱动的爱情则是邪恶的,后者表现为简单粗暴的占有和亵渎。同样,第三类故事也一样没有好的结局。这些故事可以概括为男性鬼神凭借自己的超能力去霸占凡人女性。《贾儿》一篇讲到,有一位行商在外的人的妻子遭了狐狸精的侵害,他的儿子虽然年少,却机智多谋。他深谙密谋之道,以此斩断了一只狐狸的尾巴,后又循着血迹,找到了这些作恶多端的狐狸的老巢,最终用毒酒毒杀了它们。在这个故事中,蒲松龄以笔为刀教训了那些自恃强悍、恣意妄为的恶人,并且通过故事告诫他们,唯有具有美德的人才可以得到幸福,美德是最伟大的力量,不以追求道德为出发点和皈依道德为归宿,那么,等待他们的只有毁灭。
由此可见,蒲松龄的人神恋爱故事是有他自己的道德标准的。他歌颂那些两心相悦、身心交流的情爱,鞭笞那些单纯的动物性的性侵害。他赋予前者美好的生活,用毁灭来惩罚后者。这样的爱情故事里鲜明的主旨,在被奉为“西方文化的武库”的希腊神话中并没有出现。
二
希腊神话故事大概形成于公元前8世纪之前,内容大多为古希腊的神祇、英雄、自然与宇宙的故事。这些故事大都被欧洲古老的居民口口相传,后来被盲诗人荷马收入《荷马史诗》中。另有作家荷西俄德所著《神谱》也收录了其中一些故事。此外,还有一部分故事保存在至今广为流传的诗歌、戏曲中。希腊神话故事主要分为神祇故事和英雄故事两个部分。
由于形成时间比较早,希腊神话中的爱情故事大多表现原始的情感和欲望。诚然,原始的欲望是爱情的原动力,故而爱情又被称作神圣的
生命情感,这一点在希腊神话的爱情故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这种原始的情欲作为爱情的原动力的表现不仅体现在文学上,而且体现在古希腊一切艺术形式中。时至今日,我们还可以看到那个时期的以人体为主要表现内容的雕塑、绘画,仍然可以感受到古希腊人心目中自然和原始的美。
古希腊人对情欲和情欲的源泉的描写是直接的,毫不隐晦的。“金苹果”的故事这样讲道:有一位“不和女神”,在同时有赫拉、雅典娜和阿芙洛狄特在场的场合,将一只上面写有“最美的女神”的金苹果送给了特洛伊的王子、普利阿摩斯的儿子帕里斯,请他交给三位女神中他认为的“最美的女神”。这三位女神容貌不同,气质不同,代表着三种完全不同的女性形象。赫拉端庄优雅,身份尊崇,是宙斯的原配妻子,她不仅美丽,而且气度不凡。雅典娜则是美少女的形象,聪明、智慧,勇敢,又有少女的纯真和羞涩。而阿芙洛狄特则代表了成熟的女性美。她妖娆妩媚,身穿火红的纱巾,有着娇嫩的胸脯,既妖媚动人,又楚楚可怜。阿芙洛狄特正是希腊神话中爱情、欲望和诱惑的象征。正因为如此,帕里斯最终把金苹果送给了她。这个故事生动地说明了在古希腊神话中,爱与欲望密不可分。欲望是爱情的原动力,是人们自然的、本能的力量。
然而,仅有欲望的驱使并不能成就在希腊神话中最高尚的爱情。阿波罗曾经疯狂地追逐女神达佛涅。面对达佛涅的拒绝,阿波罗不惜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只为得到女神的回首。音乐家欧律彼德斯的妻子被毒蛇所啮,魂归地府。为了救回逝去的妻子,他极尽哀歌,终于使得哈德斯动容。另有特洛伊城头殉国的妻子们,她们更仿佛一座座雕塑,向人们诉说着责任和爱情。这些在希腊神话故事中人神相恋的故事,虽然脱胎于旧的时代,却闪烁着新的人性的光芒和理性的光辉。
不过,希腊神话故事中对本能的欲望渲染过于浓墨重彩,对理性的爱情描写过于单薄。这毫无疑问对后世的欧洲文化产生了不良的影响。希腊文化中的爱情观因此变得不健全,不完善,因而需要一种理性的思维和伦理来引导。从某种意义上说,希腊神话中的爱情故事像一滴水,折射出那个时期的尚处于不完善的社会伦理和社会价值体系。神话故事所反映的原始宗教的没落,其原因莫不与此有关,而新的宗教的兴起,则暗合了处在辞旧迎新时期的人们所期望的某种全新价值体系。
结语
之所以把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爱情故事中所表现出来的爱情观和价值观称作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叛逆的回归,是因为蒲氏叛逆的是那一套腐朽僵化的封建伦理,这样的伦理道德标准显然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蒲氏在其小说中所歌颂的率性、诚挚的爱情所折射出来的人性的光芒,正是今天我们需要认真思考、珍惜发扬的内容。而希腊神话中的爱情故事则留给了我们更多的思考,故事中的神祇身上那些原始的人性,时至今日依然在这个世界比比皆是,其中有积极的成分,更有消极庸俗的影响。在中国传统文化下,如何扬弃以希腊神话故事为源头的欧洲文化,将是我们不断探索和付诸实践的永恒的话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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