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柳宗元和袁宏道作为不同时代山水游记作家之代表,其作品在游记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以二人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永州八记》与《解脱集》为例,剖析其在创作背景、作品趣味、意象上的差别,可以发现其展现着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品味出不同的韵味。
关键词:柳宗元; 袁宏道; 山水游记; 永州八记; 解脱集
明末清初张岱在其《琅嬛文集》中说:“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读注中遒劲苍老,以郦为骨;深远淡泊,以柳为肤;灵动俊快,以袁为修眉灿目。”此段文字,原是张岱为祁彪佳《寓山注》作的跋,张岱首先推举了古来山水文章之前三甲:郦道元、柳子厚、袁中郎,接着说祁彪佳的文章积聚了各人的优长,原意是借郦道元等人山水文章之精妙来赞扬祁彪佳行文绝妙,但是从一个侧面也给予了郦道元等人很高的评价。将之推崇为古来记山水的大家,并指出了各人的特点,郦文“遒劲苍老”,柳文“深远淡泊”,袁文则是“灵动俊快”。
考量各人记山水的特点,郦道元对自然是出于纯客观的关照、科学意义的探索,柳宗元、袁宏道的游记不同于郦道元,他们更注重人与自然的对话,具有人文意义。柳宗元是唐代散文大家,山水游记是其散文中最有成就的作品,典范之作便是《永州八记》。袁宏道是明代小品文圣手,亦以写作山水游记著名,最典范的作品是《解脱集》,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超脱感。
一、 创作背景
柳宗元参加了唐顺宗时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活动“永贞革新”。唐宪宗即位后,不到五个月的革新运动就失败了。王叔文被杀,柳宗元等遭贬。柳宗元先贬永州,再贬柳州。《旧唐书·王叔文传》:“太子谢之曰:‘苟无先生,安得闻此言?’由是重之,宫中之事,倚之裁决。每对太子言,则曰:‘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幸异日用之。’密结当代知名之士而欲侥幸速进者,与韦执谊、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十数人,定为死交。”《新唐书》的说法与此类似。
也就是说,在两《唐书》中,柳宗元几乎是一个依附权臣,急功近利的小人形象。柳宗元被贬后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在永州期间,柳宗元在《与李翰林建书》中写道:“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柳宗元走进山水,借山水稍作消遣,得到的欢乐是暂时的。他始终怀有一种囚徒的心态,不能够真正地放松。《永州八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出来的。
与柳宗元不同,袁宏道进入山水,不是被迫和无奈,而是出于自己的主动选择。据《明史》记载:“(袁宏道)举万历二十年进士。归家,下帷读书,诗文主妙悟。选吴县知县,听断敏决,公庭鲜事。与士大夫谈说诗文,以风雅自命。已而解官去。”
袁宏道这次解官,是在万历二十五年,辞去吴令,安顿好家小后,袁宏道进行了一次东南之游,“访故人陶周望诸公,同览西湖、天目之胜,观五泄瀑布,登黄山、齐云。恋恋烟岚,如锟手谝场J毙南幸庖荩司辰跃保诟殖さ男胖兴担骸白远榈乩矗辉写死帧G昂笥胧窬凼兹掠啵抟蝗詹挥危抟挥尾焕郑抟豢滩惶罚抟惶凡怀!闭獯卧队危窃甑酪簧兴枷胱罨钤尽⒆罡挥写丛旎盍Φ慕锥危醋饔渭侨嗥杖搿督馔鸭贰!督馔鸭肥窃甑廊龆嘣露嫌紊睢⒂湓眯那榈男凑眨彩撬捌诘纳剿渭翘厣募姓故尽?br /> 柳宗元与袁宏道都是传统的士人,经由科举入仕,柳宗元还未来得及施展其才华,就遭到贬谪,袁宏道则是主动辞官,畅游东南名胜。他们的山水游记,一个是贬谪期间,借山水消遣所作;一个是厌倦了官场生活,辞官后畅游山水之作。在这种大的语境之下,个人经历、情感波澜,必然会投射到他们的山水游记中,使得其作品展现出不同的风貌。
二、 游记的个人趣味
永州山水,在柳宗元之前,并不为世人所知。柳宗元妙笔挥洒,平常的山水经其点拨,也有了化丑为美的功效,对小丘整治以后,“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偏居荒芜的山水景致,在柳宗元的笔下,展现出别样的生命活力。正如清人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所说:“柳州记山水,状人物,论文章,无不形容尽致;其自命为‘牢笼百态’,固宜。”
在柳宗元描摹山水景物的字里行间,时时透露出超然尘外、高怀傲物的情感:“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甚至是如庄周一般的怡然自得:“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这一刹那的超脱,使得寂寥冷落的永州山水给人以苍茫悠远之感。柳宗元能够感受到山水美,但是,他始终以一种旁观的姿态欣赏这种淡淡的,空灵的山水之美。
而袁宏道《解脱集》中的游记大都篇幅短小,文字随意性较大,写法自由灵活,充分展现了其轻脱随意的风格。正如袁中道所说:“先生诗文,如《锦帆》、《解脱》,意在破人缚执,故时有游戏语,盖其才高胆大,无心于世之毁誉,聊以舒其意之所欲言耳”。作为袁宏道的胞弟,袁中道清晰地指出袁宏道有意背离高雅的传统,而示人以俚俗的面貌的倾向。
《西施山》袁宏道与陶石篑互相取笑,陶石篑和袁宏道诗有云:“宿几夜娇歌艳舞之山”,袁宏道戏谓陶石篑:“此诗当注明,不然累尔他时谥文恪公不得也”,陶石篑大笑,反驳道:“尔昔为馆娃主人,鞭箠叱喝,唐突西子。何颜复行浣溪道上?”二人的言行,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士大夫的举止。
游西湖,袁宏道迫不及待,“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这完全是世俗人的情感,出游就像是与渴慕已久的恋人的约会。在他眼中的西子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如此传神的笔墨,也使人深刻领悟到其内心的巨大喜悦。在此,人与自然的关系超越了柳宗元那种主体对客体静穆的观照,达到了主客体间的相互交融。
对比柳
宗元和袁宏道的游记作品,在描摹的山水景物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两人明显的不同。一个是寂寞孤愤、高怀傲物的高士,文字高洁缥缈;一个是沉浸于大自然旖旎风光、山水之乐中的世俗之人,行文也处处充满了世间饮食男女的喜好。
三、 游记中的意象
柳宗元称:“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基于这样的心情,他的山水游记有着浓郁的感情色彩,把遭贬后种种的感慨都倾注在山水中,使他笔下的山水带有独特的感情烙印。
在意象的选取上,柳宗元倾向那些不为人知的深奥幽静的景物,大多是奇异秀美、为世所弃的自然山水。《钴鉧潭西小丘记》:“以兹丘之胜,致用之澧、镐、鄂、杜,则贵游之士争购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近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抒发了对“唐氏之弃地”的同情。小石城山同样引发了柳宗元的叹惋:“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故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将笔下的山水描绘得奇丽而受到冷落,这正是柳宗元自己的真实遭遇,以此来传递和缓解内心难以言状的悲苦愤郁,使得每篇游记都或隐或现地看到他自己的影子。
相比而言,袁宏道的山水游记读起来则倍感轻松,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置身于自然之中,袁宏道常常不由自主的惊异、狂喜,“每遇一石,无不发狂大叫”,听见友人说:“尔辈遇小小丘壑,便尔张皇如是,明日见五泄,当不狂死耶?”于是“余与公望闻之喜甚,皆跳吼石上” 。
对大自然的眷恋和游览时的喜悦心情,乃是袁宏道游记的主要部分。他的游记,不但读之有声,观之有色,而且嗅之有香:“午霁,偕诸友至第三桥,落花积地寸余,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其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自然的光色悦目,自然的声音也十分悦耳,有时“五泄水石俱奇绝,别后三日,梦中犹作飞涛声”。有时“溪流激石作声,彻夜到枕上”,以至于“石篑梦中误以为雨,愁极,遂不能寐”。
袁宏道以动情的笔触对大自然的美景进行描摹:“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他的游记不只写风景,也多写游人出游的热闹景象,春到西湖,“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而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这是十足的浪漫,是对自然的贪恋、倾慕、惊喜。
袁宏道对东南山川有着特别的眷恋之情,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东南山川,秀媚不可言,如少女时花,婉弱可爱。”这样,袁宏道来到东南的山水间,便不是如柳宗元在柳州一般,只是在一旁漠然地欣赏风景,寻找暂时的安慰,而是想将自己彻底融进山水当中,以爱恋的感情拥抱山水,以舍身忘死的热情追求美景。这样,大自然的风景在袁宏道的主体意识中就有了情感和灵魂,与主体具有同等的生命形式和意义。
参考文献:
[1]张岱:《琅嬛文集》,岳麓书社,1985年版.
[2]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
[3]袁宏道着,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4]袁中道:《珂雪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