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导演的电影《赵氏孤儿》,主要取材于元杂剧《赵氏孤儿》。二者都围绕着“救孤”与“育孤”展开故事,都没有脱离复仇这条主线,同样以悲剧结尾。但与原著不同是,电影更多地融入了现代人对人性与人情的思考,挖掘了原著隐而不显的种种可能性,使得故事内容更加充实,也更合情合理。
从剧情主题来看程婴、屠岸贾与赵孤之间的父子亲情被誉为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的《赵氏孤儿》,弥漫着浓郁的悲剧气氛,且复仇主题贯穿始终,较为典型地反映了中国式悲剧的文化精神。王国维认为:“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原著的剧本结构是五折一楔子。在开头的楔子中,作者通过屠岸贾之口自曝其丑,将其为了杀害赵盾处心积虑所用的种种卑劣手段一一道来,最终诈传晋灵公之命,不仅“将赵盾三百口满门良贱,诛尽杀绝”,还要“剪草除根”,为这场惨烈的悲剧拉开了序幕。然后用三折的篇幅,围绕着“搜孤”与“救孤”的矛盾冲突,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忠奸斗争。为了救赵孤,公主、韩厥、公孙杵臼等人献出了生命;为了救赵孤,程婴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总之,为了维护正义,要么牺牲生命,要么舍弃骨肉。原著用惨烈的悲剧气氛给人以震撼,凸显了严肃的正义精神。这也正是原著的悲剧精神之所在。
不仅如此,原著复仇的主题亦贯穿始终。仅“报仇”二字就在全剧中出现了19次。在赵孤即将出生之际,其父赵朔就说:“若是个小厮儿呵,我就腹中与他个小名,唤做赵氏孤儿。待他长立成人,与俺父母雪冤报仇也。”那些为了救赵孤而死去的人,口中所言也是“报仇”之语。抚养赵孤长大的程婴心里念叨的也是“报仇”。为了实现复仇的终极目标,原著最后用二折的篇幅讲述了复仇的过程与结果:先是程婴“踌躇辗转,昼夜无眠”,“将从前屈死的忠臣良将,画成一个手卷,倘若孩儿问老夫呵,我一桩桩剖说前事,这孩儿必然与父母报仇也”,借此培养赵孤的复仇意识。赵孤最终也明白了“原来赵氏孤儿正是我,兀的不气杀我也”,心中的怒火被点燃,当即就要“报仇舍命诛奸党”,并最终亲自将屠岸贾拿下,“将那厮钉上木驴推上云阳,休便要断首开膛;直剁的他做一埚儿肉酱,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复仇成功之后,原著在浓郁的悲剧氛围中,总算给出了皆大欢喜的结局:屠岸贾被身首分张,赵氏光复,赵孤被“赐名赵武,袭父祖列爵卿行”。保护过赵孤的人也各得其所:“韩厥后仍为上将,给程婴十顷田庄,老公孙立碑造墓”,为这个悲情的故事加上了一个光明的尾巴。
而电影仅在前半场秉承了原著的悲剧氛围,伴随着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画面直接震撼着观众。可是,当程婴主动携带赵孤投身屠岸贾后,那种悲剧的气氛却淡然隐去,而转入了对程婴、屠岸贾与赵孤父子之情的抒写。这是电影与原著的最大不同。原著因为受剧本结构的限制,并没有过多描写程婴、屠岸贾与赵孤的父子之情(尤其是屠岸贾与赵孤的父子之情),我们只能通过原著的只言片语来窥得一斑。如第四折开篇屠岸贾云:“自从杀了赵氏孤儿,可早二十年光景也。有程婴的孩儿,因为过继与我,唤做屠成。教的他十八般武艺,无有不拈,无有不会。这孩儿弓马倒强似我,就着我这孩儿的威力,早晚定计,弑了灵公,夺了晋国,可将我的官位都与孩儿做了,方是平生愿足。”就连程婴自己也承认屠岸贾对赵孤“十分见喜”。可见,屠岸贾与赵孤之间的情分并不浅。
原著中这些简单的描述以及程婴抚养赵孤成长情节的隐而不彰,为电影演绎程婴、屠岸贾与赵孤的父子之情提供了极大的拓展空间。电影用近一半的篇幅浓墨重彩地渲染了程婴、屠岸贾与赵孤的父子之情以及日常生活,其中不乏温馨的画面:
一边是程婴对赵孤的保姆式抚养。为了让赵孤能够安全长大,程婴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地跟随赵孤,处处限制赵孤的活动,甚至不让他上学。与其说程婴是一个父亲,还不如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保姆。这也许就是经历屠岸贾的大屠杀后,心有余悸的程婴所能给予赵孤最好的保护吧。最能让观众看到程婴父爱的,是屠岸贾带着赵孤去上学的片段。程婴发了疯似的一间学校一间学校寻找,唯有此刻,程婴对赵孤的父爱才一览无余地表现了出来。由于赵孤不服程婴管教,二人之间的一些小摩擦,也很有喜剧效果。
一边是屠岸贾对赵孤的另类培养。与程婴不同,屠岸贾对赵孤实施的是男子汉的野性培养。比如让赵孤从房顶跳下来说是会接住他,结果却没有。屠岸贾就是用这种方式向赵孤传递人生经验。不仅如此,屠岸贾更像一位父亲,更能适应孩子爱玩的天性,陪着赵孤郊外嬉戏玩耍的场面,就很感人。即使后来知晓了赵孤的真实身份,屠岸贾想杀掉赵孤,但当赵孤那声“干爹,救我”的呼喊发出时,他在稍稍犹豫后还是毅然出手救了赵孤。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屠岸贾对赵孤的父爱之深。而屠岸贾受伤后,赵孤拼命地找药救他,也是赵孤对屠岸贾父爱的回报。因此,自小就生活在屠岸贾身边的赵孤才会发出“你(程婴)是我爹,太尉养了我十六年,也是我爹”的感叹。
总之,电影更注重对程婴、屠岸贾与赵孤的父子之情的挖掘与演绎,而刻意淡化了原著的悲剧意蕴与复仇主题。
从人物塑造来看人性的光芒原著围绕忠奸斗争,更多的是表现程婴等正义之士的善以及屠岸贾的恶。剧中人物成为善与恶的代表,有明显的脸谱化倾向。而电影则弱化了忠奸斗争的色彩,融入了编创者对人性的思考,更注重挖掘人物的人性,使人物形象既有人情味,又有复杂性。电影里的程婴、屠岸贾、赵孤等人,不再是忠或奸的代表,而是一个个充满内心矛盾的复合体。因此,陈凯歌在回答观众疑问时才说:“这部电影里没有历史,只有人性,没有被历史推着走。”
(一)程婴:由充满正义的大英雄转为有情有义的小人物形象
程婴本是一名草泽医生,经常
出入驸马府照顾庄姬的胎儿。恰逢赵家遭难,程婴于仓皇间担负起了救孤的重任。在原著里,为了救赵孤,程婴在与公孙杵臼商议后,主动舍弃了自己的孩子。眼见亲生儿子被屠岸贾杀死,他“心似热油浇,泪珠儿不敢对人抛,背地里揾了”。不仅如此,为了让屠岸贾信服,程婴甚至不惜假装出卖公孙杵臼而自毁名声,并因帮助屠岸贾杀死“赵孤”而被其招为门客,忍辱负重地携赵孤寄居于屠岸贾门下,协助赵孤完成了复仇大业并最终成就了自己的英雄壮举。
而电影中的程婴不再是充满正义的大英雄,而是有情有义的小人物。陈凯歌说过,“程婴的行为虽然在古代可以用‘忠义’解释,但现在不同了,不仅违反常识,也反人性,反人伦。如果说程婴是个英雄,上来就伟大,那样不太可信。今天是一个平民时代,是自己争取自己权利的时代。程婴复杂的心理斗争,让他具备了自私性和现实性,他跟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没什么两样,你可能还会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面对屠岸贾的搜孤行动,程婴想救赵孤,更想保护自己的孩子。此时他所面对的不再是自己孩子与赵孤的选择,而是自己的良心。这就很自然地既成全了程婴的义又免去了程婴对自己孩子的无情。这样的程婴更具人情味,更能体现现代人对生命的尊重。尤其是怀揣报仇之心的程婴几经挣扎后决定放弃复仇。面对屠岸贾质问为何不趁灌汤喂药之际谋害自己时,程婴大喊:“我怎么下得了像你那样的毒手啊!”一句话,道出了人性的良善。这样的改编是富有创意的,也更符合人性。
(二)屠岸贾:由十足残暴的刽子手转为充满父爱的父亲形象
原著中的屠岸贾本是一个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之人。因为韩厥办事不力,他随即挥剑毁了韩厥的脸;为了找到赵孤,他下令搜捕了全城的婴孩;为了确认赵孤的身份,借程婴之手对公孙杵臼严刑拷打;为了斩草除根,“把这一个小业种剁了三剑”。其恶行在原著以及影片前半部分显露无遗。
然影片从一开始,就赋予了这个人物人情味。因为赵氏父子的飞扬跋扈,才使得屠岸贾对其痛下杀手,为自己的残暴找了一个台阶下。虽然屠岸贾斩杀赵氏全族,甚至连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的确残暴,然在杀死“赵孤”后,他又把全城的其他婴孩放了,这又为其残暴减了一分。尤其是在认赵孤为义子后,屠岸贾的残暴全然不见了,他开始非常自觉自愿地扮演了一个称职父亲的角色,既陪赵孤玩耍,又教其武艺……可以说,赵孤的成长过程也是逐渐洗刷屠岸贾残暴的过程。尤其是屠岸贾在识破赵孤身份后,不仅救了赵孤,还愿意放其一条生路,直接将残暴化为零。即使在最后的打斗里,屠岸贾还是让了赵孤两次,这些都是其人性的表现。虽然在大众的审美期待中最终屠岸贾死了,但他的这些善行消解了观众对他的痛恨。虽然屠岸贾诛灭赵氏家族的行为无法取得观众的原谅,但他的死也没有让观众有大快人心之感。
(三)赵孤:由道具杀手转为进退两难的孩子形象
原著中赵孤只能算一个道具,纯粹是为了最终杀死屠岸贾而存在的枪手。原著写到,二十年后,学成文武艺且“甚有机谋,熟闲弓马”的赵孤,经过程婴采用画卷、循序渐进地复仇教育,迅速燃起了复仇之焰,不仅活捉屠岸贾,还要“将那厮钉上木驴推上云阳,休便要断首开膛;直剁的他做一埚儿肉酱,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最终,赵孤主动地完成了他的使命,也为自己赢得了敞亮的未来。
然影片中的赵孤,其复仇年龄被提至15岁(比原著早了5岁),是“一个在两个父亲之间努力保持平衡的孩子”,“他不是为复仇而生,却必须接受复仇作为自己的命运”。从影片来看,赵孤对伴随其成长的两位父亲都有深深的依赖感:当他得知屠岸贾是害死自己亲生父母的凶手时,难以相信;当他看到屠岸贾为救自己受了重伤,发了狂似的求程婴拿出解药。即使最终被动地、仓促地报了仇,然而他终究是不痛快的。
曾耀农教授认为:“对于中国观众来讲,不仅需要好莱坞数码电影的视听震撼,更需要电影的现实解读与人文关怀、精神抚慰。”陈凯歌作为一位既注重人文关怀又注重人性的导演,正是通过电影这一媒介,将原著的悲剧意蕴与现代人文关怀结合在一起,为观众呈现了一部与原著不一样的《赵氏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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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曾耀农.中国近期电影后现代性批判[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86.
[4]张颐武.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刘家忠(1962—),男,山东寿光人,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汉语史与地方文献。